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沧桑32

  又怎么了?我不出声,只跪在地上。

  “大胆刁奴,敢私逃出府!”

  我一哆嗦,她知道了?才知道的?我垂着头,不敢动。屋里又是一片寂静,我只觉得两道寒光逼过来,我不得不说:“请夫人责罚。”

  “哼,若不是三儿,我定要按家法将你打死!”

  我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听见她拿了盖碗轻轻地刮着,“知子莫若母,三儿一天天往我这儿跑,每次又神色不定,我便知有事。后来突然又不来了,我暗暗使人探听,却回说不见有异常。我不信,亲自去了,发现你不在。再打发人去,都说没见你。我知道一定是你跑了,他怀疑是我带走了。自我入门,君家的下人还没有一个敢逃的,你胆子不小啊!是不是以为有少爷护着,我不能把你怎么着!”她把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连忙说:“奴婢不敢,请夫人责罚。”

  “责罚?哼,你还不值得我费神。”君夫人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就你这性子,我就看不上。上次要打发了你,闻书护着不肯。他自小心重,我也不愿让他再觉得为娘的对他苛刻,便想暂时留着你。可巧你跑了,我也就装糊涂,量你也不敢说自己是君家的逃奴,索性让你跑出去吧。可是,你居然又回来了。说,你存的是什么居心!”

  我一面暗叹君夫人厉害,一面又不停地叫苦。我也不愿回来,是杨骋风要挟我,我不得不回来。我想了想,听她的意思,也不想我待在府里,这倒与我是一致的。可是,我万万不能得罪她,毕竟我还不想死。

  “夫人,”我磕了个头,“奴婢自知有违家规,是死罪。”我停了一下,她问我是什么居心,定是怕我打什么主意,索性我摆出困难,让她知道我不得不回府,“奴婢不敢对夫人撒谎。当日出走,已是一时糊涂,出去后,没有卖身对券,真是寸步难行。没奈何,奴婢便回来了。奴婢万万不敢做他想。”如果让她知道是杨骋风找到了我,我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沉默了,也许在心里盘算我说的话,果然,“你倒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个小小的下人,君家若要追你,走到哪里,都能把你捉回来!”

  我又磕了个头,“请夫人责罚。”

  又是沉默,突然听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儿子都是为娘的心头肉,我不愿太难为闻书。但你若是敢对他动念头……”

  啪——一个茶碗扔在我面前,砸得粉碎,吓了我一跳,“这个便是例子!”

  我趴在地上,“奴婢万万不敢,奴婢心里知道,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奴婢不敢多想。”心下一转,又补了句,“夫人若是不放心,就请将奴婢打发了出去吧。奴婢不敢劳烦府里给配人家,奴婢自己能生活,万万不敢给府里丢人。”

  “哼,给你配人家,我还懒得管!”她又冷冷地说,“要我,早打死了你,不打死不足以正家规。”我暗自发冷,听她继续说,“你刚回来,要再打发了你,恐闻书怪我。暂时留得你的命在,他日我必定和你算今天这笔账!”

  我的心咚咚跳着,这君夫人怎么如此狠?难道,她不想让我活着出府!

  “我今儿就是让你记着,君家的人,没一个是你能欺蒙的,别以为二娘死了,你就猖狂起来。你若是真和少爷怎么了,别说我无情无义!”

  二娘死了?!我吃惊地抬起头,“夫人,你可是说,二娘死了?”她皱着眉不说话。“夫人,二娘是怎么死的?”

  “你这是问我?一个下人,居然敢问我!”

  我不敢说话了,心里却反反复复地想,二娘真死了吗?二娘怎么就死了?

  她喝了一口茶,“今日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回夫人,记住了。”我仍沉浸在二娘的死讯中。

  “回去之后,不得和少爷提起。”

  “是。”她挥了挥手,我磕了个头,便要起身出去,脑子里却突然闪现一个念头,或许,或许可以……

  “你还有什么事?”

  “夫人,您既是不放心奴婢,就请再派个丫鬟过去。”君夫人似乎有些惊讶,但没有说话,“请夫人三思,奴婢可以教她如何整理书库,您再打发奴婢,少爷也无话可说了。”

  虽然再拉一个人进来,也许会使我丧失目前的“垄断优势”,而失去君闻书这座屏障,我的处境会更危险,但我还是不愿意君闻书对我有什么想法,能打消还是打消,我不愿拿别人的感情作为我的挡箭牌,我不想利用别人。更何况,我要的是,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而不是给人做妾,靠别人的庇护才能活。

  君夫人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奴婢谨记夫人今天的教导,如无事,奴婢告退。”我磕了个头,出去了。引兰关切地看着我,培菊则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不是说话的时候,我冲她俩勉强一笑,便往琅声苑跑。

  二娘死了?二娘死了!我不敢相信,二娘怎么会死呢?我一口气跑回园子,看榆正在修剪树枝,我一把揪住他,“看榆,你老实告诉我,二娘究竟怎么了?”

  看榆的脸色变了,“杏姐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快说,快说!二娘她,是不是真的……”我说不下去了。

  看榆点了点头,我的头嗡的一下,二娘死了!

  “她是怎么没的?”

  “少爷让过几天再说的,你怎么就知道了?”看榆往正房看看,怯生生的,“听说是那天老爷要吃河豚,叫厨房的人做,结果胖子刘不在,宋九掌勺,他没做过,二娘试筷,然后……然后就死了。”

  河豚?我想起来了,河豚确实有剧毒,以春天为盛。君家一般在秋冬吃。以前都是由胖子刘做的,也是二娘试筷,可是胖子刘不在还非要吃?二娘的命就不是命吗?!

  “老爷知道胖子刘不在吗?”

  “不知道,这个没听说。”看榆摇了摇头,“知道不知道的,老爷要吃,敢不做吗?反正有人试筷,好不好吃的,他也吃不了几口。”

  二娘原来是这样死的!我心里发酸,却并不想哭,就那么站着。二娘死了。我恍惚中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她站在门口,她给我银子,她给我擦药……似乎又听到她说“你不像有些丫鬟争尖儿爱俏”。她一边拧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人的皮肉都是父母给的衣裳件儿”。她说“二娘将来老了,你能看望着点儿,二娘就真的要念阿弥陀佛了”……二娘死了,死了!

  我呆呆地站着,直到看榆过来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才又往前走。没有河豚吃,老爷会死吗?可是,二娘死了。这府里最疼我的二娘,死了。

  我似无知觉地回到了书房,君闻书见我回来,立刻起身,“司杏,你回来了?我娘找你做什么?”

  我仍旧呆呆的,“二娘,死了?”他愣住了,脸色突然有些黯淡,低声说:“你知道了?”

  我的泪流下来了,二娘真的死了。

  “她知道我逃了吗?”我觉得我对不起二娘。

  “没有,我和她说你死了,也许……她能猜出来。二娘,是个好人。”是,二娘是个好人。虽然我后悔进君家,但我不后悔认识二娘——一个人,命苦却乐观地活着。我愧对你啊,二娘,二娘!

  “司杏,你别太难过。”君闻书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娘没受多少苦,从毒发到身亡,没多少时间。”

  我转过身去,一字一句地说:“是,没多少时间。我们这些人的命,原就没有多少时间。”

  君闻书的脸色更黯淡了,“司杏,你别这样,我也难过。我不愿他们告诉你,就是怕你瞎想。真的,我也难过。若是我,我宁可不吃那河豚。”

  我擦了泪,不理他,兀自去我的工作台前坐下。一只麻雀忽然落在窗棂上,喳喳地叫着。我呆呆地听着,麻雀虽无利爪尖牙,尚有翅膀可以飞,我们这些人呢?难道我们的命也这般不值钱?在君府里,主子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我不想死,这个地方,我不要待下去!

  第二天,我托侍槐买了些冥纸,乘着晚上,在屋子东面悄悄地烧了。我一边烧冥纸,一边想,二娘一生操劳,早年死了丈夫,又无子嗣,如今竟死了。难道,这便是女人的命运?我没有再落泪,只觉得心很麻木,也许真应了那句话——老去渐见心似石,存亡生死不关情。

  火渐渐灭了,风吹起了纸灰,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坐在地上,默默地想:我要离开这个君府,我一定要活着离开君府!

  君夫人并没有加派丫鬟来,我不知这是为什么。君闻书也问过我她找我的缘由,我搪塞地说夫人只是教导我让我守本分,好生做事。君闻书明显怀疑我的话,却也没有多问,也许他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

  转眼便是上元节,君闻书对我明显比以往好,和颜悦色的,经常问我住的地方冷不冷,要不要加东西,偶尔也和我开开玩笑。我心里怀着忐忑,每次都假笑着装出一副很感激的样子,心里却想:不要再问了,不用这么关心我,我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但无论如何,琅声苑渐渐有了笑声。

  引兰偷偷来看过我一回,还是劝我那些话,我只是淡淡地笑,并不为之所动。她也叹气,自己的命运都难保呢。不过引兰的到来,倒令锄桑很紧张,连话都不会说了。看他那副窘样,我暗自猜想:他是不是喜欢她了?锄桑人不错,真能凑到一块儿,倒是好姻缘了。其实婚姻这东西,多么有钱、多么风光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对你好。知冷知热,两人一起奋斗才好。否则,相对几十年,有什么意思?我想着,却没有多说。引兰是个有心的,谁知道她看不看得上锄桑。

  这一天,林先生来过之后,君闻书让我依着林先生说的找书。我看了看内容,是关于诸子百家的渊源问题。林先生所列之书,我一本都未读过,但看著者,都是些理学派人物,我觉得看或不看,不会增长多少见识。

  “少爷,这书库里倒都有,不过,就这些吗?”

  “你有何想法?”君闻书语气平稳。

  这个问题,吕思勉老先生有谈过。诸子百家,其实本为一家,原无门户之见,只因后世发扬,而各立门户。但具体内容我确实记不清了,于是我笑笑说:“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不对,你一问,我便知道你肯定有所知晓。”君闻书开始较劲儿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些人见识有限。少爷有没有想过,其实各家也许原本是一家。”

  君闻书愣了,“一家?”

  “是啊。少爷,百家之中我不记得了,我们只说儒、释、道。这样大的分隔,三者不也是一家吗?释家强调不执著,道家强调无为,儒家则说要爱人。天地之间人为大,三者所说,岂不是一样?只不过角度不同而已。”

  君闻书想了想,点点头,“有些道理。”

  我来了劲儿,“少爷,理学这东西,好,不过也有点儿钻牛角尖。少爷不要太过执著为好。太执著了,反而不容易旁见。其实这些东西好比铺子上挂的招牌,有的写着酱油,有的写着是醋,但无非都是调和而已,真正的作用,还是得为了饭好吃。”

  君闻书大笑起来,“你这舌头钝得跟木头一样的人,还好意思说为饭好吃?似你是吃得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舌头钝得跟木头一样?我心里想着,却跟着笑,“好不好吃的,就这么个理儿。”

  君闻书不说话了,忽然笑了,“司杏,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个讨饭的丫鬟,怎会知道这么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朝代。也许是老天怪我怨天尤人,才故意让我到更苦的环境中好好思考吧。这世间的事,有时竟是解释不了的。于是,我便半真半假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前世读的书未曾忘了吧。”

  君闻书真信了,“我也觉得你有前世,说不定,竟是个男子。要不,哪个丫鬟敢跟老爷讲律法?哪个丫鬟能编书目、造车子?哪个丫鬟能领着小厮们踢马球、击戈儿?还有……”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哪个丫鬟敢逃出府去?”

  我也不好意思了,我只是依性行事,并未想到要取悦谁。如果这就是不平凡,那么我就不平凡吧。

  停了停,君闻书又说:“你真是个怪丫头。不过,懂书的怪丫头,便也不怪了。其实,我也常想着……”他顿了顿,“我就想着,读书挺好,我觉得读书有乐趣。尤其……尤其有你给我找书、抄东西,你……你愿意和我读一辈子的书吗?”

  我吓了一跳,另一个世界的君闻书,跳出来和我说这些?不,我这丫鬟身份,和少爷差得太远了。

  “这个……”我不知怎么回答,索性抹稀泥混过去得了,“少爷言重了,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司杏和引兰、听荷一样都是下人,我们在一日,便尽力服侍少爷一日。书嘛,有了新人,自然也会教她,让少爷不致受累。”

  君闻书有些黯然。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男女之间,只要牵涉到感情,便无法再像以前一样了。其实,君闻书也挺可怜,家规严谨,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青年。

  “司杏,你非要离开府里吗?”他低低地问。

  我尽量笑得轻松些,“少爷,我是一个下人,终究是要离开的。少爷对下人的情谊,司杏铭记在心了。”

  他长叹一声,“其实,我很羡慕你给他写信的那个人。毕竟还有人和他说说话。我呢?生在君家,既姓君,却无他法。我的两个姐姐也是,嫁得风光又怎么样?我们这一家人,又何曾像一家人呢?和下人端着,和两个姐姐……防着,终究主子有这么好做的吗?我们这才真是叫富贵命薄!”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十六岁的年纪,在二十一世纪还是个大男孩,也许有些束缚对他来说确实太重了。心之何如,有如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君闻书有他的苦,我有我的难,但除了自己昂首走过,他人又如之奈何?

  我想了想,“少爷,人活着,只有一辈子。”虽然我有不得已的两辈子,但我觉得其实还是一辈子,“好或不好,都是一辈子。谁都有自己的苦处,少爷你莫怨。”

  君闻书忽然说:“司杏,你真要离开君家吗?”

  “少爷,我刚才不都说了么?”

  “那我要是不许呢?”

  我愣住了,没想到君闻书会说出这句话。

  “少爷……”

  “司杏,我不想你离开,只剩我自己了,我……”君闻书低头弄着他的小乌龟,“司杏,我不想自己待在府里,你来了,才有些意思,我不想自己在府里……”

  “少爷是少爷,府里是少爷的家,少爷别瞎想。”

  “是不是夫人和你说什么了?前两天夫人要把培菊送来,我不要。是不是她和你说什么了?”

  “少爷,你莫任性。”

  “我不要培菊,培菊是和我姐姐一样的人。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愿要你,可是,可是……”君闻书看着我,忽然闭嘴不说了。

  看来君闻书什么都懂,他真的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他知道君夫人为什么要把培菊送来。我突然有一种当众赤裸的感觉,便也不言语了。

  “我不许,谁把你打发出府,我也不许。我要和你读书,换了旁人,我觉得没趣味,她们都太笨。”

  我真是搞不懂君闻书到底是成人还是小孩儿了。

  “少爷,你莫任性,你是君家的少爷,君家总是要你来继承的,你怎么能……”

  “我不想继承君家。”君闻书忽然有些激动,“君家这么大,一时倒不了,有我爹就够了。将来……将来我若生个孩儿,他愿意就去继承吧。”

  君闻书这是怎么了?我正在吃惊,侍槐进来说道:“少爷,二姑少爷着人送上元节的礼物给夫人,却有一份是听荷送给司杏的,来人就在外面,你看?”

第一章 沧桑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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