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夜叉11
“花弄影冷哼道:‘好个有仁有义的中原大侠,你想怎么比,划出道来就是了。’
“萧世济打了个哈哈,说:‘既然这样,我来出个主意,就由今日在场的众位英雄公推七位高手出来和你比试,你若赢了四局,萧某便做个主,由得你出门;你若输了四局,便得心甘情愿任由我们处置。这法子,诸位可有意见么?’”
苏妄言冷笑道:“萧世济号称中原大侠,行事却如此阴险。街头上流氓少年斗殴尚且还知道公平二字,他这法子,却是表子里子一起占了。”
马有泰点头道:“苏大公子说得有理。他选出七个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与花弄影赌斗,自己不伤一兵一卒,便照样能制住花弄影。花弄影就算侥幸赢过四局,必然也已是身负重伤,就是活着出了门,日后也绝逃不过仇家的追杀。我当时在屋顶上,听了这话也有些不是滋味,便转头去看不远处的骆大侠——我那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倒像是盼着他能出声制止似的——我一转头,只见方才那地方空空荡荡,骆大侠不知何时已不见了。我把地上众人一个个看过来,却始终不见骆大侠的影子。
“这时候,花弄影已一口答应了萧世济。她虽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动起手来却是半点不让人。各门各派的高手轮番上去与她车轮战,华山派掌门许流云、太湖十八水寨总瓢把子周自横、铁刀门刑堂堂主雷战,这三个一流高手都叫她立毙于剑下。那三场比斗,真是精彩绝伦,旁边观战的武林中人,一个个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第四场上,花弄影方才中了一掌,输给了乱石穿空范老爷子。她重伤之下,第五场、第六场,便也都落败了。
“到第六场结束,花弄影已经全身都是伤,她盘腿歇息了半刻,一跃而起,道‘下一个谁上?’那时候,我看她脚底虚浮,脸色苍白,已经是强弩之末。大约在场众人随随便便出来一个,也都能杀了她。但场中众人畏她骁勇,竟半晌没人应声。萧世济道:‘最后一位,便由……’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扬声说了句‘我来!’我循声一看,竟是骆西城一窜到了场中!我呆了一呆,完全没有料到,以他的武功名望,竟然也会趁人之危来拣这便宜,不由得生了些鄙夷之心。”
马有泰顿了顿,接着道:“但萧世济见了是他,却放了心,笑道‘也好,就辛苦骆兄一趟吧。’
“骆西城微微一笑,走到花弄影面前。花弄影问:‘是骆西城骆大侠么?’声音竟有些发颤——唉,她原是个花一样的女子,眼见得命在顷刻,要她全不在乎,那也太难为人了——骆西城道:‘正是在下。’花弄影笑了笑,说:‘能死在骆大侠手上,飞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
“以她父亲花战之能,尚且不能取胜骆西城,何况此时正是她油尽灯枯之时?两人才过了十来招,骆西城的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周围众人便都轰然叫好,一个个得意洋洋,倒像是自己亲手制服了花弄影一般,只道骆西城立时就会手起刀落,取她性命。
“就在这时,骆西城却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花弄影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却突地一缩身子,往大厅里疾射而出。事出突然,众人不由都是一愣,便看骆西城追着她进了大厅。众人一愣之后,也都纷纷跟了进去。我正抬起身子,想要看得清楚些,便听轰地一声,从大厅那边传来一声巨响,熊熊大火顷刻之间就烧了起来,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哀嚎惨叫!多少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被吞进了那火海里!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前去救火,那晚下着点小雨,风也不大,却不知道为什么,火势竟是越来越大,好容易天亮时扑灭了大火,却是半个萧山庄都已成了灰烬。火场里虽是发现了好些骸骨,却都烧得无法辨认了,也弄不清究竟哪个是花弄影,哪个是骆西城。”
苏妄言道:“骆西城究竟跟花弄影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马有泰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困惑似的道:“其实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以骆西城的修为,那天晚上,他一定比我更早发现花弄影上山。他当时若是立刻出手,何至于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就算他来不及出手,也决不至于像我一样,连出声示警都做不到……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又为什么不出手?”
王随风感慨道:“谁知道呢?只是那以后,江湖中就一直没了两人的消息,于是江湖中便都以为他们俩已经死在火海里了。我也是直到那一次,才知道他们活着,不但活着,还结成了夫妻!”
苏妄言反问道:“那一次?”
王随风和马有泰对看了一眼,王随风疲惫地叹了口气,道:“还是请赵老板来说吧!”
赵老实呆了一呆,搔了搔白发,想了半天,才又接着道:“骆夫人美是美,却总是冷冰冰的,躲在房里不见人。那位凌大小姐,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喜欢那位骆大侠,只不过骆大侠总是躲着她——这几人虽然怪怪的,出手却都很是阔绰,我便巴不得他们能多住些日子。
“这一日黄昏,骆大侠和凌大小姐一起出了门。骆夫人就叫人给她备水洗澡……”
赵老实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好半天,都不再往下说。
苏妄言正要开口催促,滕六郎已道:“后来呢?”
赵老实眼珠乱转,神情古怪,张着嘴却不说话。好一会吞了口唾沫,一开口,却道:“那位骆夫人,真是漂亮!真是漂亮!所以他们夫妇说要住店的时候,我就把他们带去了楼上的寅字号房。”
他搔了搔白发,像是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深吸了口气,解释道:“寅字号房,是楼上左边第三间,在丑字号房的隔壁。他突然说出这句话,几人都是不解,却也只好耐着性子等他说下去。
赵老实道:“丑字号房的墙壁上,有一个小洞——“
苏妄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才知道他为什么支支吾吾不肯说下去,不由转过头,和韦长歌相视一笑。丑字号房的墙上有一个小洞,正好可以看到隔壁的寅字号房。
赵老实这人其实并不老实。每次有年轻漂亮的女客在来归客栈住店,他总是让她们住在这间寅字号房里。这一次也是一样,他乍一见到花弄影,就已是神魂颠倒,所以骆西城夫妇说要住店的时候,赵老实立刻亲自把他们带去了这间寅字号房。
头一个晚上,他也像平时一样,躲在丑字号房偷窥。但那天夜里,花弄影却是和衣而睡,赵老实什么也有没看到,但他心里却越是痒痒了起来。所以这天黄昏,骆夫人让伙计给送水的时候,赵老实就知道,自己遇上了难得的好机会。
他一边忙不迭吩咐伙计送水上楼,一边悄悄溜进了丑字号房。
当赵老实往寅字号房看去的时候,屋子里都是水气,衣服什么的,都扔在一边,花弄影就在浴桶里洗澡,正好背对着那小洞,赤条条地坐在桶里。看到她雪砌也似玲珑的身子,赵老实几乎连魂都要飞了,他一劲儿趴在那小洞上,怎么也看不够。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女人雪白修长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根极细的线,颜色血红,紧紧贴在女人的脖子上。
赵老实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就在这当口,花弄影轻轻地转过了身子。只见那条红线从她背面脖子上,一直延伸到正面,不多不少,刚好整整一圈!
刹时间,赵老实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就只剩下一片空白——他终于明白那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红线!任何人一看到这东西,就会立刻明白那是什么——那是一道伤口,只有砍了头的人脖子上才会留下的伤口!赵老实曾在洛阳城里看过几次斩刑,就更是对这种伤口印象深刻!
可既然头被砍了下来,又怎么还能稳稳当当的连在脖子上?砍了头,人自然就死了,但这个美丽的女人却分明还是活生生的,能走,能动,要吃饭,也会说话……
一时间,他脑子里乱纷纷的,就只看骆夫人从浴桶里站起来,叹了口气,举起右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颈上的伤口——
赵老实说到这里,也就学着二十年前那位骆夫人的动作,用右手轻轻地划过自己的颈项。他学得极是传神,众人不由都感到脖子上一阵凉凉的,仿佛被那女人的手抚摸着的,是自己的颈项……
骆夫人站在浴桶里,玉雕也似的手指,轻轻搭在那条红线上。
她突然侧了侧头,向着墙壁看去。
赵老实在墙的这一侧,才觉得有些不妙,女人冷冰冰的目光已穿过墙上的小洞,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跟着,慢慢的一笑。
她本来美貌,这一笑,更是倾国倾城,但赵老实却只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退退不开,想叫叫不出。
花弄影一笑,跟着又回转身子,走出浴桶,裸着身子站在窗前逗笼子里的鸽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老实才被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惊醒过来,他只骇得一动也不能动,好半天,觉得脚面上湿漉漉的,战战兢兢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吓得尿了裤子。他心头略略一松,再壮着胆子看向隔壁,花弄影不知何时已不在房里了。
——寂静中,突然啪的一声响,客栈里的众人都狠狠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桌上油灯的灯花爆开了,不由得又都松了口气。
“后来呢?”苏妄言问。
赵老实瑟缩了一下:“我挨了一吓,连滚带爬地下了楼,躲在床上瑟瑟发抖,每次听到脚步声,就以为是骆夫人来了。明明数九的天气,却身上背上全是汗!过了不知多久,我听见伙计在外面跟骆大侠打招呼,骆大侠像是心情不错,大声答应着,三步两步上了楼。
“我听到他回来了,也稍稍放了心,心想就是骆夫人要害我,她丈夫回来了,她也不能下手了。又想,不知道骆大侠知道不知道他夫人脖子上这道伤?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跟这么个怪物在一起?想来想去,倒忍不住同情起凌大小姐来——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骆大侠不爱,非要爱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怪物,这可不是叫人纳闷么?”
说到这里,像是过了这么多年,还在为凌大小姐不平似的,微微叹了口气。
韦长歌微微一笑,慢悠悠地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其实就算亲身到了相思境地,又有几人能清清楚楚说出个因果缘由来呢?所以‘情’这一字,最是世上说不清、道不明之物,任你大智大慧大勇大圣,也是一般看不分明的。所谓情,于外,只在‘无所适从’四个字,也因此让人千攒百度;于内,便是紫玉成烟,章台故柳,可死而不可怨罢了!”
此言一出,座中一片默然。
稍顷,滕六郎竟拊掌大笑道:“可死而不可怨、可死而不可怨——韦堡主这话说得再好不过!当浮一大白!”竟真的伸手提过旁边酒坛,拍开封泥,自己先干了一碗。
马有泰几人也不知在棺材里呆了多长时间,又说了这许久的话,早已渴得很了,只是疑心酒里有毒,不敢先喝。此时看他先喝了一碗,登时都放了心,纷纷伸手倒酒。
苏妄言见他不露声色,病黄的脸上一抹顽皮之色却一掠而过,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这人倒实在有趣,明知那几人渴了,偏装作不知道,非等人渴得狠了,才来这么一手,就算酒里真有毒,只怕也是叫人防不胜防。只不知究竟是个什么人物?顿觉此人大对脾性,不由微露浅笑。
滕六郎转头见了,一怔,也回他一笑。
赵老实喝了酒,声音也大了些:“他们明明两个人一起出去,却只有骆大侠一个人回来。伙计问起,他只说凌大小姐有事,晚些回来。又说他和骆夫人明早就走,让伙计结帐。”
“一夜就那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伙计不见凌大小姐起床,开门进去一看,包袱行李都在,她人却不知道哪儿去了。骆大侠知道了,着急得不得了,二话不说,立刻出门去找她,直到夜了才回来,一进门,就问凌大小姐回来了没有。
“骆夫人也下楼来了。我看到骆夫人,心惊胆战,但她却仍旧一脸冷冰冰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问骆大侠可找到人了没。骆大侠一边摇头,一边叹着气说:‘凌霄性子倔,我怕她一时想不通,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才好?’骆夫人淡淡应了一声。我这才壮着胆子上去,问他们还结帐不结帐。骆大侠说‘不结了’,又对夫人说‘我实在不放心,还是等她回来再走吧?’夫人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了句:‘那就等吧。我知道,你总是不放心。’骆大侠看了看夫人脸色,安慰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放心。若不是凌霄,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感激她,她若有难,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帮她,她若有事,我更是一生都不会安心。你别多想。’骆夫人看他一眼,只是微笑。”
赵老实看看屋中众人,惑道:“你们几位说说,这三人的关系可不是恁地古怪么——凌大小姐明明喜欢骆大侠,怎么还会帮着他和他夫人在一起?”
赵老实心惊胆战地又过了一夜。自从那天之后,他一想到那个骆夫人就头皮发麻,再也不敢去想这女人有多漂亮,多诱人,只是巴不得他们快点离开。
但一早起床,拉住伙计一问,才知道凌霄还没回来,他知道这下骆家夫妇怕是还要留一天了,不由暗暗叫苦,也不敢再呆在客栈里,找个借口出了门,在外面闲逛到天黑,才从后门偷偷摸进了自己房间。
一进门,赵老实就被人从背后捂住了嘴。
赵老实先还以为是花弄影来找自己算帐,吓得腿都软了,再一看,却原来是两个拿刀带剑的江湖客。
其中一人笑道:“赵老板,别害怕,我叫张三,他叫李四,我们不是害你,是来给你送钱的!”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塞在赵老实手上,放开了他。
赵老实也知道,什么张三李四必然不是真名,但名字虽是假的,手里的银子却是真的。他拿着银子,心里也镇静了些,迟疑道:“两位大侠,这是……”
张三笑着道:“赵老板,我问你,你这里两天前是不是来了一对夫妇住店?”
赵老实点了点头。
张三又问:“这两人什么模样,都叫什么名字?”一边问,一边拿出一锭银子来托在手上。
赵老实吞了口唾沫,好一会儿,飞快地伸手拿过了银子,把骆家夫妇来住店的经过老老实实都说了。
张三李四相互看了一眼,张三又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笑眯眯地道:“劳烦老板上去看看,那位骆大侠和他夫人,现在在做什么?”
赵老实拿着银子,心里倒像是没那么害怕了,但要叫他自投罗网去见那骆夫人,却是打死也不愿意了!他忙陪着笑道:“张大侠,李大侠,我方才听伙计说,骆大侠心情不好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天,他夫人在一旁相陪。这会儿,怕是还在房里坐着呢!”
李四笑道:“我们也猜到了,不过想请老板再去打探清楚些。”
赵老实对花弄影正怕得要死,只是支吾着不肯去,却又怕把面前的张三李四惹怒了,无奈之下,只得把那小洞的事说了出来。
张三李四轻声商量了一会,张三笑道:“请赵老板先在此休息一下。”说完点了他穴道,把他放在床上,盖上了被子,一前一后出去了。赵老实睡在床上,心中忐忑,等了许久,那两人才回来。
那叫李四的人解开了赵老实,一言不发,从腰间拿出一张银票放在他眼前。
赵老实看了那银票,只觉眼花耳热,心头狂跳不已,耳朵里擂鼓一样的响。他也知道,这两人出手这么大方,一定是他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有了这么多银子,就是杀人放火又有什么关系?
好半天,赵老实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声道:“张大侠,李大侠,你们要我做什么?”
张三笑着道:“赵老板是爽快人,要请你帮忙做件小事,事成之后,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