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罗马浴池的秘密

  “嗯。”梁断鸢嘴角微微翘起,看着终于带了一丝笑意,他眼看安易持一口一口喝掉热气蒸腾的牛奶,喉结滚动留下唇边白白的一抹印记,“前台下班了,值班阿姨找不到砂糖,还喝的惯么?”

  安易持仰头喝掉最后一口,先是一愣,想自己并没有表现的迟疑,怎么梁断鸢就知道他这点儿小习惯呢。

  玻璃杯磕在石板上,清脆地响过一声,他才恍然笑道,“过目不忘啊,记性真好。”

  他曾在日记里提过,就那么一小句,混在杂七杂八的日常里,时间久了自己都险些忘记,“趁热喝没那么腥气,习惯的。”

  “嗯。”梁断鸢点了点自己的唇边向他示意,“那就好。”

  安易持眨眨眼,伸舌头舔了一圈,神似不二家那个深入人心的娃娃脸,接着抬起手背蹭一蹭,擦得干干净净。

  水汽被这动作牵扯沾上唇周,又接连攀上发尾,晕至额前,不经意的,连睫毛尖端都湿漉漉显得根根分明,像是画了道妥帖的眼线,衬着那双眉眼愈加澄澈分明。

  到底是正值青葱的年纪,白生生一张脸蒸出透着水似的粉嫩,真真当得上“秀色可餐”。

  梁断鸢没来由喉头滚动有了个吞咽的动作,倒像是胃里空空有些饿了。

  不大的一点声响掩在水流的清凌下,没被安易持听去,只扰了梁断鸢自己的混沌,他不动声色地偏转视线,抬头看向悬于高空的屋顶。

  纵横交错的梁架与脊檩拉扯着视野愈加高深,耳边水声逐渐显得空洞。

  大概沉默让身边人有些不安,仅仅是余光扫视,梁断鸢就察觉了安易持有些紧绷的动作——得说些什么。

  他曾学过一年建筑,有时闲下来也会自己翻翻课本,《外国建筑史》里面记载,说罗马浴场是城市中心,承担着市民的社交和娱乐,盛极一时。

  他走马观花看过,其实没有理解,可现下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他和安易持浸在同样一池热乎乎的水中,泡的骨头都有些发酥时,他突然就福至心灵,与千年之前古老的灵长生物有了共识——浴室真的适合聊天。

  就像大风猛吹刮不掉行人的外衣,阳光普照却能轻而易举达到目的,梁断鸢觉得暖热好似侵入了心脏,安逸舒适之中,一件一件剥掉了往日的隔膜,让他觉得,即使说了自己仍未理清的头绪,大概也没什么关系。

  梁断鸢收回视线,手肘搭上池岸,是个长谈的架势,“开学那几天,我接了三十九个新生。”

  “啊……整个班的同学都是你接的。”安易持暗自松一口气,冲他笑,“很热啊那几天,辛苦你了。”

  “我……”梁断鸢迟疑了一下,因为自己还没能找到原由,“好像只记住了你一个人的名字。”

  安易持一愣,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话,也许是梁断鸢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这让他有些慌张。

  原本平稳的心跳好似受到不知名的蛊惑,一声赶着一声突然就让他发晕。

  什么意思?

  “你跟我很像。”梁断鸢伸手摘了他额发上一滴水珠,依旧在看他,“都是自己一个人来,没有家人跟在后边,这样的学生很少,嗯,应该是只有你一个,我得帮帮你。”

  哦……安易持摸摸鼻子,想着还好没有问出声来,不至于显得自作多情,又想起自己塞出去的300块钱,自觉往下缩了点,任水面缓缓没过嘴巴。

  “你给我钱,我有点生气。”像是被他这番自知理亏的心虚逗乐,梁断鸢勾着唇角笑了下,“想说不要你的东西,又没什么底气,刚喝掉你半瓶矿泉水,实在没法儿保证能当场吐得漂亮。”

  “咳——”安易持呛了一口,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梁断鸢一把提起来,鼻头眼角带着薄红,显是有些难受,却又忍俊不禁,“你,下回讲笑话,能打声招呼么?”

  “不是笑话。”梁断鸢无奈,只拍拍他的背,“是实话。”

  “只是走出宿舍楼,想起自己大一比你还倔,也没给师兄留过什么情面,甚至比你还要直接,突然就觉得自己没有立场。而且自讨苦吃下场很惨,开学的第一周,我都睡在床板上,就铺一层被单,睡得很难受。想着还好你不会这样……”

  他挠挠头,发丝沾水愈加飞扬凌厉,“我就没那么生气了,是想抽空去看看你的,但是碰上点事情,给忙忘了。”

  “看我?”安易持看过去,重复着,“我跟你不熟,也对你不好,为什么还要来看我?”

  梁断鸢似乎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闻言静默下去,很久。

  久到安易持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以至有些冷场,正要解释,便听耳边多了一点动静,梁断鸢开口,说的很认真,“有时我在商街碰到你,觉得有点担心……”

  “你看起来很孤单。”

  肤色很白,瞳色很浅,笑吟吟讲话,挂着不大对称的两个酒窝……很好看。

  安易持在他眼里容易辨别,梁断鸢自己也说不清原由,觉得大概是他走路姿势有些特别。

  不跳步,不垫步,也不拐来拐去突然加速,肩膀总是平直,含着下巴,看向前方不远的地面。

  好似稳当安静地长在人群里,他看到学弟笑着说话,看到学弟从地上站起,看到学弟紧跑两步追上前行的同伴……却从来也没看过学弟拍拍谁的肩膀,撞撞谁的肘弯,就算笑的开怀,看起来也有些拘谨。

  梁断鸢熟悉这样的姿态,那种暗自赌气,好像不需要别人,也……不被别人需要的影子,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独自徘徊在院子里的自己。

  安易持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像是一声闷鼓在胸腔擂响,他被震的说不出话来,可他又偏是想要表达,那话音脱口,像是生硬挤出来的,“我没有……”

  这有些徒劳,带点掩耳盗铃的意思。

  他藏在水面下的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幅度并不大,甚至都没在水面上带起半点波纹,可偏偏梁断鸢看见了。

  他伸出手去,裹住那一只,头一次毫无阻碍的,肌肤相触地握紧,“害怕孤单么……”

  他好像是在问安易持,又好像透过他在问别的什么人。

  那是一种冲动,即使梁断鸢很清楚男人之间大概不该用这样的姿势彼此交流。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有医生那样疗伤治病的本事,也并不急于求成,是以语气温软地随即迁就,“嗯,是我乱说的。”

  安易持抬头去看他,有些意外,半晌眼神回避,重又低了头,他盯着几乎完全包裹着自己的那只手背,微微勾着唇角,他不敢随意挣动,好像也放缓了呼吸。

  缥缈的热气蒸化了漫天凌厉星辰,时间从夜空划过,倏忽带走大段大段沉默的空白。

  梁断鸢许久之后环视一圈,没有找到时钟,于是伸手攥了易持的手腕,指腹并不光滑的触感让他有些在意。

  他扯着那只胳膊拎到眼前,碰了碰上边浅褐色泡的有些发软的结痂,“差不多了,回去吧。”

  安易持耳边哗啦响起跌水的动静,紧接着眼前便罩下大片的阴影,梁断鸢站了起来,又重新向他走近,就站在自己身前。

  他掌心向内朝着安易持伸出来,是很标准的一个握手的姿势,“来。”

  安易持点点头,伸手握上去借力,撑着池底要站起来,他眼看着就要站直了,却在下个瞬间脚下一滑,被重力扯着倏忽平躺要滑入水里。

  电光火石之间,梁断鸢展臂一捞,只来得及护住他的脑袋,又双双砸了下去。

  毫无压水花的技巧,两人的重力推开巨大的波纹。

  一声惊呼尘埃落定,满池水波渐渐平息。

  “唔——”梁断鸢是在水的阻隔中听到一声沉闷呻吟,撑着池底爬起来的,另一只手使力,推着安易持坐上一级台阶,让他的脑袋终于浮出水面,能顺顺利利喘一口气。

  “撞到头了吗?”他其实膝盖生疼,怕压到安易持,是跪着倒下的,想来磕的不轻。

  但他顾不得那些了,因为问出去的话没有等来一点回音。

  他低头只看见没了血色的脸上愈加没有表情,只剩蜿蜒的几抹水痕顺着眼尾一路滑下,就像是,哭了。

  真真的,安易持脸色煞白,察觉到双膝之间卡住,是有人站在那里的瞬间,突然就丢了全身的气力。

  潮水一样的恐惧淹没了他的思绪,好像有沉重腥臭的水草缠住四肢,他一动不动地僵住。

  声音,光亮,甚至温暖,感官一个接一个从眼前消失,温热泉水中,身体从脚尖凉到了头顶。

  梁断鸢这时才发现,他们的姿势很有些不妙,他正正好跪在安易持****,稍一动手都显得像是侵略,微微低头便能透过清褐的水面,看到那双大腿内侧零零星星圆形的伤疤。

  那些安易持大概从来也没有曝露在人前的,更为隐蔽的疤痕。

  梁断鸢不说话了,他顿了下,揽过安易持,贴实抱住,手在身后一下一下地轻拍。

  而安易持全无反应,脑子里是噩梦重演时的大片空白。

  安易持从来也不怕摔跤,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自己拍拍土又好端端站起来了,他知道身后没人在等,就索性哭也不哭。

  可他怕这种侵略攻击的姿态。

  他可以逼着自己刻意遗忘,却没法控制身体的肌肉记忆。

  他在发抖。

第三十四章 ——罗马浴池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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