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围剿古老三一伙的“重责大任”,最终在柳靖云将先前战况如实上禀后改而落到了都护府驻军的身上。

  将包含古老三在内的一干马贼头领清光的是地字营,负责收尾“清剿”古老三一党的却是都护府驻军,这意欲抢功摘桃子的算盘自然是个人都能瞧得出……只是以地字营的辉煌经历,就算多了个“剿匪”的功劳也不过是锦上添了朵小花,这趟任务亦无任何伤亡,自没有太过执着的必要。也因此,寻思今后仍有需得仰仗都护府之处的柳靖云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也不提自个儿与齐天祤的战绩便将这笔功劳奉送给了对方。

  且不说人情有借有还,以柳靖云素日的声望与处事手段,手下的人便对都护府一方抢功之事心存腹诽,却也不会对他这个做主的心生怪罪──尤其和这趟连在闲聊时提上一提的资格都无的剿匪相比,眼前显然还有更值得关注的事。故寅卯两队今次虽白费了番功夫,却从上到下都像是根本没这回事儿般毫不介怀,却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到了那件更值得关注的事──京城来使的事情上头。

  因为这位天使的目的、和其自身非比寻常的身分。

  ──这位天使不是别人,正是在军中有极深影响力的阳武侯世子、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

  西门晔此行乃是奉了圣谕、为宣达对留守将士的正式封赏而来。只是他虽为天子钦使、又有着流影谷少谷主这一层身分,可如今不过二十岁年纪、又没个正经官职,让身为一方大员的安北大都护全程接待自然有些不妥。也因此,一番聚集了所有留守军高层的接风宴后,负责接待西门晔的任务便在大都护的巧言恭维──说卸责其实更要贴切一些──下落到了不论年岁身分俱与其最为接近的柳靖云头上。

  柳靖云本就不是会吃亏的人,当下虽应承得无比干脆,却也不忘以“必要的开销”为名替地字营争取了一笔颇为丰厚的钱饷。对此,大都护虽觉颇为肉痛,却因清楚柳靖云并不是自个儿能随意拿捏的而只得认命地应了下;而地字营的方面,也因此在当日傍晚于驻地迎来了某位天子钦使的造访。

  ──望着身前不论容姿气度都已较往日更显成熟、可神情间的冷峻傲然却是不减反增的“京城故旧”,忆及对方所代表着的、这两年来几乎给自个儿抛在脑后的一切,柳靖云一时心神微恍、却是罕见地足足愣了好一阵才在身后齐天祤的轻推下蓦然醒神,随即唇角略带苦涩的一笑勾起、一如当年在高升客栈的一会般颔首一礼,道:

  “一别经年,少谷主风采更胜往昔,委实教人不胜羡艳。”

  “彼此彼此。别来无恙,柳少……”

  而回应的,是西门晔双眉微挑、似笑非笑的一礼,以及沉冷嗓音那明知故问、仿佛意有所指的一句:“不、现下该称呼你为‘柳统领’了?”

  “无妨,少谷主随意便是……请。”

  柳靖云虽一时仍难判断出眼前“故旧”甫一见面便如此夹枪带棒的理由,但西门晔自来如此脾性,当年的他不曾为此动怒,如今自然更不会因这短短几句话便失了平常心。故即便胸口因那声“柳少”而更添缅怀,这些年来不论礼仪修养俱无落下的柳府大少却仍是温和而不失矜持地含笑应答,同时伸手一比、将这位来意似不如他所以为那般单纯的钦使请进了地字营中。

  ──可便在他一个转身欲随后跟进之际,一股力道却于此时蓦然袭上他左臂、生生止住了他前行的势子。

  能这般靠近他身边、又能如此轻易出手拦住他的,自也只有如今已正式晋升地字营副统领、正同他一起迎接西门晔的齐天祤……察觉到对方的力道紧得不像只是单纯有话要说,柳靖云当即驻足回眸、嗓音微柔,问:

  “怎么了,天祤?”

  “……你不在意?”

  而得着的,是齐天祤僵着一张脸咬牙迸出来的一句反问,以及如电神目间灼烧着的烈烈怒火──尽管他在外人面前向来无甚表情,可僵硬到现下这般仿佛稍一触碰便会迸碎破裂开来的模样却仍极为罕见……瞧着如此,柳靖云先是一怔,而随即由友人越过自己直射向某人的凌厉目光中明白了什么,不由莞尔一笑、边摇摇头边抬掌轻拍了拍齐天祤背脊,安慰道:

  “没什么……少谷主脾性素来如此,并非心存轻侮。”

  至于那人有否刻意针对,柳靖云眼下却是不敢说得太满──便是因公务而来,西门晔方才的神色语气也不像是打算公事公办的样子。否则按流影谷少谷主的为人,又岂会搞不清楚状况般地先喊他一声“柳少”、而后才意有所指地“更正”了公对公所应用的那声“柳统领”?只是这些事儿解释起来稍嫌复杂,他也无意让齐天祤担心,便只这么简短解释了句。

  见柳靖云神情间虽略带些无奈,但却实实在在没有分毫勉强,齐天祤虽仍有些难以释怀,却终还是在眼前人宁和温柔的目光下有些受不住地一个颔首、松开了原先紧揪住友人臂膀阻止其前行的掌。

  只是他虽一时应承了下,可一双剑眉却仍紧紧蹙着、一双锐眸亦仍隐蕴怒气,显然犹未能对西门晔方才的举措真正释怀……瞧着如此,柳靖云心下几分无奈与不好的预感一并升起,却因不愿落了某人话头而只得将事情就此压了下,一个颔首示意友人随他进到了驻地之中。

  * * *

  当晚,陪同西门晔将整个地字营检阅了番后,早有准备的柳靖云便让人于贵宾厅摆开了宴席,而理所当然地由地字营里身分最高的他和齐天祤继续同席作陪……只是由于西门晔此前没少用“柳少”二字相唤,似乎更想以私人论交而非继续公事公办,柳靖云索性便也顺着对方的话意于开宴前回房换了身常服,打算以“柳少”的身分看看西门晔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当然,既是要恢复柳府大少的身分接待流影谷少谷主,以柳靖云对礼仪的讲究,便断没有套上他这两年惯穿的朴素儒袍出来待客的道理。幸得不久前母亲才在来信问了他身量后亲手为他裁了几套衣衫让人从京里捎来,柳靖云便从里头挑了件下摆绣着象牙色波纹的银灰曲裾配上缀有浅褐边饰的墨紫色大氅,以这样一袭大方却又不显过份沉稳死板的搭配作为了今日的正装。

  而这,还是他自打离家从军至今头一遭穿回这样针脚细密、用料轻软的衣裳。

  母亲素来知他喜好,故这一身衣裳所选用的均为柔软舒适而不带光泽、且上头的纹饰亦不如何繁复的料子,但却不论色彩搭配与绣工均为一绝,穿到柳靖云身上更是无比挺拔合衬,却是将他那股子刻入骨里的端雅风仪尽数显了出……凝望着铜镜里模糊却又似曾相识的身影、感觉着身上衣裳迥异于军服的舒适轻软,饶是他仍清楚知晓自个儿如今身处何方,却仍不由因为这本给他刻意忘在记忆一角、实则却从未真正搁下的一切而微微怔了神──

  直到身后的房门蓦然开启;而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足音,亦随之进到了屋中。

  “靖云?你换──”

  入屋的人自是齐天祤。眼下柳靖云所居的仍是他作为卯队队长时跟齐天祤共用的房舍,故后者等了一阵没等到人便自入了屋察看,不想一问犹未能尽,便因瞧清屋中人此刻的装扮而为之哑然。

  ──若说柳靖云平日一身军服又或简朴儒袍的模样给人的感觉是端雅庄重、仪表不俗,那么眼下这一身并不特别华丽、但却能清楚显出不凡的衣裳衬来,便是让他更添了几分名门世家子的贵气、雍容与矜持……理应再熟悉不过却又有些陌生的模样让齐天祤一时着实瞧直了眼,却是直到柳靖云一如平时地挺着背脊侧身回眸,他才找回了声音似的讷讷道:

  “靖云,你这番模样……”

  “……不过是把家人捎来的衣服拿出来穿而已。”

  望着身前友人面上微显的异色,柳靖云心神稍定,但却仍是在迟疑片刻后又自取了两件配饰挂上腰间……“西门晔乃是极重礼仪规矩的人,如今我又选择了以‘柳府大少’而非‘地字营统领’的身分作东宴请,至少在仪表上是断不能失了礼数的……怎么了么?”

  “……只是觉得你突然瞧来有些陌生。”

  齐天祤音声微涩,于门前驻足了小半刻的身子却已在略一沉吟后提步上前横身阻在了铜镜前方,却是以那双难以逼视的锐眸从正面又自将他细细打量了阵……瞧对方望得认真、思及方才入耳的“陌生”二字,心绪本就微有些波动的柳靖云一时更是五味杂陈,不由微微一叹,道:

  “真要说来,这才该是我‘本来的模样’……毕竟,在加入破军之前,这些宴饮往来、衣着打扮都是我日子里不可少的一部份。”

  “……那那个西门晔呢?”

  “嗯?”

  “听他口吻,似乎与你十分相熟。”

  “熟是熟,但并不是因为有什么深刻交情的缘故……只是立场相似,彼此也有用得着对方的地方,所以偶有些往来吧──说到底,我当初能顺利离京进入破军,也是托了他的关系。”

  知道齐天祤多半仍对西门晔先前出言不逊的事儿耿耿于怀,无意隐瞒友人的柳靖云便也寻思着合适的措词解释起了他和西门晔的“交情”:

  “我出身世家之事,你是早就清楚的。不过你可能不清楚的是:世家之中也是分有三六九等的。而我出身的京城柳氏与西门晔出身的流影谷西门氏,便隶属京中文武两系世家中最顶尖的那一层。我与他同为家族嫡长,自小又同样有着不错的表现,故打晓事起便常听人将我二人相提并论,算是京中名门子弟的两大代表吧。”

  说着,见友人仍自睁着一双锐眸直勾勾地瞅着他,显然仍未满足于这个说明,饶是柳靖云心绪犹未完全平复,亦不由因眼前人略显孩子气的模样而微觉莞尔。当下唇角微勾却一向前拍了拍友人肩膀,而随即一个旋身踏步,却是边往外边延续起了他的解释──

  “世家之间的人际往来极多,消息传得也快,所以我便未曾刻意留心,也总会有人到我跟前说些‘西门晔又如何如何’之类的事迹;西门晔方面想来也是如此。故我俩实际有所交流的次数虽屈指可数,却都不可免地神交已久,自然对对方颇为熟悉了。”

  这话言下之意,便是他对西门晔的了解全非自愿,而是时势所趋的结果──听他说得明白,齐天祤原先微凝的神色稍霁,但却仍是忍不住道:

  “可既非真熟,他又如何能对你那般不客气?”

  “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么?西门晔自来性傲,用词遣字也自来便是那副咄咄逼人的腔调,却也不必拿他太过认真──便如我,难道你会真将我当成性情温和可欺的好好先生么?”

  “……分明就是。”

  “嗯?”

  “……没什么。”

  见柳靖云无意再谈,齐天祤心下虽仍有些不忿,却终仍只得放弃了纠缠、紧随在柳靖云身后出房往设宴的贵宾厅去了。

  柳靖云既然以招待西门晔为名由都护府那边狠敲了笔钱饷,便不会落人口实地以粗茶淡饭宴之──尽管他确实也有些好奇流影谷少谷主面对难以下咽的军饷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为西门晔安排的乃是一桌由八菜一汤和一道甜点组成的塞外珍馐,便是精致度远及不上京中的几大酒楼,食材鲜美的程度亦远远过之,自然让谁看了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可入席之时,西门晔却只是随意瞥了眼桌上的菜肴后,便将目光重新定睛到了柳靖云的身上……微带冷意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遍,却是久到一旁的齐天祤都有些看不过眼想要出面挡下的时候,流影谷少谷主才收回了那明显与“客气”二字无言的视线、唇角一抹略带讽意的弧度勾起,淡淡道:

  “看来柳少还晓得自个儿是谁。”

  “可靖云却不知自个儿因何能得如此荣幸,竟能令少谷主关心至此……?”

  以柳靖云的才智,如今哪还不知西门晔今日一口一个“柳少”称呼他的目的为何?不外乎便是“提醒”他莫要在破军混到浑然忘我,却连自个儿是何身分、又背负着些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并不认为自个儿同西门晔称得上朋友、亦不记得彼此有任何亲戚关系,自有些摸不准非亲非故的流影谷少谷主为何会如此“好心”地着意提醒。

  ──毕竟,他和西门晔待人处事的方式虽有所不同,骨子里却是一类人,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有其背后的理由和盘算,自没有无缘无故发好心出手帮上一把的道理。

  这一番话说来,柳靖云嗓音柔和如旧、神情亦是一如往日的恬淡温雅,却光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反问,便一改先前的柔顺可欺、以他独有的方式展现出了足以与西门晔对垒的气魄──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初到地字营的那一日、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以一支箭震慑全营的表现一般,而让一旁瞧着的齐天祤后背一凛、心神微悚,锐眸间熠熠光彩闪现、却是不由自主地望出了神──对着身旁的人。

  可正迎着这一问的西门晔却只是毫不动容地轻挑了挑眉。

  “无所谓关不关心,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对于当年不惜放弃安稳仕途毅然从军的新科榜眼……究竟因何会不务正业、自甘堕落于此?”

  其话下所指,自然便是柳靖云放弃其他更好的升迁机会选择了留在地字营的事儿……毕竟,以柳靖云的身家背景、能力和战功,有的是地位相等但前景更好、更能发挥他所长的位置能选。在此情况下,如非是给迷了心窍,一个曾为摆脱父亲的干涉而将满朝文武与东征之事当成了棋子的人,又岂会选择这样“无利可图”的职位?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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