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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予培浑然不觉他的不悦,语气却是变了,再也没有玩笑的意思,缓缓道:“等战胜了,你们回来,我跟应秋一定就好好地在这里。”

  唐竞听见,只想说,我不会回来了,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离开吴家,汽车又往虹口去。中途经过日本人设的路障,停下来搜身检查。唐竞服从,只当是一场预演。等过了那道岗哨,才又在棋盘格子一样的小路上飞驰。

  不久,眼前便是私探照片里的那一处民宅了。他下车,敲门。夜已深了,等了一阵才听见里面传出脚步声,是软底绣花鞋踩在砖石地面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悉嗦声。

  门在他面前打开,里面是苏锦玲,身上到还是出客的衣服,看起来还未休息。两人长远不见,从前的默契倒还留着,她让他进去,关上了门。

  “你收拾一下,不必带很多东西,过几日会有人来接你上船。”唐竞说得直截了当。

  “去哪里?”她问。

  “美国。”他回答。

  “我去那里做什么?”她笑了笑,像是听见天方夜谭。

  “那里有好医生,有好药,”他尽量解释,却已不剩多少耐心,“你去把病看好,再到南边暖和的地方修养。”

  “我……”苏锦玲也开口跟他讲理由,只一个字,他就知道她要拒绝。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他打断她的拒绝,直觉今夜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可理喻。

  其实,他也猜得到她的顾虑。他的妻子也会在船上吗?那她又该以怎样的身份与他们同行?他很想告诉她,不需要有那样的顾虑。他不会在那艘船上,她跟周子兮之间根本没有见面的必要。就算见了,当作不认得也可以。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机会,也就是他最后拿得出来的一点东西,谁都不能拒绝。

  “记着,准备好。”他再次提醒,在她有机会提出异议之前转身走了。

  门在他身后合上,苏锦玲走到窗边,对外面黑暗中的那个人讲:“他走了,你进来吧?”轻叹似的。

  孤岛余生 24.2

  消息是帮中的老人传过去的。唐竞什么不必做,只需等着,等着张帅听到那个存心走漏的秘密,等锦枫里的人来找他。

  随后的两天,淞沪战事正酣,他换了一家饭店住下,每日还是去事务所,按照惯常的套路做每一件事。

  凌空落下的三颗炸弹破灭了此地安全的神话,以及对所谓国际观瞻的希冀。轰炸中各家洋行损失不小,各国西侨亦有死伤,汽车顶篷随便漆上哪国国旗都不顶用。但不管出了什么事,除去报纸电台的一时喧沸,并没有哪一国真的站出来讲话。

  于是,租界里的人接受现实,照样过着原来日子,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纵情欢乐。舞厅照常营业,电影院依旧上映新片,被毁坏的饭店、商店也正加紧修复,赶着开张做生意。

  当然,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时势如此,能走的终归会走,不能走的也只好留下来。

  在那两天当中,唐竞一直记着周子兮最后看向他的目光,是他离开汇中饭店那间客房之前回首的一望。

  她彼时的目光一直留在他脑海中,那种看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八年的离别没能分开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几个月却把这八年轻易地抹去了。

  这是最叫他耿耿于怀的细节,他们之间竟然连一次像样的告别都没有。

  这遗憾,唯有在短暂梦里才会短暂地忘却。

  那两夜,他不出意外地失眠。凌晨入梦,总是回到他们在香港的时候,还有后来一直通信的三年。其实,那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光,虽然稍纵即逝,虽然远隔重洋。但在那个岛上,在那些信里,她是真正的她,他也可以只做他自己。

  某一秒的梦中,他又回到浅水湾,在月色下对她道:“你已经变得更好,我却没有,甚至比从前还要坏。”

  “我哪里变了?”她走过来,离他很近很近。

  “是个大人了。”他看着她,伸手拨开她的额发,仿佛忽然洞悉未来,只想告诉她——走吧,不要再回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大人?”她却浑然不觉这是一场告别,踮脚上来在他耳畔道,“我怎么记得,老早就跟你做过许多大人才能做的事情?”

  梦醒,便再无遗憾。一切都是命定的,他舍不得早一点放弃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过得万分值得。走到今日,也只需做完眼前这件事就可以了。

  第三天,该来的终于来了。

  那时已是深夜,宵禁就要开始,街上不见行人,远处有骑警经过,只听见马蹄踏在铁藜木砖上发出的声音,却又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原本并不算太宽阔的十字路口显得旷荡一片,有如猎场。

  唐竞慢慢踱出哈同大楼,汽车就停街对面。路灯早已经停用,他在月色下走,而后穿过马路,停下来点烟,身后传来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由着脚步渐近,一管枪口抵在脑后。

  “听说唐律师有话要讲?”枪主人开口。

  唐竞认得那声音,吐出一口烟,笑道:“得胜,这几年你也是高升了啊。”

  “有话就讲,”赵得胜打断他,无意寒暄,“都是老相识,不会叫你走得太难看。”

  唐竞却还是抽着烟,缓缓道:“我这话只对张帅一个人说,要不要听,就请他老人家随意吧。”

  赵得胜抬手,一记枪托砸下。唐竞倒下去,只觉重击,无有痛感。继而血模糊了视线,他隐约看到另外两张的面孔,认得的,不认得的,随后便没了知觉。

  再醒来,已是在汽车后备箱中,双手剪缚在身后。他头上剧痛,脑中却分外清明,忽地想起许多事来,过去的,现在的。

  远到不满二十岁的时候,有人教他如何将拇指脱臼,从绳索中挣出双手。他忍不住呼痛,被那人笑,管叫他孱仔花靓倞。

  又或者近到几日之前,虹口那间石库门房子里,苏锦玲带他进去,身后的桌上放着两副碗筷。

  汽车停下颠簸,箱盖打开,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他被拖出来,跪倒在地上,却还要蜷身下去躲避刺目的阳光,是从来没有的狼狈。

  又有人走近,长衫下面露出一双皮鞋,仅看走路的姿态,他便知道这是谁。

  “唐竞,”张林海开口,“你有什么话跟我讲?”

  “您知道的。”他笑,仍旧低着头。

  “颂尧在哪里?”对方并没有太多的耐性。

  “找错了地方,自然是找不到的。”他还是笑,疯了一样。

  旁边又有家伙招呼过来,他没有躲避,瘫倒下去。

  “颂尧在哪里?”张林海又问。

  “淳园,”他回答,面孔贴着地上的砺石,“我亲手埋的……”

  又一记重击打断了他的这句话。这一回,是张帅亲自动手。唐竞只觉口中似有什么东西碎裂,血来不及咽下,便从嘴角涌出来,一时间是窒息的感觉。

  等缓过那一阵,他才又抬头,看着张林海道:“只有我知道在哪里,我带您去挖啊。”

  汽车一路向南,停在那座荒芜已久的园子外面。

  他又被拖出来,脚步蹒跚,却已经看清总共三辆车,六个手下,留了三个在外面望风,还有三个跟着进来。

  一行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穿过垂花门与回廊,一路到了里面一座偏园。

  唐竞踏上台阶,走进房中,走得有些艰难,是因为旧伤,也是因为被打得厉害了。

  房子是中国式,木门已经塌下来,室内大块石板铺就地面,隔了这许多年没有修缮,野草从缝隙中钻出来,墙上爬满枫藤,葱葱茏茏围着一张满是绿锈的大铜床。这样的地方,夜里许是有些骇人的,但此刻阳光正好,从破败的窗口照进来,斑驳地落在地上,看起来倒像是个化外之境似的。

  张林海自然认得这是哪里,声声冷笑起来:“当年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准是穆骁阳那个册老告诉你的。其实他晓得什么,你母亲是自己情愿的,我根本没有逼过她!”

  唐竞听着,仿佛又是张颂尧在他面前讲话——其实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说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他只觉好笑,眼前的张帅也不复从前,头发白了,背驼了,一只手拄杖,另一只垂在那里,微微抖着,只有野心和脾气不输当年。

  一时间,脑中又是多年的那一幕,近在咫尺的一粒子弹,只低了那么一点点。曾经以为那是手下留情,或者一时心软。其实,只是有些人老了,失手而已。

  “要你今天死,就不会拖到明天,”张帅又开口,“说吧,颂尧在哪里?”

  “从头到尾……”唐竞回答,声音含糊在口中,是因为方才的落齿。

  “你再说一遍!”张林海走近,一脚踢得他跪下,赵得胜也跟着进来。

  “从头到尾,”唐竞重复,“颂尧他,就没出过饭店的大门。”

  “什么?”张林海切齿。

  唐竞抬头起来,看着他,脸上带着些笑:“饭店几百间客房,您寿宴那天全部客满,每间都要用热水,地下室里有多少架锅炉,您知道吗?”

  这句话说出口,便眼见着张林海变了面色,几乎扭曲成了一张陌生人的脸,手杖劈面打下来,唐竞没有躲闪,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倒下去,就倒在那张铜床边上。

  张林海回身去拿赵得胜手里的枪,而唐竞已从绳索中争出手来,摸到那把固定在床框下面的勃朗宁。他把枪抽出来,惊异于此刻的冷静,仿佛这辈子就等着这一秒了。

  回身便是两支枪口的对峙,张林海一怔,唐竞先一步扣了扳机,子弹从张帅的左颊穿入,又从后脑迸出,带着喷溅的血雾、脑浆以及碎骨。

  直等到张林海倒下去,赵得胜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俯身下去拾那死人手中的枪。唐竞再扣扳机,但赵得胜闪避到房门外面,子弹仅打中手臂。天井里另一个保镖也已经冲过来,对着唐竞举枪。

  余下的第三个人更快了一步,已经触发了扳机。

  两声枪响,两人倒地。

  隔着那道破败的房门,唐竞看见谢力的眼睛,是许久不见了,但却仍旧熟悉。他开口要说什么,谢力却只是转身往外面走去。

  “不要出去!”唐竞来不及呼喊,外面便又有枪声响起,是乔士京的人。

  “他不是!停下来,他不是!”他爬起来,蹒跚地奔出去,可已经迟了。

  外一进院子已经有警察冲进来,谢力中枪倒下去,血液倒流到喉咙,无法呼吸。唐竞扑过去,托起他的头。他总算换过一口气,看着唐竞道:“我不是为你。”

  孤岛余生 24.3

  这是星洲旅社二楼的一间小屋,窗帘只拉开一条缝,房内半明半昧,气味浑浊。谢力已经穿好衣服,将手枪掖在右侧裤腰后面,再用外套盖住。虽然,他今天所要做的只是望风,但对他来说,配枪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还记得昨夜在隔壁房间里商议,灯光昏暗,梁上吊下来一只电灯泡不时闪烁一下。派给他望风的任务,他点头,心中多少有些庆幸。但转念又觉得这份庆幸来得毫无理由,如果叫他做别的,他会拒绝吗?

  他才回来不久,好不容易找到这个事情。他着急要挣一笔钱,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

  在北方,他给人做警卫。中国人,美国人,还有国籍不明的犹太人,在这些雇主当中,有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或黑,或白,唯一的一个共同点便是有钱,连带着那条命也矜贵起来,在这乱世中分外惹人垂涎。

  他生意不错,信誉保证。他甚至在哈尔滨安过一个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类似于家的地方。他在那个家里养了一个女人,为她置办全套家私,供给她家用,叫她穿小凤仙领子短袄与平底绣花缎鞋。

  那时,他的雇主是一个犹太人,几乎拥有当地所有最好的地皮。而他的工作是每夜护送富商的儿子出去演出。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犹太青年,才刚从法国的音乐学院毕业回来,弹一手他听不懂却也知道难得的好钢琴。他站在后台听过许多首曲子,背地里叫人家钢琴家。甚至有一次,两人聊天,他说起自己的往事,钢琴家在琴键上敲出一段旋律来,说是送给他的。他听不懂,却也知道是好曲子。

  他们俩是一起被日本人抓起来的,关了一阵再放出来,他听说钢琴家已经死了,也许是因为富商支付赎金不够爽气,也有可能是钢琴家没能熬过去。报纸上写着,找回来的尸首瘦得好似一具骷髅,手指都被切完了,早就一根根寄到富商家里去。

  他看着那些描述,只庆幸自己没有被人这样折腾的价值,左右也不会有谁替他付赎金。

  辗转回到家中,才发现那栋小楼早就换了主人,女人也已经不见踪影。向左右打听,人家只答一句不知,在这样的年月,似乎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一无所有,便去赌钱,小赢了一些,吃一餐饱饭,而后在街上兜兜转转又走到马迭尔戏院门前。只要人在哈尔滨,他便总上这里来,虽然已许久没有看到苏锦玲的电影。他猜她大约已经嫁了人,不再出来演戏了,仔细算一算也是应该如此,她是该有个家,生几个孩子。至于嫁给谁,他不愿去想。

  那时,夜幕早已经将临,三月份的哈尔滨还是冷得很,他在戏院外看到一张巨幅电影海报。海报上是上海新近蹿红的女明星,一张面孔画的有两层楼那么高,他一时辨不出那女明星是谁,也没有看到苏锦玲的名字出现在下面小字里。

  他只是觉得冷,还是买了票入场,坐在黑暗里看陌生人演电影。那部片子叫他越看越气,这角色分明就该是她的。他甚至可以想象她代替银幕上的女明星,念出一样的台词,那样唱,那样笑,那样哭泣。

  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清楚地记得她从前的样子,记得她出现在雪芳的天井里,脸庞被室内透出的灯光照亮,微微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走过去,记得陪她坐一辆黄包车,去明星公司在虹口的片场拍她的第一部电影,以及后来恩派亚戏院的那场首映。

  那一夜,在戏院大厅里,他们看到唐竞与周子兮。她望了他一眼,有些仓皇的样子。他这样一个破马张飞般的人竟然即刻会意,对她说:“你可要吃什么?我这就去买。”

  等买了饮品回来,远远地隔着人群,他看到她对唐竞的一望,回想起那时心头的感觉,竟然还像昨天一样清晰。

  回到此刻,银幕上又似是她的双眼对着虚空处的谁人含笑。他看着那目光,便知道她过得不好,却不知自己应该惋惜还是庆幸,只是举目望着,忽然想,也是该回去了。

  只可惜上海不是哈尔滨,此地有此地的规则,最受欢迎的警卫是外国巡捕,其次是帮派人士。他这样一个无姓名的人,做不了这样的事情。更何况人家问他要一个引荐,他只能告诉他们,他的最后一个雇主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

  他于是又去赌钱,在这里打麻将,去那里推牌九。他十分注意分寸,总是有输有赢,赢的稍微比输的多一点,又不至于多到引起怀疑。但他需要钱,更多的钱。

  直到那一夜,他去虹口一家俱乐部里的地下赌场玩德州扑克,最后收手,到账房换了筹码,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被两个打手拦住。

  “你们做什么?”他问。

  其中一人对他笑道:“你不要怕,我们老板请你聊几句。”

  他辨不出那笑的真假,在记忆中搜寻,亦确定自己方才并无破绽,赢的也不算太多。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地的老板要见他,直到被那两个人带进后面一间房内。因是地下室,靠墙只有一扇假窗,里面挂着画,看起来当真像是一扇窗的样子。旁边摆着一张烟榻,榻上歪着一个女人。听到声音,面孔转过来,才知是张颂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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