第五十章 ——不曾改变的住区

  “是那一家吧。”

  穿过满目枝叶萧疏的国槐,车子转进立面破旧的一片低矮楼宇,远远的,安易持看到墙壁熏黑的北边角落,悬着熙熙攘攘的排队的人群。

  腾腾蒸汽从人群中断续飘起,有裹着羽绒服的老大爷高举小奶锅钻出来,呲牙咧嘴抻抻胳膊,一路与人招呼寒暄着,渐渐走远。

  途径车窗边上,被安易持隔着奶锅的玻璃锅盖儿,看到里头飘着葱花红油颤巍巍的豆腐脑。

  “是。”梁断鸢开车窗探出头,四下张望片刻,往唯一空着的车位开去,“运气不错,看起来还有的吃。”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安易持伸手往后座,拿了外套来穿上,探头打量着狭小老旧的铺面,“这地方藏的可真严实。”

  梁断鸢熄火下车,绕过来快他一步,一手拉开了车门,“来。”

  “不算难找。”他顺手揪出安易持折在衣服里头的帽子,掸掸那蓬松的毛毛领,走出去几步,不大自然地开口,像是无意提及,“我在这儿长大的。”

  “哦,这里是你家呀。”安易持不由转了个圈,将方才匆匆掠过的一片景重新纳入眼帘,他想起陈琛跟自己提过,梁断鸢三年都不曾回过家。

  不,如今已是四年未归了……

  “哎?”安易持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下,等梁断鸢回身看过来,神色凝固,“那,那会不会,不小心碰到你爸爸?”

  “别紧张。”梁断鸢一愣,笑开,“他很忙的,不会来这里。”

  那可是烧香拜佛都不一定能见到的人,他心想。

  安易持稍稍放下心来,彼时不曾想接下来要应付的场面,比起猝不及防见着梁成均来说,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鬓边花白的早餐铺老板端着豆腐脑出来,一抬眼对上梁断鸢的脸,旋即露出掩不住的惊喜,“呦,断鸢啊,回来啦?”

  梁断鸢点点头,答应几句,这寒暄便似一声激起千层浪,在小方桌周边10米,荡开一波又一波的问候。

  “几年没见,还认得我不,我发行处的小高啊!”看模样不过三十有余的男人用手比划出相当的高度,“去你家拜过年的,那时候你刚上初中……”

  “上学还是上班了,读大几呢?”戴一顶棉线小帽的伯伯筷子捻着一根油条,冲这边点了点,“能挣点儿钱了不是,日子过得快啊……”

  “国外的学校也这时候放假吗?”穿着掐腰大摆长棉服的中年女人笑的夸张,胳膊肘戳了戳身边女儿,不顾小姑娘满脸的尴尬,絮絮叨叨说,“这个哥哥学习可好了,要多跟哥哥学习……”

  词句间可见都是些交往很浅以至根本就不明情况的外人,却无一例外,都不怎么见外,要指着安易持问问,“这是谁家小孩儿?长得认不出来了都。”

  “不是院儿里那几个。”梁断鸢看着安易持不大自在的表情,也只能往桌边坐了坐,多少遮住些陌生的视线,“是我朋友。”

  等食客们吃饱喝足先后离开,铁勺刮擦锅底的声音响过几遍,老板卖掉了今日最后的储备,搭着毛巾过来,给他们添了碗豆浆,外加几根刚炸的油条,“尝尝看这锅的味道怎么样……你们慢慢吃,不急,走的时候照例,把门带上就行,我回去休息会儿。”

  耳边门扇触碰的声儿响过,整个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安易持从半碗豆腐脑中抬起头来,几不可查地,终于松了口气。

  “抱歉,没想到这么多熟人……”梁断鸢把油条掰碎,泡进豆浆里,推到对面,“怎么样,吃得惯么?”

  他觉得自己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记忆会给很多东西增色,怀旧也会不自

  觉为美食加分,他想起要带易持去吃个早餐,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这家店。

  所以不曾多想就驱车过来,直到看见易持在这许多陌生的问候中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才暗暗自责,觉出有些鲁莽来。

  “没事的。”易持先是摇头,很快又点头,“这家店的东西很好,油条炸的很脆,豆浆也很醇,还有豆腐脑,我挺喜欢咸口的。”

  “那多吃点。”梁断鸢勾唇,放下筷子,抽纸替他擦掉下巴上的一点红油,两人安静半晌,空气中只剩下勺子碰击瓷碗的声响。

  吃相真好。

  怕安易持被自己直勾勾盯着,会很拘束,于是梁断鸢换个姿势,托腮坐的更懒散,随口找话题,他点点桌面,说,“小时候这家店的老板还不是刚才那大叔,每天招呼生意的是他老婆,小眼睛,圆脸盘,笑起来很和蔼。”

  安易持贴着碗沿,小口小口喝豆浆,只滴溜溜一双眼睛盯住他,认真听着。

  “印象里,她永远戴着袖套,穿着围裙,脸上汗涔涔。她跟我妈完全不一样,但我总觉得她亲切。”梁断鸢说,“因为上学的路上总要经过这里,所以那时候我很少在家吃早饭,每天都从这里拿早餐,徐姨也任我赊账,一月一结。”

  “今天装油条,明天兜麻团,后天炸糖油糕,大后天就是荷叶饼夹菜,好些东西都不卖,是专门做给我的。”梁断鸢很怀念,“我把徐姨照顾我的事儿写在循环日记里,老师不相信,放学了把我留着,问是真有这么个人,还是我为了写出点儿东西,瞎编乱造的……可惜这回来,你没见着她。”

  “真好啊。”安易持抬头坐直了,笑吟吟,“这里到处都是你的老朋友,真好。你一直住在这里,没搬过么?”

  “嗯。有记忆起,就在这后面的家属院住。”

  安易持很羡慕,他想,这种完全被环境接纳了的感觉可真好,有那么多熟悉的人,那么多可有可无的问候,那么多毫不掩饰的熟稔……

  不像自己,搬家搬了几次,曾经要好的朋友一路泥沙似的飘散,关怀过自己的长辈也逐渐杳无音讯,再走到哪里,都好像没有归属。

  “怎么了?”梁断鸢揉揉他的脑袋,打断了他发呆的进程,“想什么呢?”

  “羡慕你。”安易持眨眨眼,“以前我每次转学,尚阿姨都安慰我说,‘别难过,你转学过去,在这边也有朋友,到那边也有朋友,会有很多熟悉的人,多好。’,可我后来发现,还是在一个地方长大的好,就像你这样……总感觉也许你拎着行李回来的那天,连看门的大爷都会跟你说‘欢迎回家’,真好。”

  梁断鸢也只能伸手摸着他的脸颊,聊以慰藉。

  半晌,他拿过安易持身前的碗,用勺子搅和搅和,大半碗沉了底儿的油条软趴趴浮起,虽然剩的还多,但已经是易持住院至今,难得的好饭量了,“吃不下了是么?”

  “老板给的太多。”安易持配合着换了话题,他点头应着,只看见梁断鸢把碗拉到自己身前去,三两口吃掉了大半碗剩饭,“哎,那是我,吃剩的……”

  音量渐低,没赶上这人速度的一句话轻飘飘消失在安易持唇边,梁断鸢放下碗,起身擦擦嘴,若无其事,“我没吃饱。”

  安易持跟在他身后出门,偷偷用手背贴了贴脸颊,确定自己真的是,脸红的够呛。

  “想去我住的小区看看么?”弯腰娴熟地扣上两扇合不拢的玻璃门,梁断鸢从反光中看到安易持用手捧着脸,以期达到降温效果的别扭动作,低下头笑的隐蔽,“穿过旁边那个洗车房就能到,很近。”

  “嗯,嗯!”安易持放下手立正了,点头,“想去。”

  不久,等梁断鸢锁好了门回身,又有些迟疑,指着自己问,“门口的保安真的认识你么,他也得盘问我吧?”

  话音未落,安易持自己闭了嘴,他从来都知道这种有些害怕面对生人的性格是种缺陷,因为这会让安济民拉下脸来狠狠责备一番,并在之后时常告诫他,内向和怯懦不是男人该有的表现。

  他也的确努力地在改正了,从小学时候起立回答问题都会脸红的那个小孩,变成起码在面上懂得掩饰的大人,可以看上去自如地走过坐满人的食堂,或是逆着人流,在转学的第一天,穿着便服穿越一片制服的海洋。

  即使,他心里依然很慌。

  “不会。”可梁断鸢没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停顿,只牵起他的手,解释,“咱们走的是偏门。”

  安易持愣了一下,慢半拍跟上梁断鸢的脚步。

  “易持。”

  梁断鸢穿过晦暗潮湿的洗车库房,像幼时的许多次一样,打开狭窄的铁门,唯一不同的是,在此刻,他能感受到掌心僵硬的触感渐渐变得柔软,身后温热的气息逐渐靠近,他不再是一个人独自前进。

  “有人生来就是安静的,这不是错误,更不是缺陷。”

  安易持什么都没说,可是梁断鸢好像什么都懂。

  “跟我介绍一下吧。”安易持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于是笑着,走进梁断鸢一个人的,童年回忆里去。

  三栋居民楼,一个小前厅,一个大中庭,一个地面不平的后院。

  这天,两人在这面积不大的小区院子里一圈一圈走,安易持知道了梁断鸢曾经在哪个坡地上来回滑着滑板,知道了梁断鸢曾经在哪块井盖上炸过炮仗,也知道了梁断鸢曾经在哪个松树园里躲着,不肯回家去。

  “你是不是……”安易持迟缓地明白过来,他摸摸鼻子,看着梁断鸢,“本来想送我回家去,就像这样随便转转,是么?”

  “你不想回去。”梁断鸢低头,“算了。”

  他好像并不怎么在乎,握着安易持的手依然干燥温暖,每一步的速度也依然平稳又足够缓慢,可他垂着眼没有直视自己,安易持便知道答案了。

  他们走出去很远,也走了很久,直到又一次走到方才进来的偏门附近时,安易持下定了决心,他停下来,站在高处平地的上坡处,平视着梁断鸢,他说,

  “过完年,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想给你看看,我的生活。”

第五十章 ——不曾改变的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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