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巧言令色,鲜矣仁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沈仪祯准时醒了,一挺身发现床不是自己的床,后知后觉这是在官邸,脑袋自动回放昨天晚上宵山把他抱到床上的场景,还被亲了额头。新的一天刚开始,就被可怕的记忆当头一棒,让他生生打了个冷战。
洗漱后先去爱丽丝的房间,保姆在给小丫头梳辫子,小脸扑了点胭脂,衬得脸色不错。沈仪祯摸她的额头,还是有点烫。
保姆说:“早上量了体温,还有烧,医生说吃了早饭再吃半片退烧药,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小丫头看起来有点紧张,沈仪祯蹲下来给她整理领子:“我们宝宝又坚强又勇敢,是不是?哥哥陪着你,不怕。”
宵山在餐桌边翻报纸,两大一小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结束早餐了。沈仪祯不愿意挨着他坐,把爱丽丝拉到中间来,刻意隔开了一个位置。
宵山像是没发觉:“播放组说几个摄像机位有调整,你们早点过去,熟悉熟悉新的机位,别到时候丫头对不准镜头。全国直播,几亿人看着呢。”
“我还没和主任请假,这样不好吧?”沈仪祯说。他的正式职务还在秘书室,昨天是临时来帮忙,既没有正式文件也没有行政指令让他调岗,星期一大早上的不去办公室报到、直接就跑到大会现场是说不过去的。况且这种事最好不要电话里说,面对面显得更尊敬。
宵山皱眉:“不用去了,你们主任那边我去说。”
沈仪祯还要说。爱丽丝够不到果酱,磕磕绊绊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连忙伸手帮她拿捞过来,抹好在面包上。小丫头喜欢果酱的甜味,沈仪祯不忘把那半片退烧药捣碎了放在麦片粥里趁机喂了进去。他心想,实在不行等大会结束了再去和主任好好道个歉。
宵山现在是上级,他说话不敢太重,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突然撂挑子就走不合适,过两天我还是去把工作交接了吧。丫头的事我既然接了,肯定做到底。也请你尊重我,工作是工作,私人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宵山像是听了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行啊,我肯定尊重你,向总统保证。”
沈仪祯对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就头疼,只祈祷他能听进去一点。
出发的时候浩浩荡荡一群人,保镖就有六个,两个保姆再加上两名咨询部工作人员,小丫头被拥在这么多的陌生人中间有点害怕,手抓着沈仪祯袖子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其实沈仪祯自己也紧张,他没有现场参加过这么大的会议,一般在秘书室里看看直播视频也就算了。现场一大半是指挥所、国务大楼以及各行各业的高层,要么也是核心部门的负责人、骨干成员,和这些人在一起压力大。他在秘书室低调惯了,从不爱去凑这个热闹。
后台乱七八糟,各种各样的人吼叫着在走廊上疾步奔跑,沈仪祯碰巧遇到了主任,见缝插针地过去道歉赔礼。主任明显不高兴,说话语气也不好。
“我接到宵将军电话了,他指定要你,你就过去吧。”主任冷脸上下打量他:“看不出来,平时闷声不响的,悄不声就搭上高枝儿了。不过我也奉劝你,这个差事不好当。”
他巴不得攀不上,是高枝自己来捆他的!
沈仪祯赔笑:“您误会,真的是意外,我和宵将军之前只见过一面,连相识都谈不上。”
“那他干什么指名道姓点你?”主任不相信。
柿子挑软的捏呗。沈仪祯佯怒道:“星期五下班的时候,漏接了他老人家的电话,星期天就把我叫到官邸去,改稿子改到凌晨两点,今早才说要我跟去会场。我说我要回来请示您,他不让。唉,他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就算了,连您也这么不尊重,都是为国家服务么,哪能做得这么绝呢?”
有机会该坑一把还是要坑一把,他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主任的脸一下子黑了:“行了!知道了。”
沈仪祯凑热闹不嫌事大:“您别生气,他刚来指挥所,可能还没功夫去打听您。”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我手底下的人能入了他的青眼,简直是天大的荣幸了!”主任连看着沈仪祯的眼神也晦气:“别给秘书室丢脸,去吧去吧。”
外头的大会马上开始了。小丫头嚷嚷着要看,沈仪祯担心她稿子念不熟,不想由着她闹,让她再念一遍,她得意洋洋地把稿子盖上开始默诵,流利成章。沈仪祯很惊讶,真的低估了她的记忆力。最后只好再三让她保证不吵不闹,悄悄躲在台子下头看。
万人攒动的广场,声潮一会儿涨一会儿落,有人带着旗子,有人拉起宽大的横幅,还有人把脸用颜料刷成灰色。突然,一个声嘶竭力的声音穿透了音墙,发出“祖国万岁”的怒吼。它像一枚原子弹,顷刻间引发了山崩地裂般的回应声。
他们身前中心的操场铺着一块巨大的蓝底灰月国旗。那月亮纹丝不动,冷冷地躺在地上,颜色也是有来头的,用的是百分之二十的灰,保证了和底色的对比度,黑白都是忌讳,后来有人提出用金色的月亮,或者炒鸡蛋的嫩黄色,颜色更为鲜亮,在战场上也更好分辨。这个方案得到了不少支持,最后只好搞了个黄月与灰月的方案公示投票,灰月以略微的优势胜出了。
“宵叔叔上台了!”小丫头叫了一声。
沈仪祯扭着脖子看。宵山没穿军装,换了一身西服,黑色长衣配银丝领巾,完全不像个军人,那张脸就足够瞩目了,这样穿简直有煽动性。
他一出现在台子上,万人狂欢高呼,旗海招摇。
爱丽丝低声说:“宵叔叔好厉害啊。”
沈仪祯轻哼:“装模作样。”
他注意到台子最前方的第一排、坐在总统旁边的冯继灵对宵山露出满意的表情。
宵山收复十三区,对冯来说也是好事吧?现在恐怕连总统上台都不一定能够得到这么高的呼声。毕竟是战争时期,军人才是主角。总统整天坐在空调凉爽的办公室里,哪里能和军人在前线拼死拼活相比?宵山越是得民心,冯继灵坐在指挥所47层就会越安稳。
撇开主观印象,沈仪祯不得不承认,宵山的确争气。能打胜仗、能稳定军心,即使在部队嚣张跋扈,但外人心里他这个磊落英雄的形象一直很深刻。这是不容易的,宵山书没有读多少,更谈不上什么文化人,一开口轻易就露馅了,但他上台也不怯场,说话落落大方,比沈仪祯在指挥所认识的很多人都要漂亮严谨。这只能是长期跟在冯继灵身边练出来的。沈仪祯相信,即使现在指挥所的人不喜欢他,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照样能混得如鱼得水。
人心嘛,都是善变的。
按照流程先要升国旗唱国歌,然后才是冯继灵致辞,完了还要总统致辞,零零碎碎加起来起码得两个小时。爱丽丝听得犯困,新鲜劲儿一过她就不愿意在外头多呆了。沈仪祯惦记着她还在生病,抱着她回休息室睡,到了临上场二十分钟前才把人叫起来。
工作人员来接她上台,沈仪祯跟在台下,恨不得自己能替她上去。爱丽丝怯生生站在空旷的舞台上显得越发的小巧,上万人等着这个小女孩说话,几亿人的眼睛看着她,每根手指头、每根头发丝恨不得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目光放在提词器上,僵硬地露出笑容、鞠躬——
“大家好,我是爱丽丝。”
有人立刻站起来鼓掌,另外一个人大喊她的名字,带动了热烈的欢呼声。小丫头吓了一跳——彩排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反应——她藏在讲台下的手捏了捏裙子,不知道怎么开口,忍不住抬头看主持人。宵山立刻接收到信息,他看到她满头的汗水,担心她会因为紧张直接晕倒。
年轻的将军果断地蹲下来,握住小丫头的手,问——
“宝贝,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岁。”
“今天这么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来看你,高兴吗?”
“高……高兴!”
“有没有什么想对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说的?”
一个多小时前她才全文背诵过,这时候只记得起零星的片段。幸好提词器的字号很大很清晰,她只需要逐字逐句地念:“……虽然我失去了爸爸妈妈,但我不孤独,护士姐姐们对我关怀备至,指挥官伯伯和总统先生也亲自来看望我。我还想谢谢把我救出来的军人哥哥们,他们在那么凶险的环境下保护了我,才让我有机会站在这里……”
说到这里瞳片弄得眼睛又有点痒,但她不能揉,只能任由生理性的眼泪慢慢填充眼眶:“指挥官伯伯说,我很快就能重新回到课堂上了。我很想上学、交新的朋友,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我不认为自己和别的人有什么不同,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生,现在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长大之后做一个独立自主、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想做一名白衣天使,拯救更多在战争中受到伤害的人,回报社会对我的恩情。”
所有人起立为她鼓掌,雷霆暴风般的喝彩一阵强过一阵。宵山拉着她汗津津的小手,低声在她耳边说表扬的话。她出了很多汗,额头背上几乎都是湿的。
沈仪祯在台下舒了口气。
他不忍心听下去了,后面要聊去爆炸当天的细节,他找了间洗手间避开了这一段。这个时候的厕所异常空旷,他在洗手池前擦了把脸,窗户外远远地传来爱丽丝稚嫩的嗓音,他抬头从镜子里望着自己,心里想的却是小丫头皱着五官的脸。
他不知道这对爱丽丝到底是不是好。说得好听点,她现在是国民女儿,是全社会心中的隐痛,但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个宣传工具。在亿万观众面前,让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剖挖伤口,鼓动人心,到底战争打成什么样才需要这样站台?她现在可能不懂事,觉得没什么,但是长大以后呢?她看着自己一遍一遍在国民面前重复诉说自己的悲剧,说她妈妈怎么死的、爸爸怎么死的,她会开心吗?还是会后悔?
有个声音在沈仪桢的脑袋里说,她没有选择。她还算幸运的了,至少有这个机会让她活得好一些,那么多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家庭、那么多孤儿,难道要像他们那样才是好么?不过就是利用一下自己,谁还不是这么活的呢?你看看宵山,人家还活成了将军呢。
外头的狂欢声更热烈了。
沈仪祯知道,首次登台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