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沧桑10
伤口好了又烂,烂了又好,总不见消停。一个月后,我能下地了,二娘嘱咐我只能在屋里走走,不要出去,我估计她是怕我遇见君闻书。也罢,君府多事,这一个月我没干活,白吃白喝的,早有人看不顺眼了吧!还有那君闻书,估计也早等着审问我了吧!哼,我在心里冷笑,以为自己了不起?历史长河中,你也是要死的,和我一样。
无事的时候,我便在窗前站着,伤口虽然长了一层薄皮,但下面并未长好,我也不敢坐,仅仅站着而已。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住的房子到底在琅声苑的什么方位。窗前对着一小块空地,空地前是几竿竹子和几丛花木,竹子后面是什么我看不见,反正不是院子,因为一直很安静,听不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我觉得自己住的应该是西厢房,因为每天能看见日出,却不见日落。竹子旁还有一径青石小道,一直往南延伸,通往何处我就不知道了。
早听说琅声苑广植花木,我的住所附近就有不少。有一种树,高大挺直,树皮灰而平滑,叶子硬而油亮,叶柄还有点儿红褐色。我刚来时,树上还零星地开着白花,看着既挺拔又有风姿。竹子下面种了几丛花,泼辣的芍药我认识,重叠的花瓣,压在颤巍巍的枝上,风一过,不胜婀娜。还有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花,叶子也很光亮,有些厚,小小的花儿,黄色中带有紫晕,有一种特别袭人的香气,在屋子里都能闻到。我倚在窗前,看风走过时树的姿态和花的姿态,时常就是一上午或一下午。
日子就这么平淡又死气地过着,除了来送饭的二娘,侍槐和引兰倒偶尔结伴来看我,听荷就很少见了。听引兰说,眠芍管得紧,不让她往这边来,甚至传饭的都换了人。想想我和眠芍算没什么接触都这样,听荷恐怕更受罪了。但是我自身都难保,也不去想听荷的命运了。
一天傍晚,夕阳下山,天光还微亮。黄昏,一直是我喜欢的时分,因为我觉得这时候特别安静。离晚饭还早,天天闷着也没意思,出去吧,看看那几竿竹子。我慢慢地走出门,恰巧有徐徐晚风吹来,倒像把几世的旧事都吹过来了似的。是啊,风,似曾相识。湖州方广寺的风,幼时登州家里的风,恍惚间,还有前世校园里的风。我也算活了两世的人了,但这风似乎不管时光,一径地吹着,我不禁感慨起来。
夕阳这时并没有完全落下,余晖静悄悄地洒在高高的树梢上,我便顺着南下的小径一步步地走着。路不长,尽头是一扇小巧的石门,石门上爬着青藤,绸缎般的叶子,倒也动人。穿过石门,仍是一条小径,再走走,便到了一个岔口。我犹豫了一下,不知是退回去,还是该走哪条路。我抬起头,看着微亮的天光,二娘一般是天黑时分送饭,此时回去也无事,再溜达溜达吧。我想了想,拐向了右边那条路。
仍是幽静,夹道两边皆是花木,偶尔见着几处玲珑的太湖石,或立或卧,跳跃在这片绿色的天地里,似乎天地间只有我,真安静啊!
抬头看看,再往前又是拐角了,我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往前看,没人。往后看,也没人。正寻思着,小径的拐角处,一个淡青色的身影露出来。我仔细一看,一个少年。谁?君闻书。他刚好也见着了我,目光相对。君闻书?我不想也没有权利和他说话,便只往旁边挪了挪,低头垂手站在那里。他走了过来,我依旧不做声,只轻轻躬身行了个礼。
"你好些了?"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托少爷的福,"我带着讥讽的语气说,"奴才未死,还活着。"
他没了声音,我也不抬头,只盯着那双薄底的靴子,等着它离开。那双靴子停了停,正待迈步向前走,突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少爷--"他停住了,转过来看着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我想知道,要多少赎身钱,才能够离开君府。"
他站住了,看着我。我的头又低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虽然这问题我想了几千遍,但说出来时,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儿疯。也许是这个环境太让我放松了,让我又有了自由的感觉,又觉得自己是个人了。问都问了,我也无法后悔,只好等着他的回答。
"既入了府里,能不能打发你走,是府里说了算。"还是那个冷冷的声音,明明是个小少年,非要装得老气横秋,和君老头子一个样儿,也不见得更年轻些。
事已至此,我发了狠,抬起头,"少爷,按照律例,允许做工的赎身,难道府里要破这规矩?"
"律例?"他重复了一下。
我接着说:"像我这样的,不会讨好府上,对府里用处也不大,也请早点儿打发了我吧。当然,前提是府上查明我不是下毒的人。如果府上觉得是我下的毒,或者因为要找事不让我出府,那也不必费事了,早点儿把我打死吧。士可杀不可辱,我不告了,我也不争了,这条命,赶紧拿去吧,免得费事。"
"哼!"他冷笑了,"你那条命有什么好拿的?值钱么?你告诉我,你的命能换来什么?"
商人就是商人,利欲熏心。钱钱钱,我在心里愤恨地想。
"少爷,我的命是没什么好拿的,不像主子们的金贵,也不能给府上带来什么,但我也是个人,与其这样被人诬蔑,被人闲来寻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宁愿去死。"
他微微皱眉,停了停,才慢慢地说:"你还是回去慢慢养着吧,莫要乱想,君家没有那么不堪,你若是没有做过什么,君家不会难为你。"
没有做过什么,什么意思?我平生最恨别人冤枉我。我张口欲再说什么,他却淡淡地说:"天晚了,二娘该回来了。"说完转身就走,不再看我,一会儿便消失在小径中。我心里恼极了,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步步地沿着路回到我的住处。
第31节:第十章 琅声苑(2)
又过了半个月,我渐渐能坐着了。二娘反复验看,说应该没有大碍了,我也欢喜,但又有些惴惴不安,不知等待我的是怎样的未来。我想离开君家,但天下之大,何处有我的容身之所,怎样才能离开呢?我再没有看到君闻书,除了屋前的小空地,我哪儿都很少去,能静一天是一天。但我真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我想离开君家。
该吃晚饭了,我站在屋前等着二娘,这时侍槐匆匆走来,说少爷要见我,什么事情他也不知道。一路上,我不断地想他找我干什么,难道又是为了青木香的事?看君府对我的态度,绝不会是找到凶手向我报告喜讯。那便是凶讯了?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躲躲藏藏的了,我的权利要自己去争取,哪怕活不了,也强于现状。我要直面他们,直面我的命运!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跨入了琅声苑的园子。原来从我的住处顺着小径一直往北就是琅声苑,路上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荷花池,园林中多采用的假山在这里倒很少见,只有一些石头,有的古朴,有的灵巧。这儿并不是上次我误入临松轩时的回廊,穿过一扇垂花门,一排正房显现在眼前。房子不大,约五间吧,房上是雕花青瓦,并没有富贵人家的琉璃瓦。青瓦与周围的绿色倒也协调。侍槐在正中一间房子前停住脚步,先进去禀报一声,才让我进去。里面并不大,屋里陈设也并非别样豪华。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北墙角放着两个白胎青釉镏金丝的大花瓶。右边的几案上摆着我叫不上名儿的花。正中间是一张雕花桌子,桌子后坐着君闻书,他正在看着一本书。审问开始了,我想。道声少爷好,上前行了个礼。
君闻书的眼睛仍盯在书上,"你好了?"
"回少爷,好了。"
"既是好了,就要开始干活了,你要明白你的本分。"君闻书一副主子腔调,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怎么不明白我的本分啦?是你们冤枉好人乱打无辜,我何时偷懒了?我垂下头不说话。
"听说你识字?"他的目光仍在书上,并不看我。
"回少爷,略识几个。"
"会写?"
"回少爷,没写过几个毛笔字。"
"侍槐,把我书房里的《史记》第四册拿来给她。"
侍槐应了声,一会儿又回厅里递给我一本青布面、线装的《史记》,里面尽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繁体字。说真的,我还没见过这种版本的《史记》,前世的家里倒有全套《史记》,还有几本《史记选》,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就是中华书局或上海古籍的,这种版本的,还真没见过,我不知他要干什么。
"你选一章告诉我里面讲的什么。"
"这……"我翻了翻,《史记》的列传部分我并不陌生,但我不知君闻书要做什么。虽然中华书局的书一向多繁体字,但这个,我还是有点儿犯怵。我略微翻了翻,忽然看见《魏其武安侯列传》,这章我看得最多。我合上书,抬头对他说道:"列传第四十七《魏其武安侯列传》,说的是汉文帝外戚魏其侯,与汉景帝外戚武安侯,以及因军功而封将的灌夫间争斗的故事。"
"哦?你以前读过?"他把眼睛稍微抬起来看着我。
"回少爷,略读过几行,不太精细,有些字不认识。"
君闻书点点头,"我的书房缺整理和抄书的人,从明儿起,你便开始吧,每天卯时三刻准时到书房。"
什么?让我待在琅声苑抄书?书童不是侍槐吗?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侍槐也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有事吗?"
"呃,少爷,我的字写得不好,而且我是内厨房的人,这是夫人吩咐的。如果少爷不问我青木香的事,我还是做些粗活儿吧。"我不想侍候君家的人,避之不及,觉得离得越远越好,省得又把事情赖到我身上。
"内厨房自有二娘料理,你不用管了,让你做什么就做,夫人那儿我自会去说。能做好书房的事,也是你有用了。"
"可是少爷,我的字真写得不好,好多字不认识。"我会写的繁体字不超过一百个,再出点儿什么差错,我可怎么担当?
"先抄吧,好不好再说--以后没我的话不能出园子--你先下去吧。"
我糊涂了,君闻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侍槐明明说琅声苑里一个丫鬟都不要,怎么又要留下我抄书?还有内厨房是怎么回事?难道另外有人了?我想念笑容满面的胖子刘,甚至想念老叫我注意淑仪的宋九。可是,我怎么就被留到琅声苑了?我不是嫌疑犯吗?他不怕我给他下毒?他怎么去跟他老爹交代?揣着一肚子的疑问,我回到了我住的小屋。
二娘终于送来了晚饭,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二娘静静地听着,不见一丝诧异的表情。我倒疑惑了,难道她早知道了?"二娘,你不觉得奇怪吗?"李二娘笑了笑,摇了摇头,只让我吃饭,说少爷让你做什么你就去做,别想太多。看她的态度,我更诧异了。二娘交代了以后送饭的地点和时辰,收了碗筷就走了,留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我准时赶到书房。琅声苑有五间正房,中间一间是君闻书的起居室,挨着起居室的是他的卧房,最东面那间只放些他的衣物,书房共两间,西面第二间是他真正的书房,第一间其实是个书库。我第一次进去便被满屋的书所震撼,图书馆我去过,但这么多私人藏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三面墙壁都是从脚到顶的书,一层一层的。屋子中间也摆着很多架子,有的还是空的,有的全放满了。两排架子之间的缝隙只能容一个人走过。我这才知道君闻书为什么要找人管书,这活儿实在不轻松。南面的窗户下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估计这就是我的工作台了。
君闻书说了工作的要求:一是保证他要什么书,我能随时找到;二是保证书本不能蒙尘更不能生虫;三是所抄之书可以不美,但要保证他能看清楚,不准有讹误。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我听得心里发愁--对着一屋子的书,我真是发愁,如果要管理起来,就凭我一个人,太难了!且不说抄书,这一屋子的书,又没有电脑,怎么能保证他要什么书,我随时找到?这间屋子通风不好,怎么能保证不生虫?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第32节:第十一章 再见故人(1)
第十一章再见故人
我开始了在琅声苑的生活,几天后侍槐才偷偷地告诉我,府里分炊了,现在各园子自己做饭,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已经找妥了人,内厨房只供老爷夫人的膳食。但琅声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厨子,少爷吃惯了胖子刘的手艺,因而还是由内厨房供应。我问为什么要这样,侍槐摇头说只知道这是少爷的主意,大家都同意了。侍槐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在府里乱走动,尤其不要到那几个园子里去,省得惹事。
我不明白君家在变什么戏法,总觉得他们怪怪的,但再怎么怪也和我无关,我终是要出府的,这里不过是我打工的一个地方。自从进了琅声苑,引兰只偷偷来过一次,听荷却像消失了一样,影子都见不着,我也不敢偷着跑出去。侍槐说引兰的日子还是那样,至于听荷,他也不常见,只听园里的其他下人说,眠芍使唤得更厉害,澧歌苑新添了厨子,听荷反倒更累了。我听着,也只有在心里叹气的份儿。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熟悉了现在的工作,还挨了君闻书不少骂。君闻书对书非常挑剔,我曾怀疑是不是他老爹给他取的名造成的。闻书、琅声,全都跟书有关。他除了要书,还时不时到书库检查,看是不是蒙尘、生虫。他的书房也摆满了书,那也是我的责任范围,我要随时清点整理。有些书他只是翻阅一下,而有一些书是常读的,我得分清楚并摆放好。什么书该在书库里,什么书该在书房里,我真是闹不清。最可怕的是他要的书,我根本做不到随时能找到,因为书太多了,摆放也没什么规律。有一次他要一本书,我一连找了两天都没找到,他脸色阴沉得让我提心吊胆的。我悄悄问过侍槐,他说君闻书以前就这样,他也找不到,最后一般是少爷自己动手找的。侍槐连我都不如,字都认不全,不知道君闻书是怎么忍受的。
就这样,夏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就是爬上爬下地找书,东擦擦西擦擦,不断到君闻书面前领命令受训。世界只剩下他、我和书。每天我拖着沉重的腿回到我那间小屋,倒头便睡。府里是不是有别的事发生,没人和我说,我更无暇顾及。
慢慢地,挨训的次数多了,我也开始动脑筋。我好歹也算读书人,曾经蝉联校图书馆年度借阅冠军,自认对书还有些感情和热情,为了书让人骂,前世的我做梦都未曾想到。什么是世事颠倒?这就是。
怎么办呢?我首先想到的是中图分类法。这个办法我很熟悉,虽然隔了一世,但还是能记住从A到Z所代表的类别。我先按照这个思路整理了几天,发现不太实用。古人的书和我们今日的不同,根本没有政治、经济、文学的分别。一本论著里既有政治又有文学还有哲学,怎么划分?那些政客,本身又是文人,亦文学亦论道,真是没有办法区分。我又试着按古人的经、史、子、集的传统分类来分,也很快败下阵来。
我读过吕思勉的《经子解题》,可就是搞不明白怎么分类。经当然就是《诗》、《书》、《礼》、《春秋》之类,那研究这些经的算什么呢?算经?算集?还有,什么才叫史?这个很难分清。我左思右想,决定试验一下现代的笨办法,什么都不分,只按书名第一个字的英文字母排序。可是又出现一个问题,君闻书有时进书库并不找书,只是浏览,同类书放在一起,他容易瞧见,如果只按字母分,就缺少了"触书旁见"的方便。我也是个爱读书的人,知道有些书并不是查找的,而是碰见的。怎么办呢?
我想啊想啊,对于工作,我一向追求完美,能做到八分,绝不只做七分。而且我也是爱书之人,面对这么多书,我由衷地生出感情。我很希望自己能做好,不是为了君闻书,而是为了这些书,是为了我自己。
第33节:第十一章 再见故人(2)
我终于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分门别类地按字母排序。比如说,合集全放在一起,按姓氏首个字母排列。而不成集的书,综合中图分类法和经史子集分类,大类下面有小类,小类中再以书名的第一个字母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