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番外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物, 从何处来, 又到何处去。
我仿佛从天边来, 从地下来;我遇见过远处的山峦, 亦遇见过澄澈的大海。
似乎,我只是一颗透明的水珠, 就像是清晨的雨露,跟着风, 随着云彩, 流浪到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听说过世间的每一段故事。
直到一天,偶然或者不偶然地,遇到这样一个人。
我见识过世间绝美的风景,却从未见识过比他更美好的人。一身红衣, 金发金眸, 微微翘起的嘴角总带有几分令人心疼的落寞。
他的眼神似乎比我还要彷徨, 我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但他仿佛已经找了数千年,数万年, 或者更久。
我看到他左手第四指上戴着的一枚血色指环, 上面还缠绕着一根色泽鲜明的红色丝线。我在流浪时,不知偶然听谁说过, 左手第四指的经脉连着心脏,那里最疼也最柔软。想来,红衣男子在找的,是他的心爱之人罢。
彼时已是深秋, 街上吹着冷风。我见红衣男子一矮身进了路边的一个馄饨铺,于是也跟着飘了进去。这时听到馄饨摊的老板说:“哟,怎么下雪了?”
雪?我茫然低头,见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一身素白,结成了冰晶——即便是冰晶,我也是最晶莹最好看的冰晶——不是我过分自信,而是那人回头时,我从他突然变得雪亮的眼光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熠熠生辉,如明灯三千。也是这时,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冲出体外,直撞进他眼睛里去。
“公子,您请坐,要吃点儿什么?”老板热络地收拾出一张干净的座椅请他入座。
那人抬手轻轻一握,将我攥在掌心。本以为他这一下要将我捏碎了揉化了,不曾想他掌心冰凉力道又极轻,窝起来竟也极舒服。“一碗三鲜馄饨。”
他说着入了座。因为天气太冷,铺子里客人不多,没多久又走了几个,很快就只剩了他一人。
炉火烧得旺,锅里热水“呼呼”沸着,老板下了一盘馄饨入锅。那人等馄饨时才摊开手,金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方才的疲惫被淡淡的笑意取代。
没多久,又凭空出现了一名白胡子银头发的老头儿来。他拱拱手,毕恭毕敬地对男子说:“大圣,您叫小神来所为何事?”
那人的视线不曾离开我分毫,淡淡地说:“司命,玉帝差你负责丞显元君历劫一事,你就是这么负责的?”
司命说:“大圣何意?”
那人瞥他一眼,不轻不重道:“你自己想。”
司命一怔,忙低下头十分惶恐地说:“大圣恕罪。玉帝的确命小神负责元君历劫十世。但绝非是小神自作主张将元君变成一滴秋露,实在是——是——”
那人用指腹轻轻抚着我,淡声道:“嗯?”
司命星君把头低得更深,道:“这世间万象,本就是从‘无’到‘有’,从‘死’到‘生’的过程。此乃元君的第一世,理当从无知、无觉、无生命的秋露而起。”
那人“哦?”了一声,又问:“既然如此,他何时才能回来?”
司命道:“不知大圣所说的‘回来’是指…?您若是在问元君何时能重返天庭,自然是要待他十世劫满。但您若是在问他何时才能转世成人,那就要看元君自己累世积攒的功德了。等攒够了功德,自然可以为人。”
“积攒功德。”那人垂眸,沉默着不知开始思索些什么。
这时从炉膛里掉出来一粒火星,落在一只小巴狗的尾巴尖上,疼得它凄惨嚎叫起来。
恰有一股秋风吹进铺子里来,我也没有多想,立刻随风而起,扑到它尾巴上化为一滴露水将那粒小小的火星扑灭了。露水受热蒸发,只见一股青烟冒气,眨眼功夫,我便烟消云散了。
临了听到司命星君瞠目结舌地说:“这样也行?”
红衣人笑着说:“救狗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何不可?”
第106章 番外
生为蜉蝣, 朝生暮死。
娘亲说, 我们做蜉蝣的, 一生真的很短, 短到只够做好一件事——找到真爱,传宗接代。
我们蜉蝣日出而生, 日落而灭,一辈子只有短短不到六个时辰, 却要全部拿来寻觅良人, 一个如意郎君,或者一位娇俏娘子。
为爱而生,如飞蛾扑火,虽然短暂,却也可歌可敬。
然而, 娘亲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究竟是该找一位娘子还是该找一位相公, 便咽了气,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留下我孑然一蜉蝣漂泊在李家村东头那条臭水沟的水面上, 彷徨无所依, 不知该何去何从。
与我一同出生的小花儿生得貌美,于是她找了一个好相公, 已经夫妻双双把家还,翻云覆雨生孩子去了。
我心想:我是该找一位娘子呢,还是一位相公呢?看着水中映出的倒影,我双翅轻盈、四肢修长、尾须纤莹, 三目更是炯炯有神,模样丝毫不必小花儿差,甚至放眼整个蜉蝣界,也少有抵得过我貌美的了——这使我坚信,应该找一个亲亲相公,疼我宠我爱我,哪怕朝生暮死。
我们做蜉蝣的,打出生那刻起便是不能进食的。如今已经在水面飞了两三个时辰,我有些体力不济,然而亲亲相公还不见影子,真是令蝣心急。我正想停在一片水草叶子上歇歇脚,攒足了力气接着飞,这时水面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得我摇摇晃晃就要掉进水里面去。
“救命!”我大叫着,用双足死死抱住水草叶子,尽管叶子上锋利的锯齿拉得我腿脚都快要断了也不敢撒手。要知道,这下方的臭水沟恶臭冲天,连喜吃污泥的泥鳅都能熏死,我天生有洁癖可忍受不了这怪味儿!
正在这时,有两个庞然大物像两座山一样一左一右挤压过来,夹住了我的小胸脯。本以为要被挤死了,没想到对方力道轻得很,又软软的,一点儿也没伤到我。
我有些好奇地翻了个白眼往上一看,原来夹住我的不是两座山,而是一个人的两根手指。手指的主人一身红衣,金发金眸,俊得很!我有些看痴了,呆呆地松了抱着叶子的爪子,乖乖躺到他手掌心里。
那人对我轻轻吹了口气,我的伤口就不痛了。
旁边一白衣公子嘴角狂抽,说:“哎呦我去!猴哥,欢喜怎么变成了这东西了?你确定要养着他?”
红衣人笑了笑,取出一个垫了湿润细沙的透明小瓶将我装了,道:“蜉蝣便蜉蝣罢,好歹是有生命的了,总比露水好。”
我听不大懂他们说什么,但也回过神来了,明白这人是想将我圈养起来当做玩物取乐。这可不行!虽然我命贱如蜉蝣,却也是有骨气的!
我娘亲说了,我们蜉蝣的一生很短暂,短到一辈子只够做好一件事——爱一个人。
虽不能朝朝暮暮,但能朝生暮死也是好的。
我还没有找到我的亲亲相公,又岂能被这人关在一个小琉璃瓶子里当做玩物?就算他长得好看也不行!若他也是蜉蝣便罢了,我还能问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相公,偏偏他是人,人和蜉蝣不般配。
于是,在那红衣人拿着木塞要把瓶口堵住的那一刻,我深吸一口气,拼命煽动翅膀冲了出来,像丢了头的苍蝇一般夺命狂逃。
白衣公子先是一愣,随后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哈哈哈,人家不乐意跟你,跑啦,跑啦,哈哈!”
红衣公子眸色一沉,道:“你这呆子!拿着!”说着他把琉璃瓶塞到白衣公子手中,化成一道细细的灵气追了上来。
我只顾逃命,慌不择路险些一头撞击一只等候已久的青蛙口中时。直到有人将我拦腰抱住,拖到了一边。“嗯!”我被撞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抬头看到自己正被一只浑身印满赤金两色花纹的蜉蝣拦腰抱着在半空飞。
这只蜉蝣四肢有力、身材矫健,就连飞得高度都比我见过的所有蜉蝣都要高,几乎能俯瞰整个臭水沟的风景了!比小花儿的相公强了不止多少万倍!我的心砰砰砰直跳,想来这就是遇上了娘亲所说的“真爱”吧。
“你跑便跑,怎么也不看路。若是被青蛙吞了,岂不枉死?”他责备说,但更多的是关心。
我在他怀中偏着头,看着他天真地说:“你,你愿意当我相公吗?”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惊到,胳膊哆嗦了一下,又惊又喜地低头看我:“你说什么?”
“你愿意当我的相公吗?”我怕他不愿意,又问了一遍,还解释说:“我娘亲说了,咱们做蜉蝣的,日出而生,日落而灭,一生不过短短六七个时辰。太短了,短到只够做一件事,只能爱一只蜉蝣。”
他的表情有了奇异的变化,在喜悦之余又多了太多意味深长的心疼。好像有许多我看不懂、记不清的往事,只属于我和他的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我继续说:“我已经出生三个时辰了,再有三个时辰就要死了。可我还没找到自己的相公,我不想有遗憾,你就当行行好,做我的相公好不好?我——”
“好,我做你相公。我愿意做你相公。”他说,紧紧拥着我,声音里听起来竟有一丝哽咽:“我也是,一辈子的时间只够爱一个,我只想要你。今生还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是你,我都等着,等着做你相公。无论你以后将会是什么,蜉蝣、飞鸟、走兽、人、妖,或者魔。”
他后面一句我没大听懂,但前一句却懂了。我知道从此刻起自己便是有相公的人了,也算不枉此生,更不辜负娘亲的殷殷期盼。更重要的是,我当真心悦于他。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月光下在一片荷叶上,躺在他臂弯里我看着满天的星星,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他说:“长留,我叫长留。长长久久,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留在你身边。”
“长留?”我重复了一遍,笑着叹了口气:“可惜了,长留哥哥,咱们做蜉蝣的只能朝生暮死,又哪里来的长长久久呢?”
“会的,过了今生,还有来世。”他说:“嗯,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娘亲还没来得及为我取名字便咽气了,所以我没有名字。”我说,歪头看他:“要不,你为我现取一个吧。”
他想了想说:“欢喜如何?”
“欢喜、欢喜。”我渐渐有些困了,缓缓合上眼睛笑着轻声说:“甚好。此生我没什么不开心的,的确一世欢喜。”
他道:“傻瓜。”
听他的声音,倒不像是将死之蝣,还很有精神。于是我道:“长留哥哥,你还有力气么?如果有的话,能不能抱抱我?”
他将我抱起,问:“怎么?”
我道:“方才那只青蛙好像快要饿死了。反正终有一死,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将我抱过去喂了它罢。如此一来,也算是良事一桩,兴许命格星君在天上看到了能大发善心在功德簿上为我记一笔,来世还能让我遇上你。那个……说定了的,来世,你还要做我的相公。”
他伸出口器在我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好,我等你。”
其实所谓“约定”,不过是我一句玩笑罢了。即便是有个来世,我与他也不一定能遇着;而就算遇着,又未必不是殊途。还是那句话,我们做蜉蝣的,一辈子只有短短六个时辰,只够做好一件事,爱上一个人。
但我不贪心,觉得六个时辰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