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坠迷梦真假苏缨
苏缨不记得, 究竟在黑暗的甬道之中走了多久。
道袍老人脚步蹒跚,一开始仗着身法走得快, 然后就越来越慢, 越来越慢。
苏缨初时走得不快,时间长后, 她内力充沛,脚步轻快,反倒将道袍老人抛下了一大截。
走几步, 还要停下来等等他。
若换作从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白玉京的地底藏着如此庞大的地下宫阙,数不清的回廊勾回蔓结,弯弯绕绕,不知要通往哪里。
道袍老人形容枯槁, 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 太阳穴微微凸出, 额上褶皱里藏着深深的青筋。
他忽而清醒,忽而昏聩,所幸似乎在地下处的时日久了, 对地穴脉络了如指掌。
眼前的路原来越小,越来越窄, 直至后来, 连苏缨都需要弯腰行走。
前方有光,苏缨加快了脚步走往洞口,继而, 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惊了——
这不是她料想的地面。
而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宫殿。
比天泽武会所用的宫殿还要奢华不少,说不尽的雕栏画栋,数不尽的金玉琅玕。
最吸人注意的是——宫殿当中的巨大水精盘,黄金托盘上、用玉石、琉璃、铜银镂错,描漆洒金的筑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微型宫殿,还原了天子的宫阙。
殿中一个人也没有,苏缨和道袍老人正蹲在小小的一个砖石砌就的通风口上。
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唯恐给人发现。道袍老人倒随意,一个纵跃,直接落在了巨大的水精盘前,朝苏缨招手:“来,你来。”
苏缨不会轻功,望着约莫还有几十尺的地面发愁。
道袍老人露出了非常疑惑纳闷的神情,看她试探着想往下跳,“咦”了一声,又轻身而上,一手拎着她的领子,从顶上拎了下来。
苏缨刚刚落地,惊魂甫定,就听见他又惊又喜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来。
“看啊,长乐宫。这里是西极门,这里是天极门,这里还有个神仙捧露的雕像,叫仙宫苑。御道有九九八十一阶,最顶上就是定安殿。”望见这个微型的宫阙,道袍老人就像一个得了玩具的欢欣孩童,无限欢喜鼓舞,对苏缨指着长乐宫如数家珍。
他面上忽然露出了非常神秘的神情,对苏缨说:“我会飞。”
苏缨见他非常热情,很渴望得到认同一般,便也听得仔仔细细,听到这一句,十分捧场的露出惊奇的神色:“你难道是天上的神仙?”
道袍老人嘿然一笑。果断摇头:“我不是神仙。”
他又说:“我曾经从这座鸟儿都不敢去的宫殿上飞过去,谁也奈何不了我,我想杀谁就杀谁,我想要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不然我就要杀了他。”
这一句话,让苏缨对他身份的猜疑又笃信了几分。
这古怪的道袍老人,应当就是从前在长乐宫仗剑刺杀天子的青阳子。
世人如何能想到?当年一怒刺天子,以一己之身掀起江湖惊涛骇浪,褒贬参半的传奇人物并没有死,他竟然状若疯癫,形若鬼魅的生活在白玉京的地底下。
苏缨虽然确定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开口揭穿。随着他的指指点点,目光在长乐宫上方停留,真的找到了那个神仙捧露的雕像,就在距定安殿不远的位置。
皇帝起居,批阅奏章日常议政的定安殿,原本应当是整个永乐宫最高的地方。
然而今上笃信道教,寻仙求长生,设了高入云霄的神仙捧露雕像,每日承接天上的“无根之水”,送服丹药。
所以在长乐宫竟然出现了定安殿不如捧露像高的奇观。
苏缨心中嘀咕:白玉京门口也有一个集天下神兵所铸的天女散花像,当今天子真是喜爱雕像。
青阳子又拉着苏缨,絮絮叨叨的说了许许多多长乐宫的详细信息:哪里有岗哨、哪里卫兵最多、哪里视野最好、哪里可以俯瞰天子之座。
苏缨虽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但是不忍拂一个头发白发老人的意,拿出在家中哄老父亲的耐心,不但听进去了,还与他指着这小小一盘,你来我往,议论起来。
青阳子在地底已久,神智已然昏聩,口齿不甚清晰,难得一个少女,竟肯听他言语,还与他议论,喜不自胜,越说越起劲。抚掌笑道:“你好,你很好,燕小儿没有你好。”
苏缨笑吟吟问他:“为什么燕小儿没有我好?”
青阳子想起燕无恤,登时表情变幻莫测,如强塞了一口闷泥入口,他面色青白,忽又黑沉,即便是早已失智,仍对此名号残留反感:“混小儿一个,王八嘴里撒尿的淘气玩意儿,不提也罢。”
“……”
他说得粗鄙,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仿佛燕无恤不是他传承剑意的半个徒儿,竟是仇家一般。
在加上燕无恤曾经叫他“老匹夫”,苏缨感到,这对门面师徒的关系实在是非常差。
似乎想要将“燕小儿”的名字晦气散去,青阳子摆了摆手,又拉起苏缨兴致勃勃的说起来。
良久,终于等到他倦了,苏缨问他:“前辈,您知道怎么出去吗?”
问罢,看见青阳子一脸的茫然,怔了一怔。
“您知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青阳子依旧茫然。
他指指“长乐宫”:“这不皇帝老儿的宫殿吗?”
“……”
是了,如果青阳子知道怎么出去,他怎么会困在地底打转儿?
可是外面还有一群不知道受谁指示的人以她为诱饵,给燕无恤布下了天罗地网,她必须要尽快与燕无恤取得联系。
苏缨抬头四顾,发现除了通风口,这间宫殿没有别的缺口。走到墙壁边,摸到门都是雕画出来的假门。探过四壁,竟然都是实心的。
她心里狠狠一沉。
青阳子见她不再搭理自己,反倒是四面八方寻起出口来,指指顶上,对她说:“不打紧,你有潮声,我会飞,我教你怎么飞,你用潮声撞破几个石头,不就出去了。”
……
燕无恤循着线索,找到太玄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合拢时分。
太玄宫是皇家御苑,即便还未落成,寻常人依旧进不去。燕无恤被他们用刀枪拦在了殿外,他第三次交涉未果,司造台上卿徐明义听他身份,亲自来拦。
徐明义道:“燕统领,你才走马上任,就要擅闯御苑,犯下欺君之罪不成?”
徐明义虽面僵色冷,腰硬如铁,心里却突突打鼓。
对面的青年人看起来实不像是会被他言语唬退之人,莫看他生的温和干净,人模狗样。身上不知怎的,散发着杀人越货的狂徒悍匪一样令人心惊胆寒的气息,黢黑一双深目,令人如囫囵吞冰,后背生寒。
徐明义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退到卫士的刀戟门后。
对燕无恤身后跟来的太初楼诸人说:“你们统领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不懂?还不劝他回去,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就在他后退的当头,燕无恤朝前走了一步。
徐明义察觉不详,心头猛跳,忽觉眼前一昏,只听得耳边刀剑乱响,自己天旋地转,喉咙间一阵窒紧,竟已被燕无恤将脖子拿在掌中。
他的手白净修长得像是提笔的读书人,然而稍握的瞬间,徐明义脖子根后一阵骨响。他心头大骇,双腿打战,用尽全力才勉励维持住上卿的威严,提着一口气呵斥道:“燕……燕贼,你竟敢堂而皇之,要挟朝廷命官!你这是死罪!”
燕无恤嘿然而笑,他额上带着汗,喘息微微粗重。这一日被各种线索牵着鼻子走,事事投鼠忌器,早已磨光了耐性。
他本生于草莽,混迹江湖,沾染匪气,恃才傲物,全然不讲徐明义满口的“欺君,死罪”放在耳里。
他再度收拢掌心,只见徐明义满脸红胀,毫不减力,似乎就要这样将他脖子扭下来。
“现在放路,死活由我。若不然,我留你黄泉路上打个伴。”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燕无恤!”
转过头去,见是李揽洲。竟不知何时带兵已至,玉面映火,一脸阴沉:“擅闯御苑,劫朝廷命官,你竟然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燕无恤瞥他一眼,掼开手底的徐明义,迈步往前,旁人竟也不敢拦。
徐明义咳嗽顺气,低垂眼角,掩去目中暗流涌动的阴骘之色,一言不发。
“站住。”李揽洲唤不住他,急得面色泛红:“这是圈套!他们就要让你闯进去。就算你救了人,也难逃一死。”
徐明义声音沙哑,边咳边问:“李、李司丞此话何意呀?”
燕无恤微微冷笑,兀自向前。
他的罪过一直都在朝廷的账簿上。有了又销,销了又有,其上名目繁多,分门别类都是死罪,归根结底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又怎会忌惮再加甚么擅闯御苑、绑架朝臣之罪。
燕无恤没有对李揽洲的话回应一字半句,李揽洲与徐明义等人并无二般,若不来拦,便也无暇料理。
李揽洲面上微微抽动,忽然扯过身侧刚刚抓到的一个名叫“月横江”的在白玉京胡乱散布谣言的三脚猫功夫侠客,一脚朝他臀上踹去。
诸人面前是太玄宫挖下的深深地基,那无辜受难,猝不及防被波及的月横江“啊”的大叫一声,落了下去。
李揽洲两步向前,对司造台上卿徐明义道:“抚顺司的逃犯进去了,按天子谕令,除了长乐宫定安殿,抚顺司要逮捕,任何人不得阻拦。”
徐明义脸上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白了又黑,牙关紧咬,磨不出一个字来——你打量我没看见这人是你踹下去的?
可李揽洲动作太快,除了近身的人没有人瞧见,若要反唇相讥,这样的稚拙口角,就算抬到御前也不会有人信。
抚顺司要抓捕逃犯,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强大,徐明义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让开道来。
李揽洲又扬声道:“是我调令太初楼统领燕无恤协助我抓贼。若宅家有诏令,我自会去见。”
这是要保燕无恤。
徐明义面色阴晴不定,实实没想到李揽洲会掺这趟浑水。
徐明义虽然是太傅孙卓阳的门生,然而他今夜听到一些风声,此时此刻,心里也有了自己的盘算。时局变换莫测,成王败寇未可知,他已尽力舍命相拦,传到老太傅处也有话说。倒不至于真的要白刃相见,拼个鱼死网破。
大家都心里清楚,这只是交锋,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
于是他默默让开道路,算是默许了李揽洲的说辞。
他最后说了一句:“要进去抓贼可以,旁人不许进,只有李司丞和燕统领你们二人自己来了。”
压低声音:“陛下不会想太多人知道太玄宫底下究竟有什么,你也心知肚明,不要让我太难做。”
……
燕无恤和李揽洲的身影,一黑一白,一前一后,闯入了还在修建的太玄宫。
天罗地网,徐徐打开。
曾经有一个早已作古的世外高人,如此评价白玉京:
“一片天南地北的江河湖海,浓缩于一城。
五湖四海散落行迹的心有义勇之人,编户齐民,冠以武家。
散佚于石头、竹片、残章断简武艺典籍收录成典,纳入精舍。
神兵利器,化为一尊高入云霄的散花天女像。
十二家为一楼,十二楼为一城。
方寸之间,寸寸尘网。
一步一格,都是棋盘。
踏进来一步,
便永无回首之路。”
那人以白玉京用“天干地支”方方正正的市坊划分,来隐射白玉京就是和官场紧紧相连的一个棋盘,各有执棋者,他人皆是棋子。
留下这句话,那人便横剑自刎,从白玉京舍弃肉身,终得自由。
倘若此人泉下有灵,得知白玉京地下的构造,必然会将这一段话全盘推倒——
白玉京从来就不在终南山下
不在地面上
不是棋盘
它在地底
更像一个帝王疯狂的梦想。
……
与地底精妙绝伦的景观比起来,白玉京所有的地面建筑都像是稚子随心捏筑的玩具。
太玄宫的主体,是修在地底下的,匝地白璧,通天大顶,廊腰缦回,极尽奢华,儿臂一般大小的红烛高照,五步一个宫灯,照耀得地底亮如白昼,红色织毯踩上去绵密无声。
地底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工匠都被清走了。
此刻,太玄宫被诡异的氛围萦绕。
再怎样金碧辉煌的殿堂,倘若没有一个宫娥太监,只有烈烈烛火燃烧的声音,伴着一间又一间的冗杂宫室,都会显得鬼气森森,犹如阎罗殿。
偌大的殿堂中,只有燕无恤和李揽洲两个人的脚步声。李揽洲甚为敏感,极大的不安袭入心中,他尚犹豫不决,燕无恤已经一掌推开了大殿之门。
“……”
朱门无声打开,绵延出更加奢华的主殿。
博山炉里燃了一鼎香,烟火袅袅而上,香味古怪,甜腻熏人。
大殿中的朱红地壁上,扔着一个金臂环。
燕无恤自地面将金臂环拾起来,这个臂环他见过,仙鹤、祥云和桃,流云盘在一起,数次出现在苏缨的袖底。她驱使湛卢剑意的时候,这个臂环和玉镯金玉相击,铃铃当当,很是动听。
不由自主捏紧了金环,眼角忽被什么一刺,瞳孔骤然收缩,只见右边穿廊的屏风之畔,静静躺着苏缨不离身的玉手镯。
如此明显的引诱,他却来不及细想,唯恐到晚一点,酿成大憾。
当下袖了环、镯,疾步向前。
来到一个位于太玄宫最东方的偏殿。
李揽洲跟在他身后,嘀咕了一句:“怎么会在这个方位?”
此事情急,燕无恤下意识问他:“这个位置有什么不对?”
李揽洲道:“天子尚道,道家讲究紫气东来,连长乐宫,还有其他龙行之所,东侧殿都是炼丹祭神的方位。他们将苏姑娘虏至东配殿,反常必有妖,你多加小心。”
说着,他停了脚步:“你要小心,我在外接应你。”
燕无恤往前又独行了几十步,来到一个十分宽敞的天井,展眼一望,只见天井中满是金玉堆成的奇花瑞草,仙鹤苍松,恍如仙境,温温柔柔的白烟之中,当中设一白玉牙床,垂着鲛绡。
牙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莲瓣一样的脸,面上绯色,睫毛合拢,微微颤动,似要醒来。她身段玲珑娇小,罩在银红相间的衣裙中,赫然正是苏缨。
燕无恤在距她十来步的距离,停住了脚步。他想起来偃师师擅长魇胜之术,以木蜡为傀儡,与真人毫无二致。
这究竟是人?还是傀儡?
就在他疑惑的当头,他足下所踩的地砖忽然猛烈的震动了一下,只见“苏缨”所卧的牙床,忽然下陷,在他面前,一点一点下沉,要沉入地底。
…………
“对付燕无恤这样的人,一个人都不能出去,出去就是送死,咱们只能以机关之力。”
数室之隔,偃师师妙口轻启:“殿里放了暖情香,让人容易热血上脑,意气用事。大人不要急,十来个傀儡,个个栩栩如生,就当着他的面,一个一个在他面前销毁,令他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横竖她以为人在我们手中,投鼠忌器,不敢放过,个个都要救,迟早露出破绽,到时候一拥而上,刀枪剑戟,万箭齐发,何愁报不了仇,完不成宅家的旨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来的有点晚。
跟大家罗嗦几句吧,我以后不啰嗦了。
前两天终于加完两会的班,其实我想早点更,但是有强迫症,容易不满意就删稿子,然后瞪着电脑一天写不出字来。
如此就又,断更了。
心情抑郁,写不出又想写,然后更写不出,陷入无限循环。
大家如果受不了我的更新,可以养肥或是等完结再来看,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受不了自己。
再也不立FLAG,有FLAG我完不成鸽了你们,也很痛苦难过。
我最近时间多,后面的情节这两天梳理好了,卡文的频率应该会慢一些。我会多更点,大家一般晚上7点来看吧,如果没有,当天就没有了。
最后,我会写完,不会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