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就是那个人35
向父手里活儿一顿,忽地站起身,声音沉闷:“你今年多大?”不等回答,他气息喘动,怒气说着便冲上了天,食指指戴巧珊,喉咙炸响,“过去,你这种孩子!叫……不守妇道!!往家里带男人……要浸猪笼的知道嘛!!!”
他瞪视着瞬时收声不敢动的戴巧珊,把手里的豆子往簸箕里一砸,砸得青豆四溅。接着,他怒气冲冲出画,“哐!”地砸上门。
章瀚海:“好!”
他抬头扫一圈,一如既往,周围的工作人员都看得屏住了呼吸,脸上忿忿,忘了这是一场戏。
章瀚海招呼现场剪辑调素材,刚才后半段的主要注意力都被老演员带走了,这时候重看戴巧珊的片段。发现从“向父”起身起,负责察言观色和“反应”的她,眼里相继流露出忐忑、畏惧、防御、试图申辩、愤怒、受伤,向父砸门时她吓得一颤,随后眼中是浅而清晰的失望和无奈。
不多。不欠。好极了。
向来坊间人们在观看影视的同时,大赞演技好的演员,都是表演非常精湛的;但只有一种演员,能拿到“影后影帝”,那就是除了动人之外,还全方位嵌入场景的演员。
“嵌入场景”的意思是,他们完全在“剧情的当下”,观众在看的时候,不会意识到他们的特别存在。直到全剧终时回顾,反应快的人们才会一拍大腿,觉得哎呀,都忘记他们是演员、他们在“演”了!还以为自己刚才参与、或是亲眼围观了别人的人生——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叫“就是那个人”。
这时候,拖着粗剪材料进度的章瀚海,盯着屏幕上戴巧珊的表演,心想,完全嵌入场景。对,就是那个人!
怪不得段导不肯放开她,怎么可能让这种演员停工、甚至转行呢?章瀚海这部戏在拍,但他手里已积了好几个本子,他很想立马跟她约,下一部,再下一部,就这么一部一部地拍下去!
但当然,他明白戴巧珊不能符合这种期待,她的调整已经开始了。
宋星文给他打过预防针——如果他搞不定她,她就该去医院复检。
精神领域向来少为普通人所知,乃至国内多少人提到“心理障碍”,就以为它等同于“神经病”,并因此异化、物化甚至妖魔化心理上遭遇到困境的人。
前两年有一档相亲节目上,素人父母就理直气壮发起一条明文的偏见之风,“单亲家庭的孩子……不行”。真是可笑。如今国内离婚率多高啊,单亲孩子多正常的现象!这都能被污名化,更别提一个人明确的“心理障碍”。
对镜头前的人来说,这绝对是有毁灭效果的标签。
难以想象戴巧珊被贴上这个标签。如果真有那一站,至少别在这个组,毕竟,她还没有一部代表作呢……
章瀚海抬起滚烫的手掌,把自己从下巴往上搓到后脑勺,再狠命揉了揉脸,回头跟副导演低声说了句:“过。放饭吧!”
场边传来欢呼,又有人忍不住上前对戴巧珊比大拇指,表达自己发自肺腑的赞赏。章瀚海扫了扫客气得体回应他们的戴巧珊,心下一松,脸上扬起微笑,起身走开。
不想,刚回导演休息室不到5分钟,他正打算吹着空调也嗑个盒饭的当口,出了事。
戴巧珊在众目睽睽下,抄起一杆魔术腿,劈向了场边对她毫无戒备的副导演。
第35章 “越狱”动机
魔术腿是不锈钢的,钢条击中肉身时,在场的人,无论有没有看到这一幕,事后都说听到了“嘭”的闷响。
也有人说“咣”的,更有甚者说听到了“咵嚓”声,像是骨头断了。副导演疼得声儿都没发出来,据说是因为这一袭击突如其来,痛感又过于剧烈,除非一个人能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声,否则无法传达这一瞬间的真实感受,干脆牙一咬,闷下来了。
副导演闷了,别人缓过了神。现场寂静1秒后,哗地爆发。
有人大喊“小褀哥!小褀哥!”,有人回“没在!今儿没来!”,有不怕死的直率喊了两声“江哥呢?”,有人回“休假!再说关他什么事儿!”,于是一团小乱后,人们纷沓往导演休息室来,喊着:“老板!导演!诶唷喂!……”
他们围着开了盒饭,举着筷子,卡帧似的定住的章瀚海,七嘴八舌说起眼下发生的事儿。章瀚海丢下手里的家什,往“案发现场”冲的过程里,他们还跟着,不住嘴地说。
向薇父亲家所在的居民小楼旁,紧邻一座三进四合院,也被剧组租了下来,用作剧务大本营。
院子里种着几棵古枣树。除了用作拍摄布景的西厢房外,用作公共休息室的正房,以及其他用作器材室、化妆间或办公室等的偏房,大都绕着中间百来平方大的内院。上回戴巧珊“浇花”就在这个院儿里,这回的事故也发生在这儿。
案发现场乱哄哄地,人们围了一个圈,见章瀚海,立马给他闪开一个口子。
进去一看,副导演正散乱跪坐在地上,像是先站不住才蹲下,完了蹲不住才跌坐下去的。
他左手抓着自己的左膝盖,咬着牙忍痛,脑门上青筋暴起,一张脸赤红惊怒,挂满委屈和热汗冷汗。他短袖外的右胳膊中段肿得老高,咖啡色皮肤隆起,像一个混了青白黑紫色素的馒头。跟组护师小唐正蹲在旁边,给他检查并处理伤势。
看到章瀚海,副导演一张苦脸,倒是一声没吭。
小唐说:“可能就是皮肉伤,也可能有隐性骨裂。肿这么老高,一碰就落汗,嗷嗷叫,不好判断——最好去拍个片儿。”
章瀚海心里骂着娘,焦急抬头,越过面前的包围圈,很快看到了右前方不远处,有另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戴巧珊的声音从里面细细传来,十分紧张和无辜:“啊?是我吗?人怎么样?让我去看看……”有人拦她,也有人在劝,他听见她说,“好好,我先不去——有什么需要负责的,请你们一定告诉我啊!”
章瀚海苦笑,你倒是什么都肯“负责”,提前点“醒”好不好?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人扯着嗓子问,章瀚海回头,是制片主任。
他无奈笑笑。事到如今,片子拍到这个进度,银子烧了那么多,功夫也耽误了那么多,大家的时间排期都是紧锣密鼓的,这当口,他要敢换掉女一,可想而知就是杀了他,制片主任也绝不可能同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到今日,他得硬着头皮把事儿给哄着顺过去。
于是,他先安抚“军心”,说:“大伙儿兜住,该吃饭吃饭,该歇歇会儿。小事情,我们来就得!哎内边那几位,”他示意围着戴巧珊的人,“看着点儿啊!谢谢!”完了赔着笑脸拉上制片主任,挨个儿唤人进休息室,关起门来过问。
先说这位副导演,确实是一位“临时工”,今天第一天进组——中国特色的副导演,是进能操机、退能管饭,什么活儿都得能干的工种。章瀚海的团队好点儿,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原副导演在近日连续的高温和高强度的连轴转操弄下,今早下床倒了。告病假的同时推过来一位自己信任、并且眼下就有空的替补救火——人专业素质挺好,走马上任,章瀚海连他名字都没记熟的情况下,已经跟他无缝合作了一个上午,就像老搭档;大概也是这种熟悉的错觉,让章瀚海放松了对他的关照。
可不管怎么关照,事发前后,直到现在,章瀚海无论是直接打量他的面相,还是从不多的回忆里调取对他的印象,都跟“大叔”扯不上关系啊!
哥们长得寒碜,但一脸油气背后有股子精明劲儿。这种精明说得好听点儿,叫“能识大体”,是一种漂着油花儿的清透。这种人也许为人处世比较油滑,但秉性不会坏到哪儿去。
加上活儿确实得劲儿,章瀚海看他也就挺顺眼的。不像“大叔”,更像“小哥”。
退一万步,就算章瀚海的印象评估弄错了,那当着剧组百八十号人的面儿,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就能惹到戴巧珊呢?
“没惹她!”所有人都信誓旦旦,“要惹的是她,他也不至于闪都不闪地挨那一下儿啊!”
过问过所有见证人后,章瀚海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脑补了一下戴巧珊的所见所闻和行为动机。
他们是差不多12点放饭的,戴巧珊一如平常,回停在后院的车里吃饭休息兼补妆。但不知什么情况,宾少祺今天没跟来,孙顺跟着江凯旋去跑另一个通告,自然也没出现。戴巧珊看车里什么都没有,便打算去买点吃的。
四合院前院边上就有一家便利店,她要穿过整座院子出去。刚绕过耳房,她的视线就盯上了那个闲散站在内院树荫下的倒霉蛋。
他挂着工作证,戴着顶浅灰色的鸭舌帽,帽檐阴影中的脸色油腻不怀好意。
他对面是两三个饰演花季少女的龙套,远远地,戴巧珊听不清他在跟她们说什么,只随穿堂风听到他高一声低一声“哦?哦?”的语调,同样油腻,不怀好意。偏偏那三个女孩儿还像看什么了不得的人似的,饭不去吃,围着他傻傻听。
据目睹整个过程的人们说,平常温柔的、“眼中有灵气却时常放空”的戴巧珊,那一瞬,整个人阴沉下来。
她脸色阴沉,眼色阴沉,本来服帖的妆发也因她的气场而变得虚假,虚浮在她的躯壳之外。阴沉的戴巧珊就这么顶着入殓似的妆容,一声不响、步步接近这位来顶包的副导演。
副导演浑然不觉自己已是一头母狼的袭击目标。那当口,他正按捺着胸中的得意,脸色正经跟三个女孩儿训着话呢。他告诉她们,刚上大学就能到章导的剧组来做特约,已经很好了;但也不能满足于“坐稳了特约的时代”,要会来事儿,懂得在焦区内外跟主角们争奇斗艳,在各位“老师”面前装乖卖甜。
姑娘们咯咯笑,他得意望着她们笑,笑声刚要落,他又把目光盯上三个女孩儿里最水灵那个,拿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深沉派头,傲着声音说:“我说的可是正经的啊!像你这么好条件,我看看……”
他说着,便就着右手握的卷成筒的纸卷——可能是剧本,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伸出去,当做他手的延长段,抬起了对方白净的下巴,像看一件器物。
十几秒过去了,他似察觉不到,依旧细细端详着;他微调着纸卷,戳着她,让她不得不随他的微调而转动脸孔,让他看。
女孩儿脸红了,她身边的两个伙伴,包括在场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把目光看向别处。有人是见怪不怪,有人则为了息事宁人。
就在这时,两条一组的黑色钢管,呼地破风,在天地间划出一道半透明的、黑色的扇形,“嘭!”,扎扎实实砸到他握着纸卷的右臂上。
这一瞬间,就像时空凝固,近处的女孩儿们,不远处的场工们,各部门的“老师们”,以及来探班的各平台采购人、各公司经纪人,全呆了。
副导演是过了一秒之后,才猛然张大口眼,边往偷袭者方向转,边爆发出超越人耳捕捉能力的次声波惨叫——准确地说,就是张大了嘴,但没有发出声音。
可事儿还没完呢——被“端详”的女孩儿本能退开,同时,第二黑棍,凌空在水平面上,反着金色阳光,再划了一个黑色的扇形,眼看就要正正砸到他的眼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挥棍人戴巧珊却像挨了一样透明巨物的撞击般,自己猛地停下。
魔术腿半空掉落,戳进地面。在好容易回过神的周边女孩儿的尖叫声中,她茫然四顾,抬手捂了捂自己嘴巴,却很快放下手,问:“怎么了?”
人群哗然。
再之后,就是章瀚海看到的情况了:山呼海啸业已平静,戴巧珊被人隔离开那位可怜的顶包副导演,一脸懵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意思?”制片主任皱着眉,冲章瀚海,一副敢怒不敢言的为难样,“海爷,不是我说……小戴‘懵’是什么意思?她二话不说揍了……得,人家要是难说话,打起官司,我们这功夫耽误起来,可就没完了!”
章瀚海脑袋里一锅浆糊,这才想起“受害者”还被他晾在院儿里呢,忙起身出去。
刚到门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这声线让他莫名心里一热。定睛一看,果然,围着那位副导演的人群里,赫然多了张“新”面孔。
就是宾少祺。他弯腰望着地上的副导演惊呼:“朴英豪!嘿哟哥们,你怎么在……你这是怎么啦?!”
对了!叫“朴英豪”!章瀚海一拍脑门。
只见朴英豪哭丧着脸抬头,立马对宾少祺扯出一个急赤白脸被强行打压的恭敬笑。在宾少祺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身,百感交集喊了声:“褀哥!”
救兵来了!一看有扛把出场,本来又忙又乱的众人都学着章瀚海的尿性,赶紧默默地、不显眼地退开,把舞台和话筒都留给这二位。
宾少祺:“怎么回事儿啊?谁吃了豹子胆敢动我兄弟,找死呢!”
朴英豪:“诶唷哥,您息怒……”
两人脸上都是老乡见老乡的激动神色,但章瀚海从宾少祺的微表情里看出了端倪——这小子应该是听说了戴巧珊惹的祸,现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套磁献殷勤呢!别的不提,换做以前,除了章瀚海这种咖位,或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人以外,他没事儿对谁这么热情过?
果不其然,宾少祺的嘘寒问暖,让朴英豪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脸色瞬间比刚才还红白不定。
脑门上的油汗闪着正午的太阳光,他支支吾吾没说几个字,宾少祺便架起他的胳膊,亲热往外面引:“先去医院要紧!走走走,路上说!”
两位好基友似的执手跌跌撞撞往外去了,章瀚海松了半口气。瞅一眼时间,没想到搞了半天,午休竟然还剩十来分钟。不说耽误拍摄进度,众人心态好的话,还能打个盹儿、抽根烟。
但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回头看看被热心吃瓜群众包围的戴巧珊,咬了咬牙,过去看着她:“丫头……”他叹口气,咽下“我该拿你怎么办”的心里话,说,“得,过来吧!先送你回酒店。”
他揽着她的肩,两人一路没话,戴巧珊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章瀚海送她进大堂,挥挥手:“上去吧,等小褀他们回来。”
戴巧珊眼睛充血,亮晶晶的,皱眉说:“海爷……”
章瀚海见不得她这么可怜,打断道:“这两天你先休息,等结果。甭乱想。想也没用!”他顿了顿,强调道,“呆着吧啊!别再惹事儿了!”
戴巧珊眼泪唰地滚落,章瀚海转身出了酒店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