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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趴得久了,四肢麻木。他起来活动舒筋活血,见程涛果然卸下装备摊开了书本,师兄脸上闪出于心不忍之色。他弹掉沾在身上的威化饼屑,试探着说,要不,我陪你再去一次?那么艰难的前奏都奏了,这尾调不书写上有点冤呐。

  程涛笑破他的伪装,借势抬脚:成,为了你的壮举,谱写得可歌可泣,我舍命陪君子。

  师兄走到小面馆前,踉跄一下。程涛抬眼看看,果断利索地点了一大海碗牛肉面。牛肉切得极薄,师兄不吃辣,要蒜却么得,只得狠狠加了两次白醋。

  这醋,把程涛也一起酸到了,连牙到胃,酸得汩汩冒泡。

  程涛到面馆外等师兄,他再一次因为自己对“看看”爽约。他明白黄琴为什么不待见他了,换作他,早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见了吧。

  程涛不在,师兄吃得飞快,三下五除二,面吃光,留下大半碗的白醋汤。

  二人不急不赶地到了医院。余铃的病房一片安静,护士说得那片惨状程涛一丁点也没看到。他们推开门,余铃正捧着那本课堂笔记看得认真。

  师兄依旧自来熟地坐在床尾,这次余铃似乎嫌弃似地拖了拖腿,把盖身上的薄毯也顺便往上带了带。师兄坐的地方就露出不少的一片雪白的床单来。师兄浑不在意,四下相顾,发现他买来的苹果一个也不见了。

  真能吃啊,师兄暗想。

  程涛坐在唯一的硬椅子上。他问了余铃几句,无外乎冷热吃饭睡觉等。余铃还是垂着头,不知是不是洗了澡,头发显得有些湿。

  护士来送药观察,程涛和师兄都走到门外。师兄观察灯火,程涛闭目养神。不一会护士出来,程涛问情况稳定吗?护士说,挺好的。程涛还想问,师兄扯了扯他的后衣,程涛就谢了护士让她走。

  怎么了?

  我对有些气味过敏。师兄率先又回了病房。余铃稍稍抬了抬脖子,程涛看见药放在桌上没动,他俯身问,要吃药吗?过了一会,余铃才摇头。

  应该是饭后半小时吃的吧,师兄自作聪明地解释。

  说到这,程涛瞥了师兄一眼,问余铃吃饭了吗?

  余铃摇头。

  想吃什么?程涛说。

  余铃慢慢抬起眼,一片水滢晶亮,师兄却冷不丁地激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眼里的晶亮能把铁石给淹了。师兄打算程涛一会买东西自己就跟着下去,太考验心智了,他真扛不住。

  牛奶。余铃轻轻地吐字。

  还有吗?

  花生酱,余铃过一会补充。

  师兄忍不住笑了,不吃个鸭脖鸡爪?他纯粹是无心取乐,余铃却突然低下头,程涛瞪了他一眼。

  牛奶和面包花生酱很快买来了,师兄帮接时,发现牛奶竟然是温的,程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热过了。他小心地回头,总觉得余铃一直在拿X射线辐射自己。

  趁程涛忙时,师兄帮着清理了下卫生。护士送进来的药已经没了。程涛下去,留他在上面守着。虽然他出了房间,但耳朵是灵的一直没敢放松。门开着,他没听见余铃有喝水的声音。

  这药难道是干咽的?

  程涛被缠了不少时候,不知怎么脱开身,师兄已经等得要放弃了。

  以为你要酣睡美人榻了,师兄说。

  滚吧,程涛字少意思全。

  师兄点点头,我刚才去请教了下医学常识。

  什么?

  就是余铃那个药,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是水服还是干咽的问题。

  程涛停住脚,认真地看师兄的脸。

  只一刻,俩人便笑了。

  笑完,师兄拍拍程涛的肩,似安慰:不值得,又似惋惜:权当雷锋又活了一把。

  她选择做一只鹌鹑。

  余老头真放弃你了?师兄问程涛。

  比我好的学生多的是,程涛答得谦虚。

  好学生多的是,能入眼的不多啊。师兄像说天机。

  二人走出病区,眼前突然喧嚣,像重回了人世。

  余铃见到了收拾得一身清爽的妈妈。妈妈找好了宾馆,洗去了风尘仆仆,化了淡妆,穿了一身时兴的包脚长裙。看上去,比余铃大不了多少。

  余铃下了床,看到前头引领的护士,朝一边撇撇嘴,她靠墙站着,好让背给借点坚硬的力量。

  妈妈话不多,却句句刺余铃的脚心。她说,你看上去,像个罪犯。余铃碾碾脚下的瓷砖,在妈妈面前,她懒得演戏。

  妈妈的第二句话是:你真不像是我的女儿。

  余铃点点头,说:是。

  妈妈的第三句话是:收拾一下,出院吧。

  余铃卷卷衣服,拎起包,把手机和课堂笔记装进去,临走,扫了一眼。这里,曾经留下过程涛照顾她的气息。气息汇成片断,让她红了眼。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妈妈身后,路过院门口的花园,那里的几棵早花正在怒放。余铃停住说,妈妈,给我点钱。她指指便利店,拿着妈妈给的一百块买了一只和路雪。像是馋嘴馋久了,甜筒上带着冰碴子,余铃都来不及甩掉外皮就咬了一大口。一股冰凉像锥子样扎进了身体。原来冰火两重天是这个样子。

  妈妈带余铃去了她住的宾馆,说,跟我住一晚,我还有些话要对你说。

  余铃同意。这个计划如此仓促地中断,她也需要平台托撑造成谢幕的假象,以防掉下去摔死。虽然她也准备了,但有家长出面,倒好过她自己千言万语去堵悠悠之口。

  妈妈换了拖鞋,就把包里的文件拿出来细看。余铃光着脚,到浴室里洗了超长时间的澡。若不是妈妈喊她,她大概能睡一小觉再出来。

  妈妈着急用洗手间,走得急,脚下拖鞋滑了一下,余铃的心里竟然泛起小小的愉快。

  她吹干头发,妈妈也卸好妆出来。余铃站着,等妈妈给她分配床的位置。妈妈拍了拍一侧,余铃过去,规矩得让自己直成一条棍。妈妈不喜欢余铃搂搂抱抱,从小睡觉都是泾渭分明。妈妈喷完爽肤水,开始说,我就住一晚,明天下午走,你明天去学校正常上课。早上别叫我,桌上有早餐券,你拿去吃了就好。

  好。余铃觉得眼睛有些疼,闭上了。

  你的事情……

  没什么事,睡一觉明天什么事也没了,余铃打断道。

  妈妈只是来看她的热闹的,并不是她的后援。她若连这点脑子都没有,活该被雷劈了。

  余铃起得很早,宾馆的自助餐厅刚开,她把早餐券交给服务员,自己拣了正中的位置,每样爱吃的都选了点,这个时候,满厅里都只映着她的影子,她才像是女王。

  她昨晚临睡前,带点报复性地问妈妈:我能给爸爸打个电话吗?

  妈妈翻了个身,摁灭了床头灯,余铃是故意的,给爸爸打电话,何时需要向妈妈申请汇报了?她是存心让妈妈不高兴的。妈妈来见她,本也不会高兴的,再添点堵也无非给汤里加点料罢了。神如妈妈的五指山,断不会被这点小妖术给糊弄了。

  这个电话余铃也并不真得想打。她和爸爸已经无话可说了。从他撕破脸那天开始,从他脱下伪装那天开始,从他打算寻找内心喜爱开始。

  程涛对她的冷淡,余铃觉得这是报应。是上天对他们一家三口的报应。

  宾馆的牛奶竟然是冰的,余铃喝了一大口,心里想哼歌。餐厅门前的服务员时不时好奇地探个头看一下,因为余铃脱了鞋子,把自己整成个余姥姥进大观园,对着烂熟的食物不停地发出仿佛初见的神情呐喊。

  是的,余铃在小声地呐喊。

  程涛接到余铃妈妈的电话有些不可思议。他并不想见,但对方的语气不容拒绝。程涛想了想,把地方约在了学校与医院中间的一家咖啡馆。他说,阿姨,我请你喝杯咖啡。

  程涛准时到了,余铃妈妈却已经坐下了,程涛还没开口,年轻的小姑娘已经端上了一杯咖啡,程涛笑笑,也拉开椅子,坐得稍稍远一些,因为那杯咖啡不是给他的。

  余铃妈妈开门见山:铃铃回学校了,见了吗?

  程涛说,先来见了你。他想用敬语词,到了嘴边又改了主意。

  余铃妈妈深深地看程涛一眼: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能把铃铃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进不了我的眼的。

  程涛又笑一下,想幸亏坐得离远了,人家从一开始就是拿我当垃圾对待的。

  他欠欠身,觉得听这两句训这辈子也差不多能认清余家人了,余铃妈妈依然比程涛快,从包里掏出一个纸卷,连个信封都不舍得用了,程涛从纸芯里看到了一点点红色。

  程涛没推辞,这本该是他的,他垫付了费用,现在拿回来而已。钱收好,再也没心情听什么,干脆说,阿姨没什么训示,我就先走了。学校里还有事。

  余铃妈妈脚跟磕着大理石发出了一声钝响,程涛走出一半了,她才发声:不是请我喝咖啡吗?账可以结了。

  程涛走到收银台前,小姑娘正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双手摆了摆,似乎是觉得他怎么这么傻笨?程涛冲她甜甜一笑,果断转身离开了。

  纵使是长辈,如果吐出来的不是金珠银粒,全是尖刀利箭,那你除了躲,除了跑,不能真拿土埋了她不是?

  被风一吹,程涛就当这见面化成了细沙,再也不复见。

  程涛打给了黄琴,没了烦恼,终于可以好好地见见她,说说话,诉诉心里事。电话打在了巧点上,黄琴正被“不速之客”缠着。

  余铃能够这么准确地与她相遇,黄琴断定她收买了哪个同事当内线,她眼风一扫,跟她同班的同事吓得一哆嗦。

  黄琴说,你们的事情,老扯上我这个局外人干什么?显得人多力量大吗??

  余铃换回了一身嫩黄碎花的衣服,活力回来了,张牙舞爪的感觉也铺张开了。她嫣然一笑说,不找你,找谁呢?

  黄琴真被气哭。

  不好意思,我没这个心情参与你们的游戏,你好来好回。

  余铃说,我知道你谦虚,不过在我面前就别唱高调了,我这不是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了吗?

  黄琴一下语调拔高了:你来求我干吗?拜菩萨走错门了吗?

  余铃说,注意风度,你这也算三星场所吧?服务行业的人员怎么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呢?

  黄琴抿住了嘴。不知道能不能按骚扰老实群众来报警?

  “老实群众”,她真是太老实了。这两年多来,她把自己的刺都拔光了,顺了毛,变成了一个圆圆脑脑地老实孩子。若从余铃第一次来,她就当机立断地拿把大笤帚把她扫出去,就不会有这么多跟演连续剧似的后续了吧?顶多混个泼辣的假名。

  黄琴大力咳嗽一声,想着现在轰她个十米八米的杀伤性有多大,这儿有笤帚,就是搁在顶楼上,现下旁边倒是有个拖把,不过抡起来容易伤人伤已。

  余铃对黄琴脑中闪过的武侠动作毫不知觉,她继续掀动嘴唇说:我猜程涛一会就给你打电话了,如果我猜对了,你是不是就相信我了呢?你就是他的眼药水,所以你得帮帮我。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天我病了,一直住在医院。情伤,情伤,最伤人无形,有时候是一辈子都无法痊愈,有时候是一小会,因为一小会之后那人死了。你说我会不会死?我死了,你会不会落个见死不救的恶名?

  黄琴想快点打发走这瘟神:你看我像能帮人的人吗?我没长天使的翅膀啊。

  余铃说,能的,你能,只有你能帮我了。别人都不行的。你就是程涛园子里的那棵菜。

  黄琴突然笑了,为这么朴实的比喻。

  她开始可怜这个余铃,这得混到什么份上了,才这么豁出脸来?

  手机就这样大喇喇地响起来,黄琴瞅一眼,第一声就想挂断,余铃得意之色立起,眉毛都扬上去了,黄琴也起了恶心,任凭铃声当起了背景乐,直到对方自己放弃挂断。

  比起余铃的步步紧逼,程涛是给了黄琴很多自由度的,可时机凑巧不对,若放在清风明月时,这自由既可贵又可爱,偏偏前头有了余铃在演戏,这自由地关心便变成了帮凶。

  黄琴恨得磨牙,想把程涛拖过来杖打二十大棍。惹事精让她来擦屁股,还没问她愿不愿意呢。

  余铃料定黄琴不舍得与程涛翻脸,吃定了她的善心,她就像粘糕样一点点地粘她,粘到黄琴不耐烦了,跟程涛一刀两断。

  不得不说余铃有些先见之明,预料到了一些事情,但她没想到黄琴比她预料得更干脆,不仅硬生生扯断了她这块牛皮糖,连质问程涛的心情都没一丝。余铃有点被掉架子的失望。就好像你全心全意地备战了,人家根本没拿你当根豆苗一样。

  黄琴被逼到了墙角。她选择做一只鹌鹑,不是一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毕竟与程涛认识一场,她还想着给她留一方余地。

  活该!她骂自己一句。

  程涛揣着那个纸卷来找黄琴。却被告知已经人去屋空。程涛脑子蒙了一下,好像耳朵出现了幻听般,作了个特老年的动作,他缓缓地转头,缓缓盯住那个跟他说话的姑娘,直到把人盯到耳朵发红,不敢再瞧他。

  来时他还兴高采烈地想,拿这点钱请她吃点什么好呢?她是个很好打发的孩子,有点东西就吃得眉毛能翘起来。谁知道人根本没把他这一亩三分地当成花圃,早变成蜜蜂又飞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下嗡嗡声跟他纠缠。

  程涛苦笑得跌坐在台阶上,纸卷在手心里捏得惨不忍睹。

  黄琴去哪里了呢?她也并不好过。甚至因为心中的这点小仗义让自己很是吃了亏。当时头脑一发热,想起娘以前念叨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便想着余铃那张可怜的脸,心中念着“阿弥陀佛”跟老板辞了工。一切随机又突然,老板很是大力挽留一番,黄琴却是一字也听不进去,她是不敢听,她若不离开此地,余铃能天天来骚扰她。她背不起这莫名其妙的“名份”。所谓眼不见心为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两眼一闭再睁开,就又成了豪气冲天的女侠。

  女侠有女侠的劫数,生活的磨难不会因为你成全了别人就放过你。老板说,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我舍不得,可你硬要走,我也留不住。好在都还年轻,日子还长,以后定有缘再见。说着,就发了五十块钱的好运红包给她。

  黄琴心软手硬,收了钱便没脸再张口借宿。毕竟是自己先放的幺蛾子,再说些可怜的话就是自已打肿自己的嘴。哪怕上街露宿,她也得装作风萧萧扬起她头发,小手可挥,头不可回。

  行李装起来还是那么容易,当季的衣服收好卷进包里,一应洗漱的平时就收拾在塑料小包里,一塞,拉上拉链,便可出门闯荡江湖,继续豪情满志。

  可是这天,从余铃走后,就下了雨,一直下到半夜。决定是失眠时做好的,早上开始跟老板讲明,然后工作交接,次日,黄琴就背着前后包坐在早点棚前的小板凳上喝豆浆吃油条了。遮雨棚上还有些雨水顺着沟槽往下流,嘀嗒嘀嗒,正溅在黄琴身侧。她心情有些低落,也没去管右腹那侧已经溅湿大半。

  她觉得她是真傻,傻到让自己讨厌,她也是社会青年了,却依然意气用事,爱逞一时英雄气。她算哪门子英雄呢?临了苦自己吃,这哑巴亏,谁又知道?一大清早就跟个逃难的似的,不知道在逃什么。背着晨光,顾不得看脚下,踩了不止一个水洼子,刷得起毛的帆布鞋,沾了不少的污点子。跟中邪一样,专挑小街小巷走,心里是期盼着那点烟火气的,期盼突然碰见一个熟人。虽然在这个城里,她心里相熟的人就那么一个。

  走了小半个城,在早点棚前落脚。冲动的后果就是下一步不知何去何从。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有人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咬着早点,手机夹在耳朵上。瞥一眼黄琴,还羡慕她的自在。她正占了早点棚两个板凳,把两只脚搭上歇歇,背靠着遮雨棚的转杆,给人造成悠然的假象。

  短促接连不断的闹铃惊到了黄琴,她的一条腿落下板凳。那是她为自己设置的早班铃,她划开屏幕,设置了取消,正想合上,手又不自主地点开了通讯录,看得眼睛开始模糊,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结了饭钱,把小板凳归整成水平线,背起自己的前后包,问了问附近的移动的营业厅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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