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杀机25
“……那,骆大侠当真是心灰意冷所以才自尽的?”
韦长歌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微微笑着。“或许是,或许不是。若是有一天,我心爱的人,也在我酒里下了毒,大约我也会选择在毒发前自尽吧。至少,那些要为我报仇的人,只会以为我是自杀,却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谁害了我,又是谁想要害我——就当是为自己保留了一个美梦,黄泉路上,也就不至于那么寂寞了吧……”
韦敬轻叹了一声。
韦长歌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有说话。若是可以耳鬓厮磨朝朝暮暮,有谁愿意面对这样鲜血淋漓白骨森然的结局?若是可以从容地爱,又有谁甘心这样惨烈?这一段纠葛,不知凌霄有没有后悔?骆西城有没有后悔?花弄影呢,她又有没有后悔过?
一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匹兽,越是相思,就越嗜血——嗜情人的血。
举目四眺,这个冬天,那莽莽的雪地把万丈红尘都生生埋在了下面——种种爱恨贪嗔痴,种种风起云涌,——都被埋在下面,干干净净。
千里河山,银色世界。而人世中,又是哪一处的梦幻空花,正欢天喜地开着?
一滴雪水自高檐滴下,无声无息,落在地上,旋即失了踪影。
韦长歌懒洋洋地一笑,仰头喝干了杯中酒,随手将白玉杯抛向重璧台下,起身迎着夜风唱起歌来——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江南烟雨楼。
浅碧衣衫的翩翩公子站在细雨斜燕塔上,又一次在烫金请柬的落款处,亲手写下“君如玉”三个字,然后交给了身边的小童。
站在塔上,负手遥望,江南已是早春时节,春波泛绿,路边时而可见早开的嫩黄野花。却不知从此往北三千里的洛阳,是否依然是银妆素裹、冰封雪覆?
君如玉望着北方,再一次露出了说不清含义的笑容:“等到春天……”
洛阳苏家。
“大少爷,你私闯剑阁本来是要砍去双手的,老爷只让你罚跪,已经是千幸万幸了!你好好跪着,可千万不要乱跑乱动呀!”
“大少爷,这次是你运气好,下次可没这么好运了,你以后别再犯啦!”
“大少爷……”
苏辞一脚放在门槛内,一脚踩在门槛外,唠唠叨叨地叮嘱着。苏妄言不耐烦地咋了咋舌,回头冲他恶狠狠地做了个鬼脸。苏辞吓了一跳,飞快地跳到门槛外,锁上了祠堂大门。
苏妄言望着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嘘了口气,而后极敏捷地站了起来。
他瞄了眼神龛上方数以百计的祖宗神位,捶了捶跪得发麻的双腿,漫不经心地走到香案前,端起供在灵前的酒水,熟门熟路地就着壶口喝起来。
光线阴暗的祠堂里,线香的味道盘旋在头顶,犹如从冥冥中传来的,苏家祖先们的无奈叹息……
长乐镇。
她斟了一杯酒,忽然抬起头,隔窗看向遥远的天际。虚空中仿佛传来了谁的歌声,叫她忍不住于死寂中侧耳聆听。
来了的都走了。热闹过后还是冷清。来归客栈里,最后还是只剩下她和他。她微微低首,为他斟满杯,红色广袖轻拂过桌面。他说过,不要五花马,不要大江流,只要像这样与她相偎灯下,靠着火炉饮一杯酒。她不知道这一次是不是可以信他。但至少这一次,已经没有凌霄,没有别人,只剩了她和他,可以日日厮守直至天荒地老万载千秋。
她浅笑举杯,冷不防,一滴眼泪落在杯里,和着酒饮下去了。
对座,荡漾的酒杯后面,白森森的头骨透过空空如也的眼眶温柔地望着她,似有万语千言……
且尽十分芳酒。共倾一梦浮生。
后记 吾将归乎东路
有一位宛若芝兰的男子。
这年的七月,经历了惨烈的宫廷斗争,男子从京城洛阳东归封地,途经洛水。到了洛水已经是黄昏时分,男子站在日暮的川岸,忽而就做了一场绮丽之极的清梦。梦里,美丽的洛水女神站在对岸山岩上,脉脉含情。
此时是魏文帝黄初四年,男子的封号是鄄城王。
后来的人把男子的这一梦叫做《洛神赋》。
黄初四年,东归的马车里,疲惫的男子都在想些什么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倒是他的这一场梦境,给我每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提供了许多遐想的材料。
我想,其实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做梦,都有属于自己的美梦。这些美妙梦境或者可以实现,更多的却永远不能成真,甚至有时竟变成噩梦,叫人沉沦苦海,不得解脱。
只是明知是痛苦,却还是有人甘之如饴,有人奋不顾身。
因为,如果没有这样的梦,人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梦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各自怀抱着美梦,认真生活。有的人明知是梦仍无力自拔,以飞蛾扑火气魄投入梦境里;也有的人懵然无知而自得其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溺其中。
江山是帝王的梦。相思是情人的梦。
这一出《相思门》,是关于“相思”的梦,它起源于我的梦境,却是梦中的人们的梦——是凌霄的梦,花弄影的梦,也是骆西城的梦。
凌霄因为这一梦而迷失本性,费尽心机,却是一错再错,终至无路回头。花弄影为了这一梦,放下仇恨,抛弃身世过往,甚至犯下弑兄之罪,却还是穷途末路,怒杀爱侣。骆西城为了这一梦,夙立中霄,舍生忘死,付出了一切的结果,竟是饮恨黄泉。就像是千金散尽,黄粱梦醒,终于都落在了“求不得”的苦境里。
我想,也许看过这一梦的你也会有和我一样的疑惑:明明以相爱开头,为什么会到了这地步?是什么叫情人变得无情,倾城化身夜叉,又是什么,让长相思变成了深相恨?所谓相思,难道真的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返魂香,只能叫做过梦的人越发活得痛苦?如果可以不去占有,是不是就会有另一种结局?如果可以从容地爱,是不是就不必走到这样的境地?
一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
《夜谈蓬莱店》里,苏妄言说:“情人岂有不相思的?相思,又焉有不苦的?”
韦长歌回答:“相思焉有不苦的?但情人,又岂有不相思的?”
如果要我来说,情之一字,可死而不可怨而已。
-END-
番外《阿堵物的烦恼》
某天。
苏妄言问韦长歌:“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都穿着我没见过的新衣服?”
韦长歌回答:“因为保持外表整洁让我心情愉快。”
韦长歌问苏妄言:“为什么我每次见你,你来来去去都是几件衣服?”
苏妄言回答:“因为我没有钱。”
韦长歌于是哑然。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苏妄言每个月可以从苏家领到十五两银子的例钱,到了二十岁,每个月的十五两变成了三十两。但,无论是十五两还是三十两,对整天东奔西走、立志要遍游天下的苏妄言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够用。
开始的时候,苏妄言也想过各种办法来赚钱贴补花销:代写书信,卖字卖画,可惜几次下来不但没有赚到盘缠,反倒多出了亏空。至于那些赚钱的买卖,打家劫舍不能做,保镖护院又不屑做,实在囊中羞涩,苏妄言只好让人把帐单欠条都送回洛阳苏家——只是,帐单不管送去了多少,奉行“勤俭持家”的苏老爷每每都坚定地不肯代付。
好在天下堡的生意遍步天下,苏妄言左思右想,终于横下了一条心。之后再出门,苏大公子总是住在天下堡的客店,吃在天下堡的酒楼,帐单一律送到天下堡交给韦长歌。如此有惊无险的挨到年末,口袋里竟然还有三钱银子的结余。
激动万分的苏妄言到指月楼找韦长歌聊天,礼物是从天下堡的茶庄买来的茶叶。
韦长歌听完苏妄言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好办法,问:“你想到的这个办法,其实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
“哪三个字?”
“吃大户。”韦长歌微笑着总结。
番外《齐物论》
两人认识了六年又七个月的时候,苏妄言终于答应请韦长歌吃饭。韦长歌受宠若惊,特意起了个大早,出门赴宴。苏妄言却照例好半天才慢悠悠地出现,带着韦长歌进了路边一家小面馆。
早春料峭,小面馆四面漏风,摇摇晃晃的木桌上两个斗大的海碗里牛肉面冒着腾腾热气。
韦长歌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碰了碰碗沿上了豁口,又小心翼翼地缩回手。韦长歌问:“我听说今天苏大公子请客?”
苏妄言点头:“正是,韦堡主千万不要客气,若是不够,尽管再加一碗——我已交代店家,面里头多叫牛肉。”
韦长歌迟疑地问:“你请我吃面?”
苏妄言眨眨眼:“韦堡主难道没有听说过吗?有道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莛与楹,厉与西施,道通为一’——只要是请客的本质不边,请客的内容是牛肉面还是山珍海味,又有什么差别呢?”
韦长歌没有说话,那起筷子,默默吃完了面前的牛肉面。
一个月后,韦长歌给苏妄言送去请贴,邀他到天下堡赴宴。
苏妄言到的时候,韦长歌已经在野狐泉边设好了酒宴,盖得严严实实的器皿事盒热热闹闹地了满桌,揭开盖子,内里无一例外都是牛肉面。
韦长歌笑眯眯地招呼:“老子说,道在极高深处,也在极平常处。承蒙苏大公子指教,韦长歌总算领教了齐物论的精髓。来来来,这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牛肉面,你尝尝,味道可还好否?”
苏妄言一时无语。
之后一年,苏妄言每次来到天下堡,韦长歌都以亲手烹制的牛肉面热情款待之。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