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疑团

  杨毅突然想到另一种骇人听闻的可能, 忍不住红了眼眶, 震惊地盯着路边一户紧闭着门窗的人家道:“或者, 他们都睡在了屋里?”

  “什么?”永玙不解问道, “青天白日,这平安州什么民风, 如何这等时辰里,百姓还都睡在屋里?便是老弱妇孺受不得冻, 不愿出门, 总有男丁要——”

  永玙说着,忽然也醒悟过来,跟着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三步远外一处除了酒招子在随风舞动,大堂内却不见一人的酒楼。

  身后, 黛玉坐在马车里, 久久不见两人说话, 实在受不住这死一般的静默,撩开车帘问道:“杨叔、哥哥, 这里究竟怎么了?”

  永玙回头, 望着黛玉,却仍旧说不出话。

  黛玉却被永玙面上神情吓住了!

  永玙面上不知何时, 骇得褪尽了颜色,青白着一张脸,多日疲累全爬上了他的眉眼,看去竟似突然老了十几岁。

  “到底怎么了?”黛玉心里发虚, 急问道。

  永玙低了低头,似是下定决心一般,翻身下马,箭步冲进适才他一直望着的那间酒楼。

  永玙站在酒楼大堂里,拍着柜台,大声道:“掌柜的,掌柜的,来客人了!上酒,上好酒!”

  “上酒!上好酒!”永玙的声音兀自在空荡荡的酒楼里回响,甚至远远传到街上,只是无一人回应。

  “这、这里的人呢?”紫鹃扶着黛玉下了车,一众禁军将两人围在中心。紫鹃忍不住问道。

  却没一个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永玙还不死心,干脆冲进酒楼后院,文竹紧跟其后。杨毅不敢轻易抛下黛玉,命五名禁军跟着进去。

  “啊!”不多时,传出一声惊呼。

  黛玉再坐不住,和杨毅一道,风一般冲进了酒楼后院。

  只看见,后院一溜五间瓦房,被大雪压塌了三间。仅存的两间瓦房,隆冬腊月却门户大开着。

  永玙和文竹就站在一间瓦房内,跟着进来的五名禁军却堵在门口。

  而适才尖叫的人却是文竹。

  黛玉排开禁军,快步冲进屋里。永玙却猛地回身,一把揽住她,将她脑袋按进怀里,边低声道:“不要看。”

  “为什么?”黛玉心里隐约有了一种极可怕、极不详的预感,却不敢深思。

  “我怕你看了之后,从此、从此再睡不着觉。”永玙喑哑了声音道。

  “怎、怎么会?”黛玉质问刚问出口。

  “啊——”紫鹃尖叫一声,一头栽倒。幸亏杨毅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紫鹃!”黛玉便要去看紫鹃情况,永玙却还按她在怀里,死活不松手。

  “我们先出去,出去之后再说。”永玙哄小孩一般语气说道。

  黛玉闷声闷气点了点头,任由永玙揽住她往外走,到了没有往屋中床上看一眼。

  几人再度退回院中,却都一时无言。

  那头儿,却有一名孔武有力的禁军在扶着墙根呕吐。

  再看永玙、文竹、紫鹃并杨毅煞白的面色,黛玉不用问,心里也有了数,良久才开口道:“可是都死了?”

  永玙点点头。

  “饿,饿死的?”黛玉还是问道。

  永玙摇摇头,又点点头。

  “互食而死。”

  互食而死!

  互食而死!

  互食而死!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有多少血腥恐怖艰难苦恨!

  黛玉瞬间瞪大了双眼,眼中怒火如狂,心内一阵翻腾,呕意和怒火混杂,直冲天灵!

  似乎为了呼应黛玉感受,好不容易露了片爪的日头忽然全躲进了乌云里去,一时间,暗无天日!

  “嗯——”却是紫鹃昏迷时的呻、吟声打破了寂静。

  紫鹃悠悠醒转,一眼看见文竹惨白的脸,反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起身,问道:“我如何——”话刚出口,又看见那间瓦房,倒抽一口冷气,几乎又要晕倒!

  “走!”永玙不待紫鹃再晕,下令道。

  众禁军拥着黛玉等人退出。

  “把这些关着门的人家都看一遍,看看……”后面的话,永玙却说不出口。

  众禁军心领神会,纷纷咬紧牙关,四散而去。

  永玙转身,命林能将马车赶到避风的去处,陪着黛玉坐上马车。

  马车狭窄,容不下紫鹃同上。紫鹃便和文竹一起守在马车旁。

  剩下杨毅,跑到路口一处水井边,不知在看什么。

  马车内,黛玉紧握着永玙双手,目光里已没了初时的愤怒震惊,全是森森的冷意。黛玉沉声道:“那些狗官如何敢放着尸首在这里不管,任凭我们查看?”

  永玙摇摇头,震惊过甚,一时间,他也想不分明。

  “许是岳父大人装的太像了,竟连这群狼心狗肺的家伙都骗住了!他们有恃无恐,便、便……”永玙说着,气得浑身颤抖,实在说不下去了。

  黛玉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若这般说,他们便当真是铁板一块。不论爹爹多么厉害,是否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们都有把握全身而退!”

  黛玉一针见血指出道。

  “究竟,究竟这平安州背后势力的主人是谁?竟敢这般不把天家、皇帝放在眼里?”黛玉眼睛眯成一道缝,遥望天际乌沉沉的黑云,咬牙说道。

  ……………

  竹山县衙里。

  竹山县是距离平安州最近的一个小县城。若是从竹山县翻山越岭过去,不过半日工夫,便能到达平安州城。可是,若走官道,便还得有两三日的路程。

  黛玉等人到达平安州城时,林如海的仪仗正走到竹山县城。

  竹山县令,姓虞,单名一个利字,字奉先,原也是进士出身,只是家境清贫,没有银钱打点上级,吏部考功多年来只得“平平”二字。便在这竹山县做县令,一做,做了十来年。

  说来,这竹山县也是命好,不知是那一代人积了德。这回儿冬日大雪,平安州连下月余,下得屋倒人尽,百里无声。

  偏偏,和平安州只隔了几座山的竹山县却一丁点事也没有。不仅没见着大雪,便是秋里的蝗灾,虫娘娘也没光顾竹山县。

  眼看着从前的乡邻家户断绝,竹山县百姓深悟劫后余生,庆幸得日夜睡不着觉。为此,百般酬神祭天,还自发给县里的山神、土地都重塑了金身。

  等到林如海带着运粮官兵们行至此处,竹山县百姓早听闻了他横征暴敛、发天灾财的名声,纷纷关门闭户。

  只有虞利带着一众县衙书吏、衙差等人恭迎。

  林如海一路查看过来,见竹山县并无房屋倒塌痕迹,路边也无积雪。虽不见人,到底有炊烟阵阵,便问虞利道:“虞县令,贵县此番竟不曾受灾吗?”

  虞利不知林如海所思,只当他也要搜刮,忙躬身答道:“原也是受了灾的,幸亏朝廷赈灾银子来得及时。县里青壮年也多,平日没摊派的徭役,下官此回为了抗灾都用上了。故而,现下看着还好。”

  林如海听罢,心里对这虞利还是颇有几分好感的,面上却故意做出睥睨神态,一甩袍袖,冷哼道:“虞县令果然能臣廉吏!这般多年,不曾晋升,想来心里颇多怨言吧?”

  虞利额上冷汗立时下来了,点头哈腰道:“不敢不敢!林大人才是圣上身边的肱骨大臣,治国理政,下官哪里能比?下官不过在这区区一县之地,胡乱瞎折腾,不曾惹得天怒人怨便是老天见怜了!”

  林如海听他如是说,心里忍不住发笑,面上却仍要绷住,又问:“你这竹山县与那平安州毗邻,可知那州里情况?”

  虞利眼珠转了转,字斟句酌地道:“这个、这个,下官虽与那平安州相邻,到底隔着山水,又分属不同州衙,并不清楚那里实情。也不过是略有耳闻,耳闻。”

  “哦?那你都听说了些什么?”林如海看似漫不经心地道。

  虞利不断偷觑林如海脸色,试探地道:“听说雪灾冻、冻死了不少人,要不是、要不是天气冷,怕是就要产生瘟疫了。”

  瘟疫?林如海冷哼一声,拿这个当挡箭牌,亏他们想得美!

  “平安州是难得富庶的地方,如何连个雪灾都扛不住?本钦差看着,你这小小一个竹山县就还不错。怎么它平安州塌了那般多房屋,冻死那么多人?”此时,林如海已高坐虞利县衙后堂,目光一凛,逼问道。

  虞利受不住林如海官威,竟然膝盖一软,跪下答道:“下官、下官糊涂,并不深知。只是,只是,那平安州先是蝗灾又有暴雪,天灾频生,还有徭役、杂役,百姓、百姓手里没有粮食,便是之前备着过冬的衣裳、被褥也全典当了,去抵徭役。故而,雪灾一来……”

  林如海端坐太师椅上,微垂着头,顶上悬着“清风朗月”的匾额。外间日影照进来,在匾额下形成阴影,正好遮住林如海的眉眼。

  恰是半边天晴半边雨。

  说来,林如海之所以在竹山县特别停留,除了给黛玉他们时间暗访以外,最重要的便是从京城流民口中,他查访得知,平安州一带,唯一没有流民外逃的府县便是竹山县。

  待他回吏部翻出竹山县令虞利的考功表后,心中更有了七八分成算。

  虞利任知县多年,有一年,竹山县出了一名节妇,事迹上达天听。那一年便是杜明亲自在虞利的考功表上写下了一句话:才能平庸,性情懦弱,却也可算四平八稳,宜为竹山县令。

  及至亲自在竹山县转过一圈又与虞利一番对答之后,林如海对竹山县并虞利的情况都有了确切的了解。这才一入内堂,便态度大变,咄咄逼人起来。

  果然,虞利十分不经吓,便是林如海这样一个恶吏贪官,不过顶着钦差的名头,随便恐吓了他几句,虞利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的关于平安州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徭役摊派以至逼得灾民典衣当被,不用说,那些房屋甚或便不是被大雪压塌的,而是被人强占了去!

  朝廷捐税徭役虽重,到底也有个底线,每逢灾年还会递减。例如今年,朝廷早就下旨,将平安州全州百姓一年的税赋、徭役都免除了。

  可是,看样子,背地里,平安州上下官员不仅没有免除税赋,恐怕还变本加厉,愈发地横征暴敛!

  林如海放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

  静默良久。

  正当虞利惶惶不可终日,以为林如海要治他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时,林如海忽然换了语气,面上堆起古怪的笑容,压低了声音问道:“不知贵县这里可有什么稀罕物件或者名人字画没有?”

  林如海本来想说美人的,忽然想起家里两位“绝世大美人”,急忙改了口。

  虞利目瞪口呆,好半晌都没回过味来。

  还是林如海见他呆态,再度端起架子,肃容正色道:“咳咳,你这里既然没有好东西,本钦差便也不用久留了。虞县令,这便送本钦差星夜启程吧!”

  听话听音,到这一步,若虞利还不明白林如海是什么意思,他便连这小小县令都不用当了。虞利擦着满头冷汗,忙不迭道:“钦差大人且请留步,钦差大人且请留步!”

  虞利叠声道:“下官这地方虽小,却还是颇有些好东西的。烦请大人移步花厅一叙,移步花厅一叙。”

  ………………

  永玙带着黛玉走过了大半条街,酒楼客栈林立,却没有一间在开张营业。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回儿,永玙也不敢贸然就带着黛玉进店了。百般寻找之下,几人终于找到一间看去还算整洁的城隍庙,一起进庙里休息。

  黛玉打量一圈后道:“这城隍庙看去颇为整洁,贡桌上还有香烛、供品,怎么像是几日前还有人拜祭呢?”

  永玙也是满心疑惑,皱眉摇头表示不知,却一边在贡桌前整理出一处干净地方,命文竹放了锦墩来与黛玉坐下休息。

  不多时,适才四散开去查看的禁军们都回转了来。

  当先一个首领上前说道:“回世、回公子的话,奴才们查看过了,并不是所有的空屋里都有死人。三十户里有六户家中有亡者,不过看样子死者去世已经很久了,都像是冻饿而死。另外还有五户人家中曾有炊烟痕迹。余下房舍竟都像是久已无人居住的。”

  这首领刚说完,杨毅也跟进来道:“还有更奇怪的事呢!这城里的水井表面竟是冻住了的。若城里有人,如何能不吃水?好好一口四眼井,怎么会舍得让它冻住?”

  “可是,若说这里是死地,那些守城士兵和行人又作何话讲?一座死城,哪里还有严密盘查,紧密看守的必要?”杨毅又道。

  问题一个接一个,疑团一重又一重。在座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得上的。

  突然,因着受惊过度,一直没说话的紫鹃举手问道:“我、我也有一个问题,既、既然是大雪压塌了许多房屋,咱们一路走来,怎么就只在那酒楼后院看见一处塌陷房屋,其余再没看见了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既然没有大雪压塌的房屋,所谓暴雪太凶,压塌了许多房屋。百姓因此或被活埋,或冻饿而死的说法便不攻自破。

  “那若不是因着大雪私人,为、为什么那酒楼里的人却互食,互食……”黛玉没把话说完。

  众人却不约而同想到了那间酒楼后院里的场景,都忍不住直泛酸水。

  “既然天灾没有传说的那么凶猛,这城里却成了死地。可见,便是人祸了。”永玙站起身道。

  众人皆没言语,心里却都是一般样儿想法。

  “捉贼拿赃,既然这城里没有人,咱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便拿‘咱爹’的名帖去拜会这县衙的大老爷去。”永玙又道。

  黛玉闻言,眼睛亮了一亮,附和道:“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平安州城里处处古怪,上下都透着不对劲,却又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来。便是听说有钦差马上就到,也丝毫不遮掩!总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咱们在这里瞎猜,猜破了头也没有用,不如亲眼去看一看。”

  杨毅也点头表示赞同。

  几人直奔平安州知府衙门。

  ……………

  平安州知府衙门前。

  衙差看见杨毅一行人过来,大喇喇走上前询问道:“来者何人?咱们老爷今日不升堂,有事自去寻知州大人。”

  黛玉在马车内听见,不由嘀咕道:“这是什么话?越级上报,这位知府也不怕有人告他渎职、贪墨,便径直把人送到顶头上司手里?”

  永玙也觉甚为怪异。不提顶头上司如何说,这位知府大人难道就不怕他们是钦差派来的人?查知他既不赈灾,也不抗灾,什么公务也不理,连堂也不升吗?

  杨毅却颇能耐住性子,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杨毅也不多话,先掏出一锭银子塞给那个衙差,这才亮出路引、籍册,并证明身份的腰牌等物。

  那衙差看了杨毅拿出的东西,面上神色才恭敬了些,虚虚向杨毅打了个躬,改口道:“不知杨先生来我府衙有何要事?”

  “不瞒您说,我等既是投亲,原只是路过贵地。想着天寒地冻,进来歇息歇息。哪知贵宝地,城里却是十室九空,客栈、酒楼里浑没一个人,叫俺们走了这许多地方,也只见着一座破旧的城隍庙。俺们家姑娘头回出门,打小都是娇养的,实在,”杨毅一摊手,做无可奈何状,又道,“实在没法在那庙里将就。迫于无奈之下,斗胆思量着,能不能去知府大人衙门里借住一宿?”

  杨毅说罢,似乎怕太过唐突,连忙补充道:“必有重谢。且待我等到了金陵之后,俺们老爷定会再备厚礼回谢贵知府大人。”

  那衙差听罢,又望了望永玙形貌,惊为天人,自忖乃一本万利的生意,又受了杨毅的好处,想着应该不会触了知府的霉头,便道:“这样,先生容我去回禀一下知府大人。留与不留全凭大人说了算。”

  “这个自然。”杨毅抱拳为礼,并从身上取下一块玉佩,让那衙差拿进去给知府大人做个见证。

  不多时,那衙差便走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

  衙差领着妇人走到杨毅并永玙面前,引荐道:“回小少爷,这位是俺们知府大人家的乳母吴妈妈,如今做着内院管事。知府大人已经同意你等借住一宿,让你们自跟着吴妈妈去客房安顿。”

  永玙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冲那吴妈妈拱了拱手。

  吴妈妈老大不小的人了。却也被永玙这一个笑容晃花了眼,心想:“好嘛!怪道人家都说京城里的人矜贵不凡,这位小公子才多大岁数,冷冰冰一个人,不过勾了勾嘴角,便是老妈子我也忍不住要动心!哎呀,哎呀!”

  吴妈妈心里绮念横生,却不影响她引着众人往后堂走。也幸亏她装得一副好模样,不然要是被永玙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定然不顾一切,立时抽出剑,削掉她一层面皮去。

  “这里便是客院了,后面二门那边是俺们太太的院子?你们不要过去。西面那个小门,通着老爷的书房,你们轻易也不要去。”吴妈妈将众人引进府衙后堂西边角落里的一处独门小院内。

  这处院子里除了面南两间正房外,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住黛玉一行人虽不太够,却也勉强可以将就。

  杨毅便先拱手道:“多谢知府大人!我等诸多打扰,实在难为情,不知可否拜见知府大人,当面致谢?”

  吴妈妈掩唇笑道:“这个自然可以。不过俺们老爷这会儿正忙于公务,您几位先歇一歇,稍候老爷自会命人来请。”

  “如此,谢过妈妈了。”黛玉冲吴妈妈道,紫鹃紧跟着上前,塞了一包碎银子过去。

  吴妈妈收了银子,心满意足离去。

  黛玉等人刚在正房坐下,本以为还要等很久才能见到这位神秘的知府老爷,哪知,紧闭的客院大门忽然被人敲响……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86章 疑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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