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狩猎者

  谜底浮出水面——宋星文就是章瀚海的“计划”。

  他是有催眠师执照的精神科医生,现职心理咨询师,跟章瀚海小有交情。

  从章瀚海委托他起,他便指挥他们针对戴巧珊做了一整套前期布署;在那个江凯旋穿上运动衣火速出门的晚上,起初紧盯着平板的宾少祺,其实是在等江凯旋的指令。

  如果是“放”,那他将依旧以暗经纪人的身份,关照戴巧珊直到这部戏结束——这是江凯旋说的,“人道主义关怀”;而如果收到的指令是“继续”,那他除了要管“暗经纪人”那一趴事之外,还要提前种下让戴巧珊深度信任的种子。

  “播种”的方法,也是宋星文教的。

  敏锐的人一看就能察觉,他对她的所说所为里,有催眠成分。因为这类手段,再加宾少祺他们在生活和工作中,对她实实在在的帮助,让戴巧珊从内部瓦解了对他们的防备。于是,宋星文这才获得一个成熟的时机,在初次见面就顺利把她“放倒”了。

  就在戴巧珊猝不及防被人掏老底的晚些时候,这天半夜,猫在自己办公室的段正业,一不留神抬头,看到窗外霓虹璀璨的京城夜景。忽然感到大脑连通心口的地儿,踩了个空。

  这种空的感觉,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仔细追忆又想不起来。几次三番后陷入疲惫,再来就觉得没意思。

  他没有开灯,电脑屏幕也停留在桌面上。今晚,他什么都没做。

  由于近来长时间熬更守夜的连轴转,加上他对成片质量近乎变态的完美主义,剪辑团队的哥儿几个都倒了。今天要么请假要么早退,都不在;而他自己的胳膊不知怎么,残废了似的,去了几趟机房,却就是不肯碰那些键钮。

  他抬手使劲摩擦自己从额头到腮帮子的全脸,眼皮是木的,揉着无感;腮帮有点儿胡渣,扎着挺烦。纵使如此,他却有了一瞬真实的感觉。

  血肉是热的,他是存在着的。然而,这种存在感一纵即逝,也落到空处。就跟脑子和心口原来的那个空,一样空。

  空中出现了一个数字,“75”,接着是另一个,“900”。前一个是他每月要还银行的钱,后者是全年。“万”。

  操!他想,真特么不让人活……

  窗外夜幕中紫红黄蓝闪动,段正业撇下自己被往事、工作、剧本里的故事和纯粹毫无头绪的联想塞得无法转动的大脑,逼迫自己活过来似的,他猛地长抽一口气,往前使劲推出十指交扣的双手,哗地后推电脑椅站起身。出门,下楼。

  8月中伏天,夜风灼热在表面。段正业没有去拿车,而是眼望着黄色路灯斑驳照亮的路,牛似的,往三里屯犁。

  视野周围的红绿闪动变得频繁,流光溢彩夹杂各色暧昧灯影。各家店门传出的动次打次声,在周围好奇游客们的谈笑和相互怂恿里闷震。空气里流窜出隐隐骚动的荷尔蒙的气味,还有黑色魔鬼狞笑的尖牙。

  段正业暗暗调整着面部表情。他知道自己什么模样能糊弄人,让人认为他是块肥肉。

  “啪!”果然,一只灯光下显得特白、深蓝指甲尖尖的手揽到他胳膊上,“大哥!进来看表演!”入耳烟酒嗓,手的主人力道不小,扯得他一偏。他一抬眼,看到对方路灯下几乎涂成戏妆的脸,眼里全是钩。

  在看到他正脸后,女孩儿笑容放大,她抬手指撩了撩自己被风吹乱的长发。整个人增添几分妩媚,像强硬的背光为她特地勾过边。

  “来听歌儿也行啊!”她对他说。

  段正业扇动鼻翼,往喉咙里暗暗吸入这脂粉味混合着沙尘的热乎气儿。他傻帽儿似的冲她笑笑,轻轻摇头,移步离开。可他这一系列动作都不果决,不迅速,牵牵扯扯,藕断丝连。

  于是,女孩儿也有点懵,不知是该果断放弃他,还是继续耗热情来劝。

  她的态度和举动也因此影响了他之后蠕动路线上其他拉客的男男女女。一次又一次,各样的手、胳膊,甚至身体的一小部分;带着各样的温度,汗汽,体味;用各种力度、角度——横扫过他的手,胳膊,肩颈,以及身体的一小部分。

  他在暗夜的欢场聚集地,被觊觎着今晚收益的人们招来拖去。

  段正业全程保持着他暧昧的姿态,用这样的姿态暗示着更多的肉.体接触。没错,这就是他要的,廉价、直接、带着或真或假性暗示的,陌生人的触碰。

  他在切切实实地“蹭热度”。

  他承认自己可耻,可悲;可他浑身僵透了,凉透了,皮肉干渴。再这么下去,他怕仅凭喉管里那口热气儿,不够驱动他拖行自己快要变成石头的躯壳。

  前面楼闪动夺目的金色大字,“太古里”。再过去一点,就是戴巧珊住的酒店。但现在不是想她的时候。

  三里屯是个好地方!段正业转回念头想。才多会儿功夫,他麻木的躯壳软和多了!

  然而,事实证明,当一个人屈服于暗处的魔鬼,向他讨糖吃后,那不够果腹却残留于皮肉的恶毒甜味有多折磨!段正业软和的身子在连路灯也穿不透的漆黑树荫下变得刺痒,轻浮,雀跃而抓狂。

  更渴了。

  不行。得再来一发。

  脑中天雷赌咒般盘旋着这么一句鬼话,段正业心里一横,往近旁的工体西路浮动。

  工体是胆子大、心气儿奇的姑娘们的聚集地,不分室内外,向来不缺优秀女孩以身狩猎。这不,远远地,他已经看到暗光中那些不甘于酒吧氛围,在散步道的树荫下影影绰绰忽明忽暗的年轻身体。

  段正业深呼吸,调整肢体语言,让自己显得玩世不恭潇洒混账。

  他松软又漫不经心慢慢踱步,时不时瞄一眼每一个晃过他视界的猎物和猎人。很快,他的目光被一个穿着紧身短袖T恤加紧身长薄牛仔裤的清纯女孩儿锁定。

  那姑娘离他大概五步远,梳着清汤挂面齐刘海,身材娇小却活力饱满,脸又小又干净。如果她在自然光下也是这模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通知经纪人过来签。但当然,现在也不是考虑那些事儿的时候。

  这会儿的她吸引他的,除了顶破满分的外在条件,就是她隐藏在暗夜中还葳蕤生光的那双眼睛了。

  它们深黑,却在盯着他的时候,闪出两线凶猛锐利的光。

  这两道光带着倒勾,刺破夜空,锥入段正业的眼睛、下丘脑、喉咙和脊梁。她冲他微微眯眼,他顿时挪不动道了。这是他想要的,从她的眼神,他知道他也是她在找的。然而,他的两腿像着了魔,把他狠狠钉在原地,让他无法走近她,也无法假装频道不对,扬长而去。

  他树一样站着。向日葵似的朝着她。他现在唯一怕的就是她主动过来。

  她这样的“猎人”,不会轻易主动;他心里唱着莫名其妙的圣歌,仿佛冥冥之中有天使、上帝,试图净化他肮脏的灵魂,给予他重新迈步离开的动力。

  然而,他纹丝不动,却看到她的双眸中,精光一闪,又一闪。她好像微微偏了偏头,接着,她竟肩膀一动,启动神一样的步子,朝他靠拢。

  “你好!”她的声音动听极了,像微风中相互撞击的银线,她清甜的笑容后有他能看得到的火焰。

  “跟我走吧!”多一个字也没有,她就这么对他说。

  接着她转身就走,自信得像唤一条她从小喂大的老狗。

  段正业像被人箍住脖子,抓住了小辫儿;他也多的话没有,心里充满感激,震颤和咒骂声,闷声不吭便随着女孩儿的脚步往前去。

  然而,没走两步,他忽然感受到后背袭来一股冷风。

  “老段!”

  冷风是有来由的。段正业木然回头,迎面撞见呼延晴妖媚的笑脸。

  他停住脚步。她坐在她的车里。右手摸着方向盘,左手夹着半支烟,好整以暇搁在洞开的车窗口。车以极慢的速度,无声无息滑动到他身边,停住。

  她玩味往前看看,那是那个女孩儿的方向,再调回目光乜斜着他,闲闲笑。

  她把左手收回车窗,吮了口烟,吐出一半:“干嘛去?”

  段正业面无表情,喉咙滚动半晌,嗫嚅道:“见朋友。”

  他下意识回头,那女孩儿正在他身边一步远,好奇打量过呼延晴后,听到他的解释,回眼不动声色笑看他。眼神带着挑剔后的满意。段正业咽了口唾沫。

  呼延晴根本不吃这一套,她笑看着他,缓缓丢出两个字:“上来!”

  段正业一顿,不想,这时女孩儿从他身后慢悠悠,用一种志在必得的轻松口吻,说:“我的车在前面,CLS猎装。”空气像被割裂了似的,出现真空缝隙,段正业和呼延晴同时一静,女孩儿大大方方补充道,“座套就是座套。”

  言下之意,座套上什么都没遮。

  什么时候起,年轻人这么厉害了!段正业和呼延晴同时朝女孩儿投过致敬的一眼。

  呼延晴微微咬了咬下嘴唇,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依旧把目光看回段正业:“我买了一堆锅碗瓢盆,几台什么洗菜、蒸菜的机器,都在后备箱。你帮我弄家去!”

  段正业讥笑道:“瞧您说的,您还缺劳力不成?就是缺,也不必找我吧!”

  女孩儿插话:“走吗大叔?”吸引段正业目光的同时,她挑衅看着呼延晴,继续对他说,“忘了您今儿晚上找什么来了么?”

  段正业卑微低了下头,冲着路灯照红的路面苦笑了一下:“没忘。”刚要跟女孩儿走,呼延晴当然没放过他。

  她左手运指一弹,竟然把烟弹灭了,但又并非单单弹灭这么简单——烟纸破烂的烟蒂还在她手里,而原本作为热源的那颗火星被弹飞,险险擦过段正业裸露的小臂,在空中带起一小段抛物线后熄灭,却让段正业的那一片皮肤灼热起来。

  呼延晴淡淡:“上车!”

  段正业深吸一口气:“你还让不让人活?”

  呼延晴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言语,段正业忽然怒不可遏,顾不上这附近人不少眼也杂,语无伦次狠狠道:“你特么什么时候跟上来,啊?这都几点了,开个车,跟着走!你特么是个特务还怎么的?人不能不务正业到这个地步!……求求你了!我不过在这儿,见个、你情我愿的好朋友,您开着车窜出来要干嘛?饶了我吧!您要什么没有啊!……”

  他说着,罗里吧嗦絮絮叨叨,像个软弱无力的花子;她听着,脸上就那么一副若有若无的笑模样。忽然,他眉间不受控制地酸痛,他喉咙堵住。就在这间隙里,听到她用沙哑的声音,再一次无所谓、不容置疑命令道:“快上来!”

  段正业一怔。几秒后,他闭眼叹口气,他投降了。

  “跟人姑娘赔个不是!”她又说。

  段正业照做。他回过身,并不像刚才那样直视女孩儿,而是盯着路面自己的脚尖,低头低声:“对不住。”

  头顶传来女孩儿大度的原谅。她声音愉快:“没事儿!今儿遇着了对手!”

  在回想起她随后说的“大叔您下回再来找我吧!”时,段正业发现自己已经坐到呼延晴身后的座位。车正沿着朝阳门外大街,开往御金台的方向。

  呼延晴时不时从后视镜里扫他一眼。两人沉默一阵,她开口:“听说胡老板借你钱,你收了?”

  段正业一怔,皱皱眉,没吱声。

  呼延晴从他脸上得到答案,顿了顿,又笑说:“当初借你你不要,现在投个新项目,半分银子拿不出,慌吧?受了人家的恩,扭头就找个不认识的妞儿,帮你减压?”

  段正业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咬了咬牙,阴着脸,还是没说话。

  呼延晴:“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开那么野的车,你还真敢跟着去——不怕死啊你!”段正业不吭,呼延晴笑着啐了口,“不要脸!”

  到这份儿上,段正业绷得笔直的嘴角,却忽然松下一分。

  呼延晴抬起左手,掩着口打了个哈欠,接着说:“等会儿帮我把后面那堆劳什子安排好了,帮我煮个夜宵!想你做的炸酱面了……哦对,明儿早上我在星河湾有个约,早饭你就给我做个全麦吐司配鸡蛋沙拉吧!完了……等会儿帮我按按,洗完澡,我的衣服你给我手洗,晾好,哦?”

  段正业静了静,抑郁到近乎净黑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星与他现今境遇不相称的光亮。

  他听到自己低声说:“嗯。”

  作者有话要说:段正业:“后来……没发生什么。”

第33章 狩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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