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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来是何世航早已经交代过,再加上女学生多少有些浪漫的绮念,周子兮一封信递过去,何瑛便已会意,不光接了信,更是要与她交好做朋友的意思。虽然她从来就不合群,但此时有事相求人家,也只好迁就了。

  那几日,渐渐有了些秋意,午餐,散步,排演话剧,周子兮总是与何瑛一起。隔了一个礼拜天,便收到何世航的回信。在那封信里,何世航说,等她的消息,已像是等了一生那么久。

  于是,船上那场纸上恋爱又再继续。这本是得偿所愿的结果,但周子兮愈加发觉自己根本没有爱情电影里的喜极而泣,反倒认为信开头那句话读来十分好笑。

  还有身边那些女学生,尤其是何瑛,无论去哪儿,都得找个人挽着手结伴而行,在她看来,也是好笑的。

  她与她们差不多年纪,却觉得自己已经有三十岁了,凡是应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只是有些事还没来得及做罢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她在信中提到她的婚约,还是像在船上时一样,并不明说与她订婚的那个人是谁,只说是个沪上商人的儿子,比她大着九岁,风闻有些不良嗜好。她不想把何世航吓退,至少现在还不而何世航也像在船上时一样,深表关切义愤填膺,并在回信里提到一个律师的名字——郑瑜。

  周子兮不是第一次听到此人的大名,早在何世航之前,吴予培就曾经对她提过“…是我在巴黎念书时的前辈,专门替女性打离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学兼职授课,对包办婚姻颇有见解,你若是有兴趣可以去听听她的讲座。”她记得吴律师这样讲,便似又多了一份背书。

  也是意外,说起这位郑瑜郑律师,何瑛竟然也知道。“你不知道啊?”何瑛却反过来觉得她奇怪,隔天便拿了一本剪报给她看,其中报纸杂志上文章都有,满满集了一本硬面薄。

  原来,这郑瑜确是沪上闻名,号称租界第女律师,去岁代理了一桩奇案—徐舜华案。案情其实简单老套,富家女徐舜华爱上了车夫康荣宝,私奔的时候被家里人撞破,康荣宝于是被告诱奷与盗窃,身陷囹圄。不夸张地说,这种案子无论中外,大约每一年都会有许多。之所以说是奇案,是因为案子告上公堂之后发生的事。

  租界第一女律师郑瑜挺身而出,代表妇女联合会救助徐舜华,出庭为康荣宝辩护。

  案子三审四判,报纸连续报道,以至于徐康二人相恋相守的每一个细节都路人皆知。一时间,郑瑜的风头甚至盖过了第一夫人与电影明星。

  “那时我就想,以后读大学也选法科。”何瑛说起当时,仍是一脸崇敬。虽然,她这个礼拜刚刚换了偶像,理想中的职业已从女律师变成某某夫人。

  周子兮这才觉得难怪了,这姑娘收集了那么多与案子相关的报章,其中甚至还有以登载黄色新闻著称的《时报》。

  起初说起“黄色新闻”,只是因为这间报社的主人姓黄。后来这张报纸上各种情杀艳死的文章实在太多,黄主编手下的记者又尤其喜欢用些骚气的词语,这“黄色”二字才自带了色情意味。

  而徐舜华案最详尽的资料居然也是在这样一份报纸上,从案发到最后宣判,《时报》不光完整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案子三次开庭审理,每一次都用了近半的版面刊登庭审答录。

  打开剪报,诸如“执迷不悟”、“爱情真挚”、“不愿返家”、“只愿同狱”的字眼便满眼地灌进来。周子兮于是自动略去那些煽情戏码,只看事实。

  莫名地,她又想起在华栈码头酒馆里的那幕——唐竞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笔记簿,大刀阔斧,划去她一腔心血写下的中国想到此处,周子兮不禁笑起来,大约写这篇文章的记者看到她这样的读报人也是一样眀珠暗投痛心疾首的心境吧。

  “你笑什么啊?”何瑛在一旁问,照例是女学生的规矩,什么都不得独享。

  周子兮却不买账,这笑,她偏就是留给自己的。真要她说出来,也不好解释。那个将她软禁且意图侵吞她家产的青帮讼棍,她想起他的时候,为什么还会笑呢?

  何瑛在一旁看着,讷讷有些不快。所幸此时敲了上课钟,周子兮如蒙大赦,谢过何瑛,抱着那本剪报,跑回课堂去了。

  那堂课是英文,她用课本盖着簿子,继续看剪报。一遍看下来,倒也理出了头绪。

  第一次审判,康荣宝无有律师辩护,在地方法院被判两年徒刑。被告不服,聘请郑瑜律师上诉,报章上便开始有了对案情的详细报导。

  案件于是发回重审,至第二次开庭时,徐康二人自由忠贞的爱情故事已是尽人皆知,旁听席上座无虚席,但随后的审判结果仍旧让大家失望,法官认定诱奸与盗窃事实清楚,改处康荣宝刑期四年,并禠夺公权。

  被告更加不服,延请郑律师上诉至最高法院。

  而与此同时,报上的相关文章愈加连篇累牍,并且开始不限于事件本身的进展,更有文人从各种角度展开论述,或说爱情忠贞,或说女性权利,甚至因为被告是车夫,还有主张反封建反压迫,保护工人利益,提高工人地位的言词,但不管是哪一种,全都对法院判决康荣宝四年徒刑表示极其愤慨。

  第三次开庭,旁听席上更加拥挤不堪,甚至连庭外檐角上都挤满了人,检查官的态度似乎有了改变,高院的法官也是从善如流,对康荣宝做岀“维持风化,以示薄惩”的宣判,刑期改为一年。

  这无疑已是某种程度上的胜利,但旁听观众并不满意,一时间庭上秩序异常混乱,无法维持,只得匆忙退庭。

  而郑律师也未作罢,她继续在报界发声,以至于最高法院又召集全体法官交换意见,重新做出判决。最终以“此事已喧传社会,为众所注目”为理由,顺从民意,宣告康荣宝无罪,当庭释放。

  老实说,周子兮并未从那些庭审记录中看出郑瑜律师的口才与机智,却不得不叹服于此人操控舆论民情的思路和手段。在这个案子之前,谁又能想到街头巷议也可以直接影响最高法院的审理和判决呢?

  至此,她对那位郑律师忽然有了一点模糊的希望,没有十分,七分总是有的。她相信,自己的故事要是被善写“黄色新闻”的《时报》刊载,一定会比徐康二人的私奔更加耸动。

  于是,眼下的问题便只剩一个,每日被监视,形同软禁的她,如何去见那位郑律师呢?

  孤岛余生 5.3

  自周子兮转入弘道女中读书,唐竞这个监护人倒是着实清闲了一阵。

  回想起来,他也觉得有些不值当,还不如早些遂了那丫头的心愿,便可以省了许多麻烦事。但那些麻烦中却又有一点点不同寻常的记忆,叫他不能确定究竟是发生了好,还是不发生好。

  不管怎么说,他照旧过着自己原本的日子,到事务所办公,去雪芳会客,舞厅跳舞,马场跑马,坐在酒桌边谈生意,以及追求《大陆报》女记者宝莉华莱士。

  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秋意渐浓。

  一日晨起,唐竞正在饭店西餐厅用早餐,西仆过来说有电话找他。

  唐竞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早会是什么人?听筒拿起来,便闻对面温软的三个字“唐律师”,那是锦玲的声音。

  之前为了拍那部电影,唐竞连着几个礼拜点她的名字出堂差,起初还是他自己接送,到后来也是疲了,都是打发谢力在华懋饭店门口接人,再送到明星公司去。等到电影拍完,这事也就停下了,两人在雪芳也没见过面。唐竞想不出,她今天又打电话过来是为什么。

  那边厢,锦玲却只是解释:“我怕打到事务所不方便,所以赶早打到饭店里,唐律师不要见怪。”

  这般识得分寸,是书寓里的女人必定要有的功夫。但事情已经过去,隔了一阵再找上来,唐竞还是稍有些不快,心想果然好人不能做,沾上了便是麻烦。

  “你说吧,什么事?”他对她道,只想快些结束对话。

  锦玲听出他的不耐,语气依旧温软,言辞却也足够洗练:“前一阵拍的电影已经剪出来,下个礼拜在恩派亚戏院首映,我想差人送两张戏票给唐律师,若是有兴致,不妨去看一看。”

  唐竞确实没想到是这件事,他本不看好锦玲演戏,总以为多半夭折,结果这电影却是真的拍出来了,苏锦玲也只是想向他致谢罢了。唐竞自知方才语气太过疏淡,仿佛是怕她再贴上来似的,此时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恭喜你。”他对锦玲道。

  苏锦玲轻轻笑着,半是自嘲:“是我该谢谢唐律师,虽说只是个小角色,在戏里统共没有几句台词,但也算圆我一个梦。”

  那天晚上,唐竞从事务所回转,茶房送了一只信封上来,其中便是那两张电影票。

  他不曾问过锦玲演的是什么片子,直到此时才知片名叫《姻缘泪》。顾名思义,大约又是讲些恋爱婚嫁之事,所幸锦玲只是说“若有兴致”可以一看,他笑了笑,便丢到一旁不理。

  然而,一周过去,留在周公馆的赵得胜打电话到事务所,说周小姐提出礼拜六晚上要跟同学出去看电影。

  那一阵都是如此,周子兮不会自己打电话过来,有事都是叫府上管事的转达。

  唐竞倒是无所谓,随口给了个折衷的建议:“叫她白天去吧,你在戏院门口等着。”

  但赵得胜却道:“周小姐坚持要晚上去,说是首映,演员都会到场。”

  唐竞心中一动,又多问一句:“是什么片子?”

  本以为还要去打听,却不料电话那头的赵得胜竟也一清二楚,开口便答:“就是上半年那桩官司改编,小姐与车夫私奔,另起了个名字叫《姻缘泪》。”

  这么巧?唐竞冷嗤一声,道:“你叫她礼拜六晚上等着吧,我带她去。”

  转眼便到了那一天,唐竞如约带周子兮去恩派亚戏院。

  天气已然凉了些,入夜更是有些清冷,她却仍旧穿白裙,只在外面加了件开司米薄衫,浅浅的杏色,十分柔软的样子。

  “你看那里……”走进戏院大厅,周子兮轻触他的手臂。

  唐竞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苏锦玲远远站在衣帽寄存处边上,神色并无意外,大约早已经看见他们,却也只是用眼神致意。唐竞知道这亦是书寓里的规矩,今夜定是别人叫了她的局。

  自己拍了电影,想要来看,却还得假借出堂差的机会,想到这一层,唐竞心中有些微的不忍。他不禁想,锦玲那日来电,大约也是想要他再点她的名字,只可惜他并未会意,语气又颇为生硬,她也就没好意思直说。

  “你与她还有没有……?”周子兮在旁问。

  唐竞不理,带着她检票入场。

  两人找到位子坐下,周子兮却还没忘记方才那茬,凑近他又道:“男人若强迫一个女人就范,即为强奸。即使花了钱,也是一样的。”

  唐竞听她说得义正词严,即刻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那你还做那些事?”周子兮鄙夷。

  唐竞并不解释,是不屑,也是没必要,随便她怎么想。

  说话间,灯光已经暗下来。

  他未必喜欢看电影,却一直很喜欢这个时刻,坐在黑暗中等着电影开场。

  身旁的人似是可以听到他的所思所想,忽然感叹:“一样是关灯,戏院里的就是不一样。这一暗下来,就好像是把所有事情都关在外面了。”

  唐竞听着,深以为然,却只静静笑了笑,仍旧没有答话。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旁观者,又或者是他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总之,不是他原本的人生。只有在这短暂一刻的黑暗中,他才能找回一丁点本该有的感觉来。但那感觉也是蒙昧不清的,他仍旧不知道若是撇开命运的转折,自己究竟应该成为怎样一个人。

  乐声响起,片名出现在银幕上,剧情果然就是去岁报上连篇累牍的那桩官司——富家女徐舜华不满家长安排的婚约,与自家雇员康荣宝相恋,两人于是相约私奔。徐家发现之后即刻报警,以诱拐与盗窃的罪名将康荣宝缉拿下狱。

  演到此处,唐竞总算看到锦玲,她在剧中饰演徐家的一个姨太太,出身烟花处,却善良仗义,给予徐康二人诸多帮助。

  看着银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这个书寓里浅浅淡淡的女人确是能演戏的,一颦一笑一叹,都自有味道。

  而就在一个特写镜头之后,周子兮也终于认出来那姨太太是谁。

  “那个是……?”她轻呼了一声。

  “嘘。”唐竞嫌她聒噪,将食指按在她唇上。

  仅仅不到一秒的接触,他便收回了手,庆幸是在黑暗里,没有人知道他刹那的失态,只除了她。

  戏院里的黑暗大约真的与别处不同,能叫人把外面的一切忘了。有那么一瞬,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谁,身边的又是谁,仿佛只是黑暗中的一对男女,无有过往,无有身份。

  恰在此时,银幕上打出“幕间休息”的字样。一瞬间,灯光大亮,魔法尽失。

  他们随着人流走出放映厅,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竞觉得周子兮似乎与平常不同。

  “我……要去一下化妆间。”她对他道,

  唐竞点了头,等在外面。这也是他这份差事不体面的部分,说到底,与那些盯梢跟踪的打手没有什么两样。

  不远处有售卖电影说明册,虽然片子已经看了一半,但他还是过去买了一份。展开狭长的折页,上面有故事简介与演员姓名。不出意料,并没有看见苏锦玲的名字,她也说过只是个小角色。

  等周子兮从化妆间里出来的时候,电影早已经开场。再次看到她之前,有那么片刻,唐竞甚至以为她或许翻窗逃了出去,不会再回来了。以至于后来看见她,反倒有些意外。也是怪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去追,也不曾考虑后果。当然,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

  两人回到厅内,沿着一排位子挤进去,唐竞碰到周子兮的手,有些冷,且在微微颤抖。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她亦是反常的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电影继续,康荣宝身陷囹圄,所幸徐舜华有情有义,始终站在他那一边,聘请女律师郑瑜将这官司打到人尽皆知,终于为康荣宝洗去冤屈。但就在康荣宝获释出狱之前,徐舜华却死于产后血崩,两人终无缘再见。最后临死那场戏,只有锦玲饰演的那个姨太太守在病床边。

  电影结束,灯光大亮。因为是首映,后面还有仪式。

  男女主演登台,而后又请上两个人,全场为之轰动,竟是康荣宝本人,以及那位女律师郑瑜。

  这或许就是首映最大的噱头,然而观众看见真正的康荣宝却大多有些失望。现实中的这个穷小子远不及男主演高大英俊,就真的只是一个穷小子罢了。他穿着并不合身的新衣,只知道向台下鞠躬,一句话都讲不完整。

  但郑瑜却是不同,只见她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穿一身墨绿旗袍,干练而精明。她自我介绍,说自己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位持证执业的女律师,说女人应当有选择配偶的权利,所以她才会无偿为徐舜华打官司,一审,二审,再审,直到改判无罪……话到此处,旁边有观众议论:“你知道吗,这《姻缘泪》除去电影,还有京戏呢。上回在兰心戏院首演,最后也是这两个人登台,还随门票附赠徐康二人的合影一张,不知道今天有没有?”

  唐竞听着,只是奇怪周子兮反常的安静,若是搁在从前,此人必定有一番高论要发表。他转头看她,却见黑暗中她木然坐着,望着台上的郑瑜,似是在颤抖。

  “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她摇头,像是想说没事,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不再追问,只带着她提前离场。

  戏院门口尽是等待散场人群的小贩,脖子上挂着木匣,打开来里面全都是印着徐舜华照片的香烟与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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