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刑天
“等死?”来归客栈里,马有泰愣愣地问。
韦长歌眼睛微微一亮,笑道:“我猜月相思的意思,就真是让骆夫人‘等死’。”
凌霄说到这里,马有泰等人原本已是有些迷惑,听了他这句话,就更是大惑不解,一起把目光投向花弄影。
花弄影眼睑半闭,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一派淡漠。
凌霄一笑,接着道:“我听了她的话,像是寒冬腊月掉在了冰窟里,心里突然就空空的,只觉得冷。许久许久,脱口道:‘花姐姐死了,他怎么办?’月相思却笑起来,道:‘她病已入骨,我不能治,可如果她死了,我就能把她救活。’”
苏妄言忍不住道:“都说月相思能沟通幽冥,起死回生,难道是真的?”
凌霄望着他笑笑,道:“我听她这么说,也是不敢相信。苏三公子听了她的话,却叹了口气,他把你抱在手里给我看,说:‘你看到这孩子吗?’我呆呆地回答说:‘看到了,是个婴儿。’苏三公子笑了笑,点头道:‘是个婴儿。可是在我眼里看到的,却是他将来的模样——这个婴儿,有一天会慢慢长出牙齿,长出好看的头发,慢慢地,就变成天底下最美的孩子。’我看着那婴儿,忍不住点了点头,道:‘这孩子现下就已这么可爱,长大自然是个大美人儿。’”
君如玉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忽然笑道:“苏三公子通透人物,怎么这句话却说得恁古怪?那婴儿再怎么可爱,长大了也是个男人,哪有用‘美’来说男人的?”
韦长歌心头一动,望向身旁那人——那看了十几年的脸,平日只觉俊俏非常,此时细细一看,竟果然秀气非常。一时间,思绪纷乱,种种回忆都涌上心来。
苏妄言只含笑催问:“后来呢?”
凌霄也是一怔,道:“苏三公子说:‘我看着他,也看到有一天他牙齿掉光、满头白发的样子。他现下虽然还小,但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也是会死的。不光这孩子,我们一来到世上,就已经注定了有一天会死。生死命也,修短数也,又岂是能强求的?’我听了他的话,懵懵懂懂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不明白。他微微笑着,又说:‘这世上的东西,若是求而不得,便总是不如不求的好。’月相思听了,只是望着他不说话。我想了半天,才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也许是我强求了。可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不要他难过。’苏三公子始终不能说服我,最后便只说:‘既然如此,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好好的,不必后悔。’”
“……苏三公子说得没错,我那时不听他话,到如今真是后悔莫及。”凌霄叹了口气,惨然一笑。
苏妄言默默注视着她。女人乌黑的发间如今已夹杂了突兀而醒目的银白颜色,面目沧桑,眼底满满的都是荒凉意。每到人静时分,她若回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温婉如春、着鹅黄衣衫的少女,回想起将军府里一呼百应的过去,不知会不会有隔世之感?
雪仍然落着。
“……我这辈子做了许多事,不知道是对还是错。只是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非那么做不可。
“我求月相思教了我起死回生的办法,原本也很是犹豫,但当我回到衡阳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非得如此。那时候,我才一进门就看到满地都是空酒坛子,横七竖八地倒着,他呆呆地坐在床前,两手紧紧抓着花姐姐的手,两眼通红,脸色却白得像死人一样。我骇得呆住了,好半天才朝床上看去,只一眼,我就什么都明白了——花姐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竟已是气息全无。原来我回去的时候,花姐姐已死了三天了。”
几人听到这里,不由得都愣住了,再看花弄影坐在一旁,一脸淡漠,便都有些忐忑惊惧,只暗暗道:“这世上难道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不成?”
“我心里一阵惊跳,看看他,又看看花姐姐,终于开口道:‘骆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帮你把她救回来。’”
韦长歌道:“凌大小姐要骆大侠答应的是什么事?”
凌霄看向花弄影,淡淡道:“我要他与我击掌盟誓,我愿做他妹子,只求永永远远能和他在一起,我要他答应,一生都不能抛下我。”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都是一怔。
王随风忍不住叹道:“凌大小姐这又是何苦?”
凌霄涩涩道:“我虽然一心一意爱他,他却一心一意只爱他夫人,我也别无他求,只愿能与他结为兄妹,能长长久久地伴着他,时时看到他……”
众人听在耳里,都觉有些心酸。
好半天,苏妄言才问道:“凌大小姐,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救活骆夫人的?”
凌霄微微一默,叹道:“苏大公子,我的法子,其实方才赵老板已经告诉各位了。”
赵老实瞟了一眼花弄影,眼珠四下乱转,咽了口唾沫,道:“大小姐说的,是、是骆夫人项上那道伤痕?”
凌霄微一点头,道:“民间向来有藏魂寄石之术,月相思教我的法子,就是藏魂——只要在人死后七天内,砍下死者首级,焚香施法,把死者散开的魂魄敛在一起,收入藏魂坛里,再把身首相合,死了的人便能活过来。虽说身子是死的,但魂魄不散,行动自如,便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只要藏魂坛不破,就可以一直活下去。那时候,我就是用这藏魂术救回了花姐姐。”
众人都觉匪夷所思。
凌霄说到这里,转向苏妄言,解释道:“当年月相思传我此术,苏三公子也在一旁。西城、花姐姐和我,恩怨纠缠,种种曲折,他也都是知道的。那日在锦城外,我请大公子给苏三公子送去那幅《刑天图》,便是此意。只盼他见了那画,能念及旧情,出手相助。”
“原来如此……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那明明是画的刑天断首,画上的题诗却偏偏是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幅画、一句诗,无关的人看了必是不解其义,但他老人家知晓来龙去脉,自然能明白画中之意。果然,那日他听我说了你的名字和画上的内容,立刻就明白了,让我带着秋水剑出来帮你。”
苏妄言侧着头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骆大侠断首而死,大小姐包下这客栈七日,就是想再用这法子救活他?”
凌霄微微点头,低声叹道:“我是想要再让他活过来,可惜……”
话没说完,便听花弄影在一旁轻笑出声,截口道:“何止可以活过来,那以后,就是想死,也都死不了了。”她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但只声音,怨毒之意已然清晰可辨。
凌霄叹了口气,道:“我救了你性命,为怕你误会,与他结了兄妹之谊,我退让至此,你为何却还是容不下我?“
花弄影表情森然,冷冷反问:“你问我为何容不下你,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你对他,真是一见倾心?你给他的,当真是返魂香?”
凌霄脸色一变,怒道:“花弄影,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抛下将军府的荣华富贵来找他,就是为了给他假的返魂香?”
花弄影也不理她,自顾自接着问道:“凌大小姐,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把王大先生、马总镖头、赵老板他们都找了来,是为了什么?”
王、马几人方才听凌霄述说往事,虽然嘴上不说,暗地里都认定了花弄影性格偏激,小气多疑,才造成了后来的局面,此时听到花弄影竟问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不由得大是茫然。
凌霄闻言突然一默,片刻,涩涩笑道:“当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虽然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但许多细节,除了他们三位,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花弄影嘴角微挑,有些讥讽地一笑,却似是不想多说,懒懒别开了头。
苏妄言眼尖,瞥见凌霄抱着骆西城人头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样子竟像是十分紧张,心头一动,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不由得转头看向韦长歌。才转到一半,身子却陡地顿住了——
洞开的店门外,静静伫立着一条青色人影。人影手中提了一柄长刀,刀口映着雪色泛起青槭槭的寒光。
一片死寂中,那“人”一步一步,在风雪中慢慢走近,仿佛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马有泰等人骇得叫不出声,就连韦长歌亦是微微变色,失声叫道:“刑天!”
凌霄乍见那人影,心头一阵遽痛,奔前两步,一声“骆大哥”生生卡在嗓子眼儿,那接踵而至排山倒海一拥而上的酸楚,却是连自己都不知是爱意还是凄切……只觉面上湿漉漉的,已滚下泪来。
君如玉目光一凛,大声道:“快关门锁窗!”一面转身,飞快地将身后一扇窗户闩上了。
众人一个个都恍若在梦中,这才惊醒,忙跌跌撞撞扑去关窗。
苏妄言一震惊醒,便要去关门,脚下才一动,旁边一人疾步闪过,一面沉声道:“我来!”却是韦长歌抢先一步,掠到了门口。
韦长歌才要关门,那“刑天”一只脚却已踏在门内。韦长歌微一皱眉,心念电转,扬声道:“我引‘他’出去!妄言,你快关门!”话才出口,一掌拍出,刑天也不闪躲,一刀直劈下来,刀势快绝,韦长歌暗自心惊,忙一缩手,身子一侧,绕到刑天身后。
刑天虽无耳目,却像是有所感应,随之转身,又是一刀劈下。
苏妄言乍一看到韦长歌与刑天交手,便已是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关门,只是死死盯着外面——刑天身法极快,刀势凌厉无比,若是自己,只怕走不过三招——正干着急,旁边马有泰竟疾奔过来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苏妄言大怒,抬手便是一掌,马有泰不防,就地一滚,堪堪避过,狼狈叫道:“苏大公子,你干什么!”
苏妄言盛怒之下,也不言语,抽出佩剑,银光一闪,已连刺九剑,怒道:“你没看韦长歌还在外面吗?!”
马有泰慌忙跃开,愤愤道:“苏大公子!那怪物这般厉害,让它进来,咱们就都完了!”
苏妄言冷着脸窜到门口,又将门拉开了,余光瞥见马有泰动了一动,也不说话,只恶狠狠地把剑一横。
马有泰几人心急如焚,想要过来关门,又怕那东西还没进来,就惹怒了这位苏大公子,先被他刺上一剑,一时僵住。
苏妄言急急往外看去,正见韦长歌一掌打在刑天胸口,不禁大喜,才要叫好,刑天却只是一抖便又攻向韦长歌。
苏妄言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提起手里佩剑就对准刑天狠狠掷出。
凌霄虽然明知道那一剑伤不了刑天分毫,却还是尖叫一声,便要扑上来。就连花弄影也是脸色一白。
眼见那剑便要刺向对方胸口,韦长歌却一声清啸,提气纵起,抢先一步把剑接在了手中,他这一分神,寒光过处,刑天已一刀落下。苏妄言脸上陡地一白,却看韦长歌于避无可避之间,硬生生又往前移开了尺许。那一刀便只在他右肩一挂,留下一道血痕。
韦长歌负痛转身,重重一掌,将刑天击得倒退几步,趁势窜进门来。
他前脚进门,苏妄言后脚便已扑过去,将门合上了,君如玉喝了句“让开”,双手平推,将一口棺材推得飞起,苏妄言闻声凌空跃起,一声巨响,那棺木飞撞过来,紧紧抵在了店门上。
众人纷纷有样学样,将店里棺材搬来抵住了门窗。只听刑天在外连撞数次,终于没了动静。
诸人侧耳聆听,许久无人说话。
韦长歌和苏妄言并肩立在门边,到这时才长长舒了口气,对望一眼,一齐大笑起来。
韦长歌笑完了,把那剑往苏妄言手里一塞,道:“怎么这么不当心?!苏家子弟,剑在人在——我还记得,你倒忘了!若是落在外头,谁有那闲工夫帮你找去?”
苏妄言还剑入鞘,只是笑。
君如玉笑问:“韦堡主,伤得重吗?”
韦长歌微笑道:“不碍事。”
苏妄言看了看韦长歌伤口,顺手抓住他衣袖,用力撕下一截来。
韦长歌看着他的动作,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妄言,你就是要帮我包扎伤口,叫我承你的情,好歹也该从自己衣服上撕块布吧?怎么这么小气?”
苏妄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胡乱帮他把伤口扎上了。
屋里众人至此方惊魂稍定,马有泰一脸尴尬,期期艾艾地道:“韦堡主,适才我……”
“事急从权,马总镖头无须在意。”韦长歌淡淡一笑,回身转向凌霄和君如玉:“现在该怎么办?”
君如玉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听。”——屋外,“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传得格外的远。
王随风惊道:“他在做什么?”
苏妄言沉声道:“他是在围着这客栈绕圈子。”
赵老实颤声道:“……那……那是为什么?”
却听花弄影冷冰冰地道:“他的头在这里,他不来这里,又该去哪儿?”
几人都是一惊。
韦长歌苦笑道:“骆夫人是说,骆大侠的身体,是被他的头牵引而来的,若是不让他进来,他就会一直守在外面?”
马有泰惊道:“他若不走,我们怎么办?凌大小姐,你还是把头还给他吧!”
凌霄默然片刻,道:“如今就是把头给‘他’又有什么用?方才的情景,你也看见了——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的身手比韦堡主如何?”
两人都是一默。
马有泰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凌霄漠然地望着手上的头颅,半晌道:“等。”
王随风一怔:“等?”
花弄影闻言,却突地问道:“凌大小姐,你等的人若是不来,你怎么办?”凌霄一颤,霍然抬头看向花弄影。花弄影淡淡道:“要不是找到了请动月相思的办法,你又怎么敢回来?”一顿,又再问道:“凌家妹子,她若不来,你怎么办?”
马有泰、王随风一怔,随即异口同声问道:
“你要等的人是月相思?”
“你等的真是月相思?”
凌霄也不理会二人,一咬牙,厉声道:“她若不来,就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马、王几人,都是脸上一青。就连持剑站在花弄影身后的女子,手上也是微微一抖。
花弄影瞥她一眼,突地轻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慢慢变成了悲鸣:“好!好!我是活了二十年的鬼,原不在乎这个!我只想看看,看看他怎么一刀把你的头劈下来!”
苏妄言听在耳里,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半晌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