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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夏天了,早荷也该结出藕了。城北的道观旁有一片荷花池,明日去采些莲藕回来吧。”

  她点头说:“好,我让小玉帮我装就行,她也会。”她想缩回手,却被他攥在手里,指腹反复摩挲手臂内侧柔腻的肌肤,慢慢地就向上滑过去了。

  “卓兄?”她有些不自在地唤了一声。

  “我在想……”他的声音低而略哑,“如果在只有轻微损坏时就一块一块地替换,你的魂魄不离体,是不是就没关系了……”

  菡玉想了想道:“大哥是有跟我说过,每换一次躯壳,魂魄生生从躯体中脱离,游荡于外,确实会有所损伤,因此不可藉此争强逞能。每回换完之后,都须休整许久才能全然恢复自如。我从始至终也只换过两次,你都知道,一次是中了毒……”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忽地俯身下来,她的絮絮叨叨都被悉数堵住,只余蒙昧不清的尾音。他的进袭总是极具侵略性,容不得她拒绝,甚至无处可退,只能全盘接纳。她想后退,背后被他的手托着,那力道并不重,却稳如磐石,岿然不动。她好似跌进了漩涡里,头晕目眩,身不由己,只得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门口似乎传来吱的一声轻响,她惊了一跳,倏然睁眼,就见小玉贸贸然闯进门来,瞠目结舌脸色煞白。她顿时大窘,张口欲言,不料更让他得寸进尺,攻城略地。手忙脚乱地连连推挡,好不容易把他格开些许,匆忙小声道:“小玉在呢……”脸已红了,低下头借着他身形挡住,不敢看小玉。

  他倒好似浑不在意,回身看了一眼,神色未动,搂着她的手也不放开。倒是小玉十分尴尬,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故意……那个,马已经安置好了……呃,时候不早了……吃饭!对对,吃饭!我去让小二准备些饭菜送上来!”转身落荒而逃,出门大概又和谁撞在了一起,乒零乓啷一阵响。

  菡玉微微一拧身,却没能挣开他,只得转头避开他的脸:“快放开……小玉一会儿就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她又不是不知道咱俩的关系。”

  “那你何必如此?”她低着头闷声道,“以你的耳力,不会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吧?”

  “你的耳力也不差,不也没听到么?”他懒懒道,“你先上楼,她自然随后就会到。我就算有意,也不至于找这么蹩脚的时机。”他终于松开了怀抱,手指在她颊边微一流连,随即走了开去,“时辰到了。”

  “什么时……”话出口一半,她忽然明白了,最后那个字便噎在了喉间。就这不到半柱香的时辰,草木能经得起他周身阴气儿不至焦枯的时辰,她和他能够接近的最长的时辰。

  “我走了。”他低声道,转身便要跃出窗外。

  “等等!”她脱口喊道,见他止了步子,犹豫半晌却说:“那边……是走廊。”

  “无妨,我不需要路。”

  她很快地接上:“下次什么时候再碰面?”

  “明日……”他顿了一顿,只说:“记得让小玉去灵宝观旁的荷花池采些新藕回来。”

  他的身影似乎只是一晃,没入墙壁的暗影里。她跟上去推开窗探望,窗外只见昏暗的走廊,屋檐上只挂了一盏灯笼,随风摇曳,明灭不定。廊外院中树影憧憧,今日三十,连月亮也不见。

  转脚小玉就端着个食盘回来了,一荤一素一汤,极简单的菜色,但在如今也非常难得了。小玉也不言语,面上更看不出是什么心思,只默默地将食盘放在桌上,布好杯箸。

  菡玉寻思着说点什么好,沉默了许久,冒出来却是一句:“他已经走了。”说完才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愈发尴尬。

  小玉却没什么反应,神色不变,接道:“我知道,他刚刚临走前还找了我,让我明天去城北的灵宝观,我记下了。来,吃饭吧。”把手中竹筷递给她。

  菡玉接过来,二人对面席地而坐。小玉眼尖,瞧见她伸手夹菜时手腕上一圈乌痕,问:“你的手……就是这里要换么?”

  菡玉点了点头:“左边也有。”

  小玉又问:“只有这两处?”

  菡玉道:“应……对,就只有这两处。”

  小玉像是松了口气:“仅是两臂,还在肢端,那就好办了。我有十成十的把握,放心吧。”二人又互相说了说分别这些时日来的际遇,只是都不再提卓月,心照不宣。

  菡玉一路奔波疲累,身上又带着伤,第二天不免睡得晚了点,等她醒来时小玉已经出去了。今日天气分外晴朗,早晨的日头就已显出七月的毒辣,让她一时以为自己睡到了中午。客店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她步入店堂,小二和客人们都不见踪影,只有掌柜独自一人守在门口晒着太阳,瞥了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客官起来啦。早点已经卖光了,只剩稀粥,客官要来一碗么?”

  菡玉有些奇怪,问:“店家,这店里的人……”

  掌柜哼了一声:“大难临头各自飞,都忙着保命去啦!”

  菡玉忙问:“什么大难?是否胡虏来寇?”

  掌柜道:“哪来的胡虏,都是心鬼作祟!这不七月了吗,说什么,鬼门一开,马上就要恶鬼横行天下大乱了,满城的人全都想躲到灵宝观去寻求庇护。这才初一,真到中元那天,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哼,恶鬼横行天下大乱,没有鬼怪作祟,天下就不乱了么?”

  菡玉道:“有勾陈大帝法力护佑,或许能抵御邪祟……店家为何还留在这里?”

  掌柜看着对面道:“这家店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我可不能扔下不管,任人糟蹋。再说了,这大白天的日头,晒得人都受不了,我不信还能有什么鬼怪。”

  菡玉顺着他视线看去,斜对面是一家布庄,主人大约也离家去灵宝观了,门板被三两个流民撬开,堂而皇之地从店里往外搬各种绸缎布匹,直当他们俩没看见一样。再看街面上其他店铺,少有几家还和客栈掌柜一样不肯离开的,冷冷清清无人光顾。路上偶有行人,都是携着细软干粮,匆匆地往城北方向赶去。

  菡玉皱起眉:“灵宝观才多大的地方,容得下全城的人?”

  掌柜冷笑道:“容不下就站外边挤着呗,能沾一点勾陈大帝的仙气也好哇。”

  菡玉想了一想,觉得放心不下,抬脚往外头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店家,我先出去一趟,如果你碰到我那妹子回来——她长相与我十分相似——麻烦转告一声,就说我去灵宝观了,让她过来找我。”

  掌柜嘲讽道:“话我能为你带到,但那边人山人海的,能不能碰上就看你们兄妹的造化了。”

  菡玉谢过,转身出门,还听掌柜在背后小声嘀咕:“这是什么兄长,只顾自己性命,把妹子都丢下不管了!”

  越往北走,路上行人越多,步履匆忙,争先恐后,都是往灵宝观去的。灵宝观地势较高,远处即可见斗拱飞檐。菡玉目测大殿还在二里之外,进观的道路已经被人群塞得水泄不通。她眼看走不进去,转身想出来,其后也被随之而来的人潮堵住。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对夫妻,二人怕被挤散,两只手攥得死紧,就是不肯松一松。菡玉正好被他俩拦在中间,挤又挤不过去,让又让不开,只得被他俩推着倒退而行。

  冷不防侧里蹿出来一人,推了那名妇人一记,绕过了菡玉。那人又拉了菡玉一把,从路中央拉到了路边,总算让她脱了困。

  菡玉定睛一看,喜道:“小玉!你也来了,我还担心你找不着我呢。”

  小玉道:“店家跟我说了你要来灵宝观,我就知道你肯定走的是人最多的这条主路。这么热的天,人堆里也就你还戴着幞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菡玉赧然一笑:“我习惯了,也不觉得热……小玉,我起来就不见了你,你去哪儿了?”

  小玉得意道:“幸亏我有先见之明,一早就过来探路,不然也得挤在外头,就更没法弄到这个了——你看!”故作神秘地在背袋中掏了一阵,掏出两支新出水的嫩藕来。

  菡玉讶道:“这是从哪里弄来的?你进得灵宝观里头去了?还好早些出来了,不然这会儿就被堵在里面了。”

  小玉道:“今早宵禁一除这边就全是人了,走寻常途径可不行……”正说着,人群突然一涌,挤得她一个踉跄,手中一支莲藕脱手骨碌碌地滚了出去。路上人潮汹涌,前后踩踏,二人拾捡不及,眼看那支藕被踩成了烂泥。

  小玉气得跺脚:“这可好!早知道就多采几支了!”

  菡玉安慰她道:“无妨的,这不还有一支么?我的手也不是非换不可……”

  小玉道:“不行,卓兄吩咐的事,一定要做到。你回客栈去等着,我再去采两支回来。”转身欲往北走。

  菡玉拉住她:“这么多人,你怎么进得去?”

  小玉道:“你放心,我寻着一条捷径,没人知道,保准能进去。”

  菡玉道:“那我和你一起去。这道观四面八方都被堵死了,万一你困在里头,我怎么找你?”

  小玉想了一想,点点头:“也好,两人一道有个照应。不过,你会游水么?”

  “游水?”菡玉这才发觉小玉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你会我当然也会,不过好久没游过了。难道,你说的捷径是……?”

  小玉歪着头一笑:“反正天气这么热,下水凉快凉快也不错啊。”

  二六•月魇

  中午日头正烈,晒得石板地面泛起一阵阵白烟。菡玉从水里上岸之后不久,身上衣服就晒干了。她坐在岸边石阶上,时不时向南面大殿方向张望,生怕突然有观中的道人过来,发现了她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荷塘里花叶茂密,小玉潜进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菡玉只敢小声唤她:“小玉!你在哪儿?好了么?”

  小玉从花丛中探出头来,高声应道:“这里的藕都太嫩了,我再找找!”

  菡玉连忙冲她摆手:“小声点,被人听到可就糟了!”

  小玉朗声笑道:“你放心,这会儿观里的道士们哪有功夫来管这边呀,门口的人群就够他们疲于奔命了。你在上面不热吗?要不要也下来?水可凉快呢!万一真来了人啊,还可以躲进荷花丛里,哈哈!”

  菡玉无奈道:“我还是在上头把风好了。你动作快些。”

  小玉把荷塘几乎全摸了一遍,最后终于选中了最满意的两支,站在水中冲她得意挥手。菡玉道:“好了,拿到了就快些走吧。”

  小玉却走上岸来:“急什么,换好了再走呗。我看你来时游得很费劲,一定是两只手不利落。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不急在这一时。”

  菡玉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是怕逗留太久,恐生变数……”说着又忍不住向南面人声嘈杂处望去。

  小玉道:“就算被发现了又怎么样?修道出家之人,还能把我们俩砍了?你呀,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畏首畏尾,和我一点都不像!”嗔怪地瞥了她一眼。

  菡玉不由笑道:“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什么都不怕。这就是二十岁与四十岁的差别。”

  小玉歪着脑袋说:“不知道我四十岁时会不会和你一样。”

  菡玉笑道:“你又不会经历我碰到的那些事,想来是不会变成我这种婆婆妈妈畏首畏尾的德行了。”

  小玉叹口气说:“我倒希望也能经历一次。”

  菡玉的笑容微微一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腕:“手上我自己弄不来,你帮我一下。”

  小玉也觉察出自己说漏了嘴,便依她所言,低头去找她肘处关节。那银丝极细,拆缝都是细致的活,两个人便都不说话。

  小玉做得仔细,双眼紧紧盯着手下,不一会儿两眼便有些花了。头也不抬地说:“有点暗,看不清楚了。你往旁边错一错,别挡着光。”

  菡玉道:“没挡着呀,对着太阳呢……”话未说完,自己也觉得周围好像变暗了,不由抬头往天上看去,顿时大吃一惊。白炽刺目的日头,好像平白被吞去了一块,那黑色的圆影还在不断往中央移动。

  “天狗食日?!”

  与此同时,南面观外的人声忽地高涨起来,喧嚣震耳。众人本就是怕鬼月生事才聚集到灵宝观外,谁知第一天的大中午竟发生天狗食日,不免愈发惶惧。

  小玉连忙加快动作,等把菡玉两只手缝合完毕时,天色已经暗如黑夜,几步之外即看不见了。这回日食不同天宝十三载六月那次,整个太阳都被黑影笼罩,丝毫不可见。

  小玉道:“这可好,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了。水底下本来就暗,中途还有好几条岔道,一不小心游进黄河可就不妙了。”

  菡玉道:“别急,日食最多一刻钟就过去了。”

  “也只有在这里等一等了。不过,”小玉话语一顿,“你有没有觉得,外面的人声好像变近了?”

  菡玉侧耳细听,外面人声鼎沸,但的确是越来越响,仿佛人群正往北面移过来似的。她脸色一沉:“恐怕是观里的人低档不住了。我去看看。”

  小玉拉住她:“你去看什么,这种人山人海地挤进来,多一个人能济什么事?再说你也不是这家道观的人。”

  两个人这么一停顿,那厢的人声又退远了。小玉道:“你听,这不又退回去了吗?没事的。”

  菡玉却觉得不对:“人群一旦骚乱失控,怎么会这么快便控制住局面?而且这声音,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小玉问:“哪里奇怪?”一边说一边就屏息凝神去听,那声音刚刚还嘈杂沸腾,两人面对面说话都受干扰,只一小会儿便急速地低下去,仿佛人群正在潮水急流一般退走。“你是说……太快了?”

  这句话说完,四周已变得静谧无声。

  两人同时变了脸色,一起向大殿方向跑去。天色还是如夜的昏黑,菡玉心急如焚,没注意脚下路面,冷不防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幸而小玉及时扶住她才免于跌倒。青砖路面上黑漆漆的一团,二人俯下身去才看得清楚。

  那是一名年轻的青衣道士,半侧着身子,一只胳膊还枕在脑下,另一只手合在身前。如果不是躺在路中央,会让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小玉吓得后退了两步,又踢到另一具道士的尸首。然后她们遇到了第三具,第四具……第一百具,第一千具。

  从内院到大殿,到殿前的广场,再到观外的三条大街,绵延不见尽头,所有人在勾陈大帝脚下躺了下去,各朝东西,互相枕藉,安然恍如沉睡,只是这一场睡梦再也不会醒。

  二人俱拔出剑来向城中追去,满地尸体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隙。刚走出灵宝观,身前突然一阵阴风飘过,似有黑影阻在了她们面前。菡玉不等细看,挥手一剑便刺了过去,小玉晚了一步才喊出来:“住手!是卓兄!”

  他当然不会真被刺到,轻轻巧巧地闪身避开。菡玉一剑刺空,连忙收手,回头看小玉,她正嗔怪地望着自己,小声道:“你怎么连卓兄都认不出来?”

  菡玉悻悻然不知如何开口,幸好他先问:“你们俩要去哪儿?”

  小玉抢先答道:“当然是去追怨灵,它刚从这里过去。”

  卓月道:“这次的非同寻常,从东往西已经连毁数镇,我们三人合力恐怕也不是它的对手。趁现在它到南边去了,速速离开。”

  菡玉急道:“可城中还有那么多人,难道任他们……”

  卓月冷冷道:“不等你追过去,他们就已经死了。”

  菡玉无言以对。小玉拉了拉她的袖子:“你听,完全没有声音了,城中百姓,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菡玉默然低头。小玉对卓月说:“此地凶险,怨灵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还是先离开为要。不过灵宝观北靠城廓,并无出观出城的道路,还得从南边走。”

  卓月道:“南面危险,我带你们从城墙上过去。”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欲抱菡玉。她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两只手便僵在半空中。她低下头道:“你先送小玉出去吧。”

  他不发一言,突然间冲过来飞身掠起,抱起她便到了半空。她猝不及防,只得搂住他的脖子。天色昏暗,他的脸又没在斗篷的暗影下,辨不清神色,但仍能觉得有凌厉的目光灼灼地投在她脸上,让她不由地转开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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