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番外·夜归人
初初遇见许明安,我二十六岁,他刚过而立。
在他负债累累过后刚起家的新公司楼下,这个满身深閟的男人用锐削的侧脸与我的目光打了第一回 照面。总一副淡淡的模样,孤清的眼睑垂下,仿佛要小心后面藏着的湖水掉出来。
我随意逮住一位近旁的员工好奇打探:“他就是你们老总?”
员工似乎很自豪,又似乎很悲悯:“是呀!他可厉害了!”
我是听说过的,有关他一波三折的创业史。
据说七八前的他,在游戏制作界算是个卓荦超群的风云人物,大学未毕业就与同学办了公司。可惜后来高开低走,新游戏未能上市就胎死腹中,扫地关门时也走得狼狈。这中间似乎发生了不少事,但我不得而知。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用来形容他这段往事,我自认为是很合适的。
不过倔强的人不会轻易认输,他拾起士气后又卷土重来,很快便杀回业内风云榜。
虽然为了再次创业,背了很多债……
我领了工牌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望着新电脑前的一片空白,心里有些杂七杂八的感念,可以用“恍然如梦”来概括。
因为当初投递简历后,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没什么胜算。竞争者全都个顶个地拔尖,不论是毕业院校还是能力,我都不如他们。我都做好了玩一玩来走个过场的准备,谁料面试完就收到了上岗通知。
我笑着跟我妈说:“你女儿这就叫祸福相依,天不亡我!被个臭男人甩了,职场上却得意了。”
有关这个臭男人……前情我已不太想提,毕竟我花了半年才从那些烂心情中拾掇干净、重见天日,也不想承认我对他还有什么妄想。
故而那段时间我没有什么谈恋爱的想法,一门心思全扑在工作上。
说起来,真不知道是许明安吸引了我,还是我忽然起了歹念刻意去靠近他。
第一次在公司里的偶遇,我记得很清楚,是发生在入职后的第十天。
那天我因为睡过了黄金起床时间而迟到,过了打卡机就一路惶惶然直冲电梯,恰巧在进电梯门时与形单影只的他目光相撞。
我们都一愣,随后各自转开眼神。比起他的漫不经心,我的反应要窘迫很多。
背对他,我偷偷瞄着眼前的反光镜收拾头发。倏忽听见他说:“齐然?新员工对吧,我记得你。”
我怔了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回身一笑纠正道:“齐澜……不是齐然。”
顿住,我又补充:“老板。”
他脸上有一霎那的不自然,消逝后报以极礼貌友好的微笑:“抱歉,我记错了。你好,齐澜。”
就是那一下,我在他温舒柔和的神情里看到了些熟悉的影子——这影子令我慌乱至极。
我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财务部与CEO办公室在一层,无形之中我和许明安多了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
短短二十天的观察间,我发现他很爱穿黑灰色调的衣服,这跟他本人冽泉般的气质很相符。有时候碰见他在休息区抽烟,总觉得他身上的悲伤有海样深;有时候坐在会议室里听他作报告总结,又认为他举手投足间都是自信的魄力。
真是个故事难书的男人……
第二次偶遇发生在距离公司大楼三四条街的黄陂北路上。
来不及奇怪这个人怎么没用车子代步,阳光如水的人行道上我俩相向而遇。他记住了我的名字,停下来唤我:“齐澜。”
我笑笑:“老板好。”
那天是休息日,于是我问:“你也来逛街?”
他摇摇头,没直接回答,只说:“不用喊我老板,叫我明安就行。”
我又被针刺了一小下。
“这不太好吧?”
“没事,他们都这么叫我……”他眼神温和,“叫老板也太生疏了。”
之后我们同行了好一段路,在岔路口要分行时街角有家咖啡店外放起一首歌,他听见这首歌,猝然失神,旋即我见过的……那海样深的悲伤又回到他身边。
“听过吗?”他问我,我茫然摇头。
“许美静的《都是夜归人》。”他回答着,嘴角有晦暗的苦涩。
“你的爱已模糊,你的忧伤还清楚,我们于是流浪这座夜的城市。彷徨着彷徨,迷茫着迷茫,选择在月光下被遗忘……你忘了吧所有的厮守承诺,谁都是爱得没有一点的把握。也别去想哪里是甜蜜的梦乡,还是孤单的路上自由的孤单……”
这歌很好听,我也在歌词中或多或少听出了自己的往事。
不知道他听出的往事是怎样的,总之那天临别时,他想起什么回头对我说:“许美静命运多舛……后来得了精神病。”
这话莫名其妙,听得我思维错乱,像个精神病。
我们真正的交集变深是在我转正之后。
许明安开始有意无意地频繁照顾我,无论是关于工作还是生活,这让我不免得意:“这人怕是对我有意思……”
我的得意没过多久就得到了证明,他在一个深夜给我打电话,在阒静的背景里问我:“齐澜,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我惊得手里的水杯一掉,再次被针重重一扎。
冷静后思量半晌,我觉得可以答应,自小我的审美就很单一,不管是外貌、气质还是性格,他每一点都符合,我又为什么要拒绝?即便每回看着他,总让我想到那个令我伤透心的男人。
于是我问:“你喜欢我?”
他想了许久,平静答道:“是喜欢的。”
应该说,这个答案距离十分肯定,还差了三分。但无所谓,我这个年纪都已经看得很淡,更何况他都奔三了。
我遂回道:“那好,我答应你。”
我跟他的恋爱实在平淡如冷白开,幸得在同一处工作,除了上下班天南地北地聊一聊,好像也没什么多的波澜。
我了解到他老家在苏州,还经常在聊天过程中被他母亲的来电打断。他母亲好像是个极能说的人,隔老远都能让我听见话筒里的咿呀聒噪。
许明安的反应则十年如一日的寡淡,令我频频猜测他们母子关系应该很一般。
交往了三四个月后,我妈妈就让我带他回家吃饭。我不太情愿,也期盼他不要情愿,谁知他听了也只是略一踌躇,而后便爽快答应。
这还不算最让我意外。
真正令我窘极的是,餐桌上我妈热情地问起有没有结婚的打算,他竟然泰然自若地答:“阿姨,我愿意娶齐澜。”
那一刻我团绉在一起的心,又叫针刺了好几下。
过后则很自然,我们的相处都是奔着结婚而去的。
哪怕我们的感情是那种,往潭中掷一块石子都惹不起什么大水花的。但我想早早安定,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他喜欢我,我喜欢他,日子能过就行了。
在一个暖冬,许明安带我回了趟苏州。
不过他似乎很不爱苏州这个地方,一过市界脸就拉了好长,进他家前我往他面上一瞥,那眼里的寒光比巨碑还沉,重重压在我心上。
百闻不如一见,我终于得见那个从来只在他电话里叽叽喳喳的女人。
他母亲过于善谈,满口苏州话,十句我有八句都听不懂。而他父亲则一直畏手缩脚,静在一旁一言不发。
“结婚来赛格(结婚好的)呀!”这句我听懂了,并且从她的神态里判断出,她对我合该是满意的。
临回上海前我们在小区还碰见了一个姣好端庄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正蹒跚学步的小孩,见到许明安很热忱地打了招呼:“明安!回来啦?”
立了一会儿,许明安态度漠然地点点头。
随后那女人看向我,眼里浮现些许惊讶,又转瞬即逝,被了然的笑意代替。
“你好。”她对我莞尔一笑,就像在对老熟人寒暄。
我客套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明安的女朋友,我叫齐澜。”
身旁小孩不安生地哭闹两声,她弯腰哄了哄,抬头看着我回道:“你好,我叫苏溪,明安的朋友。”
当晚我坐着许明安的车子回了上海,苏州千古的月光漏进来,随车厢里某首不具名的古典乐曲摇漾,我心里的冲动一燃,忍不住问道:“明安,你是不是有些往事没告诉我?”
彼时我是这样想的,要是他愿意对我坦诚,我则亦然,我会告诉他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然后混上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一道开窗丢出去,再也不见。
而他也只是扭头深深望我一眼,随即握住我空着的手,笑道:“没有啊……齐澜,我是喜欢你的,你放下心。”
或许我潜意识里还是放不下心的,但还是佯装很放心,答应了他的求婚。
想到这里,我理了理婚纱裙摆,抬眼望向站在走廊幽深尽头的他。
迈步过去和他牵手,瞥一眼门口的迎宾牌,我在心里默念——我嫁的人是许明安,他娶的也是我齐澜。
仲夏未半,六点刚过,天际昏黄,余晖融进金鸡湖水,湖畔耸立的“大裤衩”刚亮起夜灯,与斜阳交相辉映。
天早晚要黑,我和他携手,要做一对夜归人。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完成任务!!
腆着脸要点评论和评分!写啥都可以!俺给你们甩小红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