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特别”。
沈梨有时候会想到这个词。
她总觉得自己是小学生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别的孩子都无忧无虑地在地上奔跑，而她像是一朵浮云，历经沧桑，少年老成，用垂怜的目光欣赏他们的活泼与幼稚。
可她的与众不同，在温萌面前受到了打击。
她还在幻想动画片主人公的时候，温萌已经成为了动画片里的主人公。
她还在鄙夷那些为了不被起哄故意捉弄异性的孩子们时，温萌已经如同水蜜桃少女那般，怀抱起千回百转的心绪了。
沈梨偶尔在老师写板书的空隙偷偷瞥向温萌。
目光触及她如同高中生那般简单的马尾，风轻云淡的神情，还有时不时转转笔的手指，便会感觉到一阵茫然。
仿佛在告诉她，开学前她那次偷偷的比美毫无意义，温萌身上有种现阶段的她无法触及的美。
少年宫早上只有两节课，一节课一个半小时，中途休息半个小时。
第一节课下课，教室里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一部分男生嫌太热，想要把电扇开大一档。可电扇下坐着的学生又嫌冷，因而两边僵持住了。
沈梨随温萌看向哄闹处。
漂亮男孩之前也坐在那边。
眼见着两拨人开始互相调换座位，沈梨猜温萌现在一定思绪万千。
两个小姑娘尚未把脑袋转回来，后面响起个声音。
“看什么呢？”
沈梨扭过头。
漂亮男孩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她们面前，手臂随意搭在温萌的汽水上，用和煦的眼睛注视温萌。
温萌被小小地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摇摇头：“没什么。”
“那你心情不好？”
漂亮男孩笑笑，还是那副温和的样子，用随意的口吻若无其事地询问。
不会让人戒备，也不会让人觉得有压力。
温萌有点纳闷：“你怎么知道？”
“上课时就看见了。”他学一下刚刚看到的温萌的样子，又伸手捏捏她脸颊，“一直耷拉着脸。”
“我只是想到……”真正的理由温萌难以说出口，只好顺口胡诌，“昨天晚上的《数码宝贝》，仙女兽输了，很不高兴而已。”
沈梨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做，坐在他们两个人身边，是一件无所适从的事情。窥探小心翼翼的少女世界，就好像误闯进别人的家门——都是犯罪。
让内心坐立难安。
于是沈梨低下头去做奥数书后的课外题。
漂亮男孩没有像别的同龄男孩一样，听见动画片就兴致勃勃开始讨论，而是在温萌话音落下后大声笑起来。
好半天，才在温萌的瞪视中改口：“好了好了，我现在想到个办法，能让你高兴起来。”
“什么？”
“我们做个游戏吧。”漂亮男孩想了想，“我俩轮流报数，从1数到30，每人一次最多只能报两个数字——谁先数到三十，谁就赢，怎么样？”
这是小学生当中从没见过的游戏，听起来比五子棋和跳棋还要高级。
不仅温萌答应了，沈梨也跟着停下笔，听他俩报数字。
“女士优先。”漂亮男孩说。
于是温萌报数：“一二。”
“三。”
“四五。”
“六。”
……
“二八、二九。”温萌瞪大眼睛。
“三十。”漂亮男孩干净利索地吐出最后一个数字。
温萌顿了好一会儿，不服气：“再来。”
他俩玩了好几把，每次都是温萌先数，但每次也都是漂亮男孩报出三十。
温萌越玩越郁闷。
最后沈梨实在忍不住，从奥数书中抬起脑袋，手把手教她。
“只要你最后一个数字一直是三的倍数，你就肯定能报到三十。”
“也就是他数一个数，你就数两个。他数两个数，你就数一个。”沈梨没有太多表情，“但是必须要他先数，你才有机会。”
温萌自己心里推算一会儿，像是明白了。
那边漂亮男孩倒是给了沈梨一个微笑，态度友好：“你以前玩过这个？”
沈梨摇摇头。
漂亮男孩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沈梨。”
“梨是哪个梨？”
“甜、甜梨的梨。”
沈梨原本无比流畅的脱口而出，话到半途才觉得不对。
她磕巴一下，声音小了点。
以前沈梨知道，那是凤梨的梨，可凤梨这个词就像隐退了一样，转而变成阴魂不散的甜梨。
漂亮男孩眉眼温和地笑了：“我叫陈杨帆。”
他说着，打开温萌的钢笔，在沈梨的草稿本上写下“陈杨帆”三个字。
“不是扬帆远行的扬，是杨柳青青著地垂的杨。”
沈梨低头盯他隽秀的字体，“噢”了一声。
——好像辛辰写得更好——不，才没有，辛辰写得不好看。
她感觉温萌也微微歪着头，在看陈杨帆的笔迹。
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好在上课铃声恰是时候地打响。
及时解救了一时无话的冷场，老师卷着书，从教室门外走进。
陈杨帆站起来：“我回座位了。”
他笑眯眯地伸手拍拍温萌的脑袋：“一会儿下课一起回去吧。”
说完又率直的和沈梨打个招呼，转身把椅子让给从操场玩耍区跑回来的大汗淋漓的男生。
沈梨把草稿本推开，奥数书端端正正摆到桌子中间。
动作间看见温萌凑拢半分。
“你能不能把那张纸给我？”
“什么？”
“那张纸。”
温萌盯着她的草稿本，表情认真。
沈梨恍然大悟：“好。”
她爽快地把那一页——陈杨帆写着名字的那一页撕给温萌，然后看见温萌将那张纸叠了又叠，放进文具盒最下面那层。
***
温萌让沈梨懵懵懂懂看见了另一个世界，充满了梦幻的颜色。
沈梨够不到那个世界，但她注意到了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她可以触及的一部分，有如月光宝盒一般的存在。
——文具盒，最下层，连接着秘密的彼端。
沈梨留意起周围的人。
外婆把珍贵的东西都放在衣柜中间的抽屉，妈妈把爸爸的东西藏在皮箱，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连辛辰都有一个藏宝箱。
他喜欢把重要的东西夹进他的画夹中。
这让沈梨很失落，她觉得，她也应该有一个藏宝箱。
可尴尬的是，她似乎没任何东西好藏。
十月正式进入南方的初秋，一层秋雨一层凉，学校操场上的梧桐树眼见着变成金黄，树叶一片一片铺了花坛一圈。
半期考试后，老师在讲台上和他们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是11月3日，周五，学校将会召开家长会。
第二是下周一开始，轮到他们班值周。沈梨、辛辰，还有其他几个班干部，都被选为负责监督的值周生。
沈梨这次考得好，就算换了学校，成绩也稳定在班级第一。
语文数学自然，共计300分。
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次她不是志得意满地独占第一，而是并列第一。
另一个300分，是让她咬牙切齿的辛辰同学。
外婆给予了沈梨十足的信任和尊重。家长会散会后，没有随着其他家长一起涌向办公室，围着老师，让老师挑剔自己孩子的一举一动，而是戴上了老花镜，站在走廊边，费力地戳戳点点。
外孙女被老师叫走了，老太太一个人研究了很久，手上的小玩意儿也没亮起来。
直到听见个声音。
“奶奶，您摁一下红色那个键，再摁一下左边最下面的键。”
老太太“欸”了一声。
扭过头，一眼便看见身边着的男孩，眼睛特漂亮，眼窝略深，睫毛乌黑。
模样周正，和她外孙女一样，有股藏都藏不住的聪明劲儿。
——她家小梨子的同桌，也是社区辛大指挥的儿子，辛辰。
辛辰正微微笑着，露出“您试试”的样子。
“是不是这样……？”
老太太按他说的做，屏幕果然亮了，显示出“已解锁”。
老太太吁了口气，扭过头，很慈祥：“谢谢你呀，辰辰。”
辛辰一脸认真。
他摇摇头，说话时身子难得没动：“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老太太莞尔。
2000年有手机的人屈指可数，会用手机的人更少。
好不容易遇见个，她将手放下来，又和声请教：“辰辰，你能不能再教教奶奶，怎么打电话呀？”
辛辰指给她看：“您先按左边这个键，这个是电话簿，选中名字再按一下左键，就能打过去——您打给谁？”
“我女儿，噢，名字写的曼云。”
“那就这个。”
辛辰拨出去电话，再把手机还给沈梨外婆。
老太太跟不上时代，感叹了句：“现在这些小玩意儿真是复杂。”
话音未落，对面已经响起接电话的动静。
老太太赶紧把手机放到耳边，注意力回到手机上。
沈梨外婆先开口：“曼云，我今天来给沈梨开家长会了。”
对面传出年轻女人的声音，公式化的口吻，和沈梨如出一辙。
“她半期考得怎么样？”
“特别好，咱梨子本来就聪明，能考不好么。你猜她考了多少？”
“多少？”
“满分！语文数学自然都是满分，300呢！”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
“妈，我在工作……”
“工作工作，又是工作，”屡次这样，老太太皱皱眉，有点生气了，“你这么久，给梨子打电话没有？”
那边哑口无言。
老太太不由分说：“明天周六，你明天必须回来。给她买点东西奖励奖励，人家成绩又好又乖巧懂事，比别人家的孩子不知道省心多少。哪儿有你这么当妈的？”
“好好好。”女人妥协，“妈，我领导叫我呢，真的。”
“行吧行吧，你工作。”
老太太皱着眉挂断电话，回过头，老辛家那孩子已经不见踪影。
***
辛辰走进水房，恰好遇见在洗手的沈梨。
瞧见他，沈梨那双圆圆的眼睛似乎抬了下，很快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
“刚才老师让班干部维持秩序，只有你一个人没来。”
“我去晚了。”辛辰面不改色。
“你根本没来。”沈梨固执地纠正。
辛辰想了想，对她灿烂地笑笑：“反正你都会扣我分，是吧？”
“嗯！”沈梨郑重地点头，“扣一分！”
水流哗啦啦的，从水池这一端，抵达另一端。
辛辰摆摆手，表示那就不计较那个了，转而问：“小甜梨，我明天生日，你要不要送我一个礼物？”
其实妈妈还让他邀一些同学到家里一起庆祝，不过辛辰觉得明天就算了。
“不要。”
沈梨脑袋摇的像拨浪鼓，表里如一地拒绝。
安静一会儿。
辛辰突然问：“小甜梨，我明天生日，你要不要送我一个礼物？”
“……”
沈梨抬头看他一眼。
“不要！”她斩钉截铁。
辛辰这次安静了大约三秒。
皱着眉，有点严肃，脸上神情写满了“我正在盘算怎么让你送我礼物”。
最后给她一个俊俏的笑脸，亮出小虎牙。
“小甜梨，我明天生日，你要不要送我一个礼物？”
“……知道了。”
沈梨不高兴了。
“那说定了。”辛辰却很高兴。
“嗯。”
既然答应了，就要说到做到。
沈梨觉得，生日必须要有生日的样子。
她深思熟虑下，决定随手给他画一个生日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