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人
洛漓从梦中惊醒时,刚过丑时。抱膝坐在床头,透过红木雕花的窗棂,她还能望见夜空中那弯浅浅的月牙。
即便这间屋子里的摆设装饰与从前的刃羽阁别无二致,她还是找不到曾经的那份归属感,总是噩梦连连,夜不能寐。
她的家没了,三年前,被她亲手烧毁的。
那漫天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燃尽了她青春年少最美的韶华,将当初那个天真得有些可笑的她焚成了灰烬。
君琰没有大动干戈地重建王宫,仍旧住在焱王府,同时将她安顿在心梧院。洛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或许是怕死,或许是因为茫然,又或者,是为着心中的那份执着与不甘。她做了他三年的暗卫,执行了上百次的任务,从前娇贵的身体留下了满身伤疤,可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又做噩梦了?”
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窗外。
“嗯。”
洛漓点了点头,看着窗外颀长的身影,月光清寒,更衬得他神色凉薄淡漠,仿佛谪仙人一般超凡出尘。
“三年了,还没习惯吗?”君琰望着夜空中渐渐西移的银钩,“梦到了什么?”
她顺着他的视线仰头:“一些往事,那些,回不去的从前。”
“后悔吗?”他将目光转移到她的眼中,“当初没有杀了我。”
洛漓亦直视他的眼睛,那双深邃又带着淡淡的哀伤的眼睛。当年,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疼,以致无怨无悔地沉沦。
她扯了扯嘴角,避而不答:“你这个王上,做得痛快吗?”
君琰微愣,垂下眸子,偏过头:“我需要你去陇楠郡护送南霖使臣。”
她有些疑惑:“听闻近来西北盗匪猖獗,我以为那才是我的任务。”
“你上回在漠北受的伤还没好全,不必再冒险。”
“已经痊愈了,我可以去西北,没人比我更熟悉北方。”
他眯起眼,眉间隐隐透出烦躁:“你的任务,是护送南霖使节安全抵达王都。”
她忍不住微蹙眉心,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儿。明明更重要的任务是西北,他却将她派遣到远隔千里的陇楠——
他在故意支开她。
洛漓平躺回榻上:“知道了。”
她有些生气了,他感觉得到。
“抱歉,只是……”他有些无奈地说道,“你该听话些的。”
她没有应声。
又过了半晌,他正欲离开,她却叫住了他。
“你知道这三年来,你向我说了多少次对不起吗?”洛漓坐起身子,仰头望着屋顶,“一国之君不该这么低三下四的。你到底,是在为什么而道歉?”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所幸,她并不打算听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无需蓟莨解释,我自己也能想明白。我知道父王的死与你无关,你一走三年,他体内的毒已经所剩无几,是他过于操劳,过于忧心那些,本可以避免的事,才会把身体拖垮;至于王兄,与你决一死战,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没有怪你的理由。”
“我们都已一无所有,这段恩怨,该了结了。”洛漓长长叹息一声,“君琰,你不欠我的。”
窗外的人迟迟没有回应,周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她忽然想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静谧,安宁,仿佛可以消弥一切的苦怨。
院内那棵梧桐仍在,可他们……
这个故事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他们真该早一点儿遇到,在他还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时候,在她还懵懂无知的时候,这个故事或许便会有不同的结局;又或者他们自始至终就不该相遇,这样也许,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不会似如今这般两个人都在苦海中挣扎。
“明早卯时三刻启程,蓟莨随你一起,再多睡会儿吧。”
君琰料到她不会乖乖去陇楠,所以特意派了蓟莨跟着她,可即便如此,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同。
行至中途投店之时,洛漓给蓟莨下了大剂量的迷药,将一行人丢在客栈,径自改道去了西北。
她不是故意要和君琰对着干,只是这回着实好奇。她不知道如今的她还有什么能让他忌惮的,西北,又究竟有什么秘密是他不想让她知晓的。
几天后,洛漓夜半抵达君琰在西北的一个据点,可她并没有对暗号进屋,而是偷偷地潜伏在房顶,掀开半片黑瓦,听着里头人的对话。
“这趟可是个苦差。”
“为何这么重要的任务王上要交给我们,甚至瞒着心梧院那位?”
“不该问的别多问。蓟莨大人吩咐了,若探明那伙盗匪的领头人是前朝太子,格杀勿论;若不是,速回。”
“啪——”
一片瓦从屋檐滑落摔到地上碎裂的声音,屋里屋外的人皆是一惊。
只是一个晃神,洛漓立刻纵身跃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朝二十里外的烈瀛山奔去。
前朝太子……
她的王兄,真的还活着吗?
她的速度比预想中的要快,抵达山脚时,天刚蒙蒙亮。东方闪烁着微明的晨光,山谷中那一片村寨覆盖了半个山头,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她刚踏上上山的石阶,一柄飞刀便直射她的面门,可不待她躲闪,另一柄飞刀又随即将它截断。
“退下。”
密林中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熟悉中透着三分陌生。
洛漓看着树后缓缓显露的脸,压抑着自己狂跳的脉搏,小跑着扑到他怀里,微微哽咽:“王兄!”
秋越澹轻轻搂着她的肩膀,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她才仰起头:“我以为你……”
“死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三年,我的确活在地狱里。”
“我当年确实看到君琰安葬了你。”
“这儿说话不便,到寨子里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