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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等到唐竞的汽车开到门口,她隔窗看见他从车上下来,那一刻,竟想起多年的自己,在学校寄宿的时候,或者是被软禁在周公馆里,等着他到来,却又不给他好脸色。
她忽然顿悟,如果于亦珍真的想放弃所有诉讼权利,完全可以拒绝见她,根本不需要耍脾气费口舌,惹她嫌恶,说服她放弃。在那副看淡生死的面具之下,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是恐惧的,既希望倾诉,也希望听到外面亲人的消息。
孤岛余生 22.2
第二天,周子兮便去了案发的那间旅馆。
一路上,仅看街景,也知道战火渐渐近了。哪怕是租界里,沿途的银行、洋行、饭店、商铺,橱窗玻璃统统上了门板,门口堆上半人高的沙包掩护。倘若老板是外国人,必定有国旗撑在外面。恰逢台风天,各色旗帜随风猎猎。
虽说准备周详,但许是有了五年前的那一次经验,大多数店面照样开着,生意也还是照做。无论如何,钞票总不能不赚,日子也不能不过。
先坐电车,再换黄包车,到了码头附近,又问了几次路才找到那家旅馆。门口招牌倒是顶神气的,写着“星洲国际大旅社”几个字,却不知被什么熏得黢黑。店老板看着像南洋人,口音很重。
于亦珍与顾景明住过的房间还贴着巡捕房的封条,不得进入。周子兮索性要了一间邻近相同的客房,一扇门推进去,里面方方正正一览无余,只一扇窗对着后面的小巷。巷口过街楼的石头牌子上写着“竹篾里”三个字,从窗口朝巷内望去,里面全是简屋,经过多年的加盖修补,几乎辨不出原本的样貌,只觉四通八达,是个大海捞针的地方。
出了客房,便是走廊,只有中间一道扶梯通到底层。周子兮四处转了一圈,又从楼上下去。为防空袭,底楼门口的玻璃上也已经贴了米字,但还是能看见外面的街景。不远处便是一个巡捕房所设的岗哨,几个着短裤绑腿的安南人正在那里执勤。
“底楼还有其他出口吗?”她问老板。
“有啊。”老板回答,“走廊到底就是后门,还有厨房里也有一个,都是通到后面弄堂的。”
等她问起那桩枪击案,老板照样有问必答,反正早已经知道她不是寻常客人,只要钞票到位,什么都可以。
但问出来的还是那几句话——二楼客房里那一对男女已经同居了几个月,两人时常吵架。案发当天,全旅馆上下都听到两声枪响。而后女的拿着一把手枪跑出来,一直冲到街上,被对面的巡捕捉住。店里的伙计进房间去看,才知道男人已经死在里面了。
周子兮点头,即刻付了房账当作酬谢,出门叫一辆黄包车,又去于亦珍伴过舞的舞厅。
车子往前走了不远,她看到黄浦江,才觉这里得有些眼熟。
她向车夫打听:“前面是什么地方?”
车夫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边就是码头了。”
这个宽泛的描述没有叫她想起什么来,又回头望一眼却还是觉得似曾相识。她总以为自己记性好,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似乎从来不曾有过。
于亦珍上班舞厅名叫仙宫,同其他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一样,门口垒了沙袋,但营业照常。只是行业所限,一点钟才开下午场。周子兮在附近随便吃了些东西,又去门口等着,账房一开门,就买了好几本舞票入场。
里面售票小姐看着她奇怪,她也不解释,只是拆开舞票数了数。同别处一样,都是一块钱一本,但这一本里面有七张。她不懂行,但百乐门“一块钱三跳”总是知道的,与之相较,这里至多也就是三流地方。
本以为下午场生意清淡,而且又是这样的年月,却不想里面照样热闹。才刚开门不久,一支菲律宾乐队已经开始演奏,舞池里男男女女,油头西装,烫发旗袍,一对对的着实不少。
好在周子兮手中舞票充裕,一张一张发过去管够发一阵的,这才找到一个认得于兰的伴舞女郎。那女人看着有些年纪,但做她们这一行常年日夜颠倒,究竟多大也很难讲。
周子兮只说是于兰的母亲托她来找女儿,那女人一听便笑起来,像是识破她的谎话:“于兰早跟我说过,她是胶东乡下逃难出来的,家里人都死光了,怎么又多出个老娘?”
后来再问也问不出其他,女人的确认得于兰,但也只是认得而已,聊到后来总算相信是于家人来找女儿,还挺热心地带周子兮去见此地的领班。
领班简直快忘了这个名字,半天才想起来,仙宫的确有过这么一个人,但前前后后呆了不过几个月,性子又孤傲,跟谁都没有几句话。
从舞厅出来已是傍晚了,周子兮却觉得这一日的奔波并非毫无收获。
星洲旅社叫她想到一个问题,开枪打死顾景明的凶手有不止一种更好的逃离路径,而于亦珍已经在那里几个月,更不可能对那些路径一无所知。
而仙宫舞厅又再次验证了这种猜想。事情的确存在另一种可能,案发那一日,除了于亦珍与顾景明,还有第三个也在那间客房里。于亦珍的持枪与奔逃只是出于恐惧,但她却是又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一个化名的舞女,才刚入行不久,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理清了这些,周子兮不想再等,即刻又去薛华立路巡捕房。
时间已经不早,拘留所的值守听到有人撳电铃,已是一副闭门谢客的表情,但打开铁门看见她,验过证件还是放她进去了。
会见室里,周子兮又见到于亦珍。
“你怎么又来了?”于亦珍还是那样的态度。
周子兮却平和了许多,开口道:“你还没告诉我,那天在旅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没说过?”于亦珍反问,“只不过是你不信罢了。”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有没有为你母亲想过?”周子兮试图开导她。
“我没有为她想过?”于亦珍却冷嗤了一声,低下头去,“于家其他人我都不管,我只心疼她一个,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要经过这种事?”
周子兮看着她红了双眼,忽然顿悟,低声问她:“还有谁来看过你?是谁拿你母亲威胁你?”
于亦珍猛地抬头,怔了怔又大怒,破口骂起来,到底是舞场上混过的人,虽然年轻,却荤素不忌,什么污糟的都说得出口。
外面值守听见动静,隔着几道铁门往这边张望。周子兮只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什么事。所幸值守躲懒,并没过来。
周子兮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于亦珍骂。
于亦珍骂得累了,骂到辞穷,也知道眼前这女律师根本无所谓污言秽语,这才又换了一种口气:“你别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来这里说教我。我也上过教会学校,要不是家里不许,我如今也该在大学里。”
周子兮答:“现在也不晚啊,等你出去了,还是可以回去读书。”
于亦珍冷嗤了一声,说:“我出不去的。”
“你怎么知道出不去?”周子兮笑了笑,话说得十分高傲,“你觉得自己不值得拯救,是你看不起你自己。可连法庭都没上就说出不去,那就是看不起我了。”
于亦珍果然同她杠起来:“你还别不信,这件事你真惹不起。”
周子兮顺势提问:“不如你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我惹不起?”
“你晓得顾景明做的什么生意?”于亦珍还给她一个问题。
“什么生意?”周子兮不猜,知道答案已经很近了。
于亦珍笑,答:“不就是刘关张嘛。”
“刘关张?”周子兮不懂。
“白的,红的,黑的,”于亦珍看着她,慢慢解释,“懂了吗?”
中国白,红丸,烟土——周子兮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答案确是叫她一震。
于亦珍看着她的面色觉得好笑,又对她道:“真的,周小姐,周律师,看在大家都是女人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你这样的人离我们这种龌龊事情太远太远,何必惹这一身脏呢?”
“我这样的人?”周子兮却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好出身,好容貌,好教养,一路顺风顺水,”于亦珍给她盖棺定论,而后又说了一遍,“我从前也进过教会学校,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
这下轮到周子兮发笑,一边笑一边摇头,却又不做解释。
“你笑什么?”于亦珍忍不住问。
“我笑你不大会看人,”周子兮回答,“不过也对,你才多大呀。”
于亦珍自然不服,周子兮不等她说什么,便合拢双手,伸到她面前。
于亦珍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见眼前这双手十指相对,右手无名指却朝一边弯了一点。
周子兮也看着自己这根手指,语气笃定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这是老早戒鸦片,我自己弄断的。那个时候,我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
于亦珍怔住,许久不语。周子兮屏息看着她,只等她开口之后那一句话。
可惜不巧,身后的甬道里响起脚步声,值守走过来敲了敲铁门,告诉她时间早已经过了。天窗外面已经黑下来,她也知道人家已经网开一面了。
“今天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我隔天再来看你。”她最后对于亦珍道。
“真的,”于亦珍却摇头,惨淡一笑,“你不用再来了。”
值守已经开了门,周子兮站起来跟着那哗啦啦的钥匙声一路走到最外面。
她在门口签了字,正打算要走,值守却又交给她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案卷。
“这是什么?”她问。
值守回答:“不就是你那案子的查问笔录嘛,只能在此地看,不可以带出去。”
话说得不客气,但事情做得实在周到。周子兮着意看了他一眼,值守没有理会,转身走开了。
笔录中文法文两份,言辞十分简略,写来写去也不过就是那种说法——男女为了情事争吵,女人杀了男人。
但翻到后面却又不止是这样。那是一份枪械与子弹的检验报告,其中对比了两粒子弹,一粒来自死者尸检,另一粒是于亦珍手中缴下的那把枪里的。报告的结论清楚明白,前者口径11.43毫米,后者仅9毫米,也就是说打死顾景明的那一粒子弹根本不可能来自这把枪。
而且,在那份报告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这是一把左轮,最多可装六发子弹,被缴下时还余五发,仅缺一发。
周子兮不会不记得,星洲旅社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给出一致的描述——案发当时,那间客房里传出两声枪响。
她仍旧低头看着那几张纸,但脑中却有另一个念头慢慢浮起——茶馆里那些传言并非全都是空穴来风,她做律师不过几个月,而在这几个月中,巡捕房的确替她行了许多方便,多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孤岛余生 22.3
等私探再来复命,谢力的来处也已经查明。
“此人今年春天才来的上海,”私探这样告诉唐竞,“这之前是在北边给人当保镖,哈尔滨住过几年,跟着一个开电影院的犹太老板,后来还一起蹲过日本人的监狱……”
唐竞一边听他交代,一边翻着照片。在那些影像中,除去锦枫里,谢力去的总是那几个地方——虹口一处民宅,一家西医诊所,以及货运码头的五号仓栈。
五号仓栈,是蓝星轮船公司的泊位。与谢力在一起的,还有张颂婷。
唐竞不愿深想,却又不自觉地去想。他记起曾经带走周子兮的永固号,记起穆骁阳对他承诺的五年,穆家祠堂落成之后的挽留,以及汇华银行保险库里永不枯竭的地下泉,甚至还有穆维宏的即将离开。
果然,在这座城中,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举动都有因有果。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更是如此。
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些全无兴趣。他只是想走而已,仅仅带着属于自己的东西,离开此地,就像曾经淳园里的那个男孩和他唯一的箱子。但结果却又发现难以释怀,谢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知道,过去的几年中,自己究竟跟了一个怎样的人,又究竟做了些什么事。
“接下来呢?”私探问他。
“人不用跟了,”唐竞回答,“就盯着五号仓栈吧。”
等到更多照片传来,他漠然地浏览,而后在写字间的铁丝字纸篓里一张一张地烧掉,眼看明亮的橙黄色火线蜿蜒着吞掉黑白的影像。
面对照片里东西,唐竞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甚至觉得自己早已经猜到了。也正因为如此,这一次,他才会用了鲍德温的人,一个帮派之外的私探。
自始至终,答案如此显而易见,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而他一直以来所谓的无知,其实只是那种典型的律师的无知——对不该知晓的事情不闻不问,绝不触碰,便可保身家清白,良心无愧。
不知算不算是一种巧合,那一天,鲍律师也正在隔壁销毁客户文书。战火渐近,总有侨民胆子不够大,匆忙启程回国。
台风已经来了,吹得满屋纸页飞舞,女秘书慌忙跑去关窗。
等要烧的都烧完,鲍律师过来敲唐竞的门,手里拿着一瓶尊尼获加,两只水晶杯子。他将杯子搁在桌上,自己倒上一杯,也给唐竞一杯。
战争总归有些不便利,送冰人已经几天没有来过,冰箱老早空了,酒是温的。鲍德温却难得不挑剔,第一杯一饮而尽,又倒了第二杯。
“我太太就要带着孩子走了,”他坐下来告诉唐竞,样子有些颓然,“她在的时候,我瞧着她厌气。真的要走,又有点不舍得。你信不信,昨天夜里我抱着她哭了一场。现在再想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为什么不一起走呢?”唐竞反问,猜他已经喝了一阵,有些醉了,否则也不至于把抱着老婆在床上哭的事情也说出来。
“回去做什么呢?”鲍德温却又笑了,“已经这把年纪,所有的案子都是在这里做的,客人也都在这里,我回去做什么呢?”
话是实话,但唐竞也很想说,凭你鲍律师口才,哪里混不出来呢?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十分羡慕。哪怕只是送走妻子,他是也愿意的。曾经分别的几年,他已经知道,爱一个人到了极致,牺牲自己不在话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在这一点上,美国人和中国人实在不同。就好像鲍德温,未必求两情长久,却一定要朝朝暮暮。
“说真的,我实在羡慕你们,”鲍德温果然先说出这句话来,“两个人在一起,又都有自己事情做。”
唐竞笑了笑,他的确幸运,可以失而复得,只可惜手上做的事,从来就不是他自己想做的。
鲍德温却还有后话:“你也是该珍惜了,别叫太太为了你过去风流债,再牵扯进那种案子里……”
这话鲍律师是笑着说的,唐竞听了却是一怔。“哪种案子?”他问。
周子兮才刚回到辣斐德路事务所,便接到唐竞的电话。
“今天事情多,要晚一点才能回去。”她只当他等得心焦,开口就这样讲。
但唐竞却道:“你就留在那里不要走动,我马上过去找你。”
“怎么了?”周子兮问,是察觉出他语气里的异样。没等到有回复,忙音已经响起来,才知道那边已经挂断了。
她便也搁下不理,这一整日耽搁在外面,原本的案头工作积下一堆,明天又要出去,也只有晚上多做些功夫。可看着眼前的合同文书,脑中却还是于亦珍的案子,她拿出记事簿,看着这一天的记录,在旁边空白的一页上画出星洲旅社的位置,以及竹篾里、巡捕房的岗哨与附近的那一处码头。记忆中的那个地方仍旧叫她感觉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