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至绝境

  这虎威原是义渠王手底下数得着的大将,虽然性情鲁莽,但却屡立战功。义渠王闻听他在市集与人争执打死了人,竞被秦人抓走,不由得心头火起,气冲冲来找赢稷。

  此时的赢稷却在校场上,好整以暇地带着赢芾和赢悝练习箭术。

  但见赢芾一箭飞出,射中箭靶,却射在红心边圈上。赢芾放下弓,神情便有些不悦。

  赢稷笑着走到赢芾身后,托起他的手,指点道:“芾弟你刚才放手太快,把弦扣得再紧一点,看准了,手不要绷得太紧,放松些,好,射!”

  赢芾听了他的指点一箭射去,射中红心,只是离正中稍微差一点,高兴地冲着赢稷笑道:“多谢王兄。”

  赢稷也不禁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练。”

  赢悝见状,亦拖着弓跑到赢稷面前,叫道:“王兄,王兄,你也教教我。”赢稷拿起他的弓,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干净,才还给赢悝,教训道:“弓箭、兵器、马鞍,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要好好爱护它们,不能随便损坏。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救我们的命,知道吗?”

  赢悝天真地点点头应道:“是,王兄,我知道了。”

  赢芾教训赢悝道:“你应该说多谢王兄教诲。”

  赢悝乖乖地点头:“是,多谢王兄教诲。”

  义渠王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强抑怒气,站在一边。

  赢稷早知内情,见状亦微笑道:“义渠君,可要一起射箭?”

  义渠王满腔怒气,当着这两个年幼的儿子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冷笑道:“好啊!”说着接过赢稷递来的弓箭,拉了一下,便掷到地上道:“太轻,换把大弓来。”

  赢悝见状却跑过去,拾起那弓,认真地对义渠王道:“阿耶,阿兄说了,弓箭、兵器、马鞍,是我们在战场上最好的伙伴,要好好爱护它们,不能随便损坏,它们能够在战场上救我们的命……”

  赢芾机灵,见义渠王的脸色已经黑得要滴出墨来,连忙一把掩住这个傻弟弟的嘴,哄劝着把他拖走:“阿悝,阿耶和阿兄有事商量,我们去别处玩。阿娘那里备了好糕点,你再不去我便要将它吃光了……”

  赢稷忍笑,见赢芾哄劝着赢悝迅速走掉,才看着义渠王笑吟吟道:“义渠君有事找寡人吗?”

  义渠王却不答话,只接了大弓来,一连十发,箭箭皆人红心,这才将弓箭扔给内侍,冷笑道:“天底下的事情,唯有弓和马说了算。大王以为如何?”

  赢稷负手而笑:“弓马虽好,却只能在我王旗指挥之下进退冲锋,如此方成大业。”

  义渠王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强压怒气:“如若没有弓马,便有王旗,又有何用?你们不是曾经有过周天子吗?你会在他的王旗之下听令?”

  赢稷向义渠王笑着摇摇头:“看来,义渠君以为,有弓马就行了?”

  义渠王不理会他的假模假式,他发现这种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当下直接道:“我有个手下叫虎威,在街市上误伤了人,被廷尉抓走了。我派人去接他,廷尉不肯放人,说这是你的吩咐。”

  赢稷点头道:“不错。在秦国之内,任何人都要遵守秦法,就算寡人身边的人,也不例外。”

  义渠王冷笑:“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前大营中去接人都只要缴了赎金便成,何以这次不放人?看来你是成心要跟我为难了。”

  赢稷淡淡道:“我只是照秦法行事,杀人抵命。若只是普通的惹是生非,自是缴了赎金就行。但你的手下在街市公然杀人,寡人只能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义渠王怒道:“就算是杀了人,那又怎样?一个卑贱的小贩,怎么能够让我义渠的勇士抵命?”

  赢稷冷冷道:“再卑贱的人,也是我秦国子民。我身为秦王,就要为他们做主。”

  义渠王道:“看来你是不肯放人了?”

  赢稷道:“不错,就算你搬来母后,也没办法改变秦法。”

  义渠王怒极反笑:“刚长了毛的小狼,就想露出利爪来?还早得很呢。我是看在你母亲分上,才对你再三容忍,看来是我给了你一个错误的信号。”

  赢稷索性也不再客气:“寡人才是看在母后的分上,对你容忍再三。可你要明白,这里是大秦,不是义渠,这里我说了算。虎威触犯秦法,他是死定了。寡人已经下旨,让廷尉府议罪处死。”

  义渠王大怒:“哈,你说了算,你以为你是谁?是我让你做这个秦王,你才能够做这个秦王。如果我不答应,你就做不成这个秦王。”

  赢稷亦怒:“寡人乃赢姓血胤,继承祖业,做这个秦王怎么需要你来答应?真是笑话。”

  义渠王怒道:“你对父亲如此无礼?”

  赢稷听了此言,顿时暴跳如雷:“放肆!寡人的父亲乃是先惠文王,你一个蛮夷之辈,也敢自居为父?”

  义渠王冷笑一声,索性直接道:“我和你母亲拜过长生天,祭过祖宗,成过亲,生下了孩子,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本来这么多年,我也的确是想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一分子,我们草原上收养别人的孩子,也是视同一家的。可惜养了你这么多年也养不熟,你依旧视我为外人。哼,你既然想做外人,我也不勉强你。你要从我们的家里走出去,那就各立各的营帐吧!”

  赢稷知道与义渠王翻脸,他必讲不出好话来,然而听了此言,亦是崩溃。他指着义渠王,颤声道:“你胡说什么?你的家,你的妻子……你、你这戎狄野人,好不要脸,分明是胡说,胡说!”

  义渠王镇定冷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去问你母亲吧!”

  赢稷手按剑把,似乎就要拔剑而出。

  义渠王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赢稷拔剑至一半,忽然按下剑转身疾走。义渠王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赢稷朝着章台宫一路狂奔,诸宫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行礼,赢稷毫不理睬,径直冲入宫中。

  此时芈月正与庸芮商议军事。三晋借秦国伐楚不义为名,要联兵征伐秦国,两人对着地图,考虑对魏国襄城的进攻路线,忽然听到声响,却是赢稷冲进门来。

  他冲得太急,一下子撞在门上,撞着了额头,捂着额头脸皱成一团,却不呼痛,只是眼睛发红,神情激动,怒气冲冲地叫道:“母后一”

  芈月一惊,举手示意庸芮退下,便见赢稷冲到芈月面前,又叫了一声:“母后——”声音中充满了委屈,这种委屈的语气,自赢栋出生之后,他再没在芈月面前显露过。

  芈月吃了一惊,问道:“子稷,你怎么了?”

  赢稷喘息了几下,待要说什么,却实在说不出口,努力几次,才艰难地问她:“母后,您、您和那义渠君到底、到底是不是……”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必是义渠王对他说了什么让他不能接受的话,嗔道:“这个浑人,素来喜欢逗你,你又何必死拗着他?”

  赢稷羞愤交加,叫道:“谁要死拗着他,是他死拗在我们中间好不好?”

  芈月长叹:“他又说了什么?”

  赢稷怒道:“您是父王的妃子,您是大秦的太后,可那个戎狄野人,他说,他竟敢说,您是他的妻子……”

  芈月心中一惊,暗恼义渠王不知分寸,乱了大计,脸上却是极为镇定,哈哈一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坐下吧!”

  赢稷被芈月的镇定所感染,终于慢慢坐下来。

  芈月倒了一碗汤递给赢稷:“先喝口汤吧,缓缓气。”

  赢稷捧着碗,却无心喝下,只执着地盯着芈月:“母后,您说,您说……”

  芈月镇定道:“我的确与义渠君,行过义渠的婚礼。”

  赢稷手中汤碗落地,羞愤欲绝,嘶吼起来:“您,您——可您是秦国太后——”

  芈月镇定道:“我知道世人眼中,太后可以养男宠,却不好再嫁人,我也没打算昭示天下。”

  赢稷怒道:“可您为什么非要成这个亲?”

  芈月抬眼看他:“因为那时候我独身逃亡义渠,我要回来救你。”

  赢稷顿时怔住了,好半日,才缓缓坐下道:“便是那时候,是权宜之计,可您也不必、也不必……”他停了一会儿,道:“后来也不必再敷衍于他。”

  芈月缓缓摇头:“我不是敷衍于他,义渠君于我不止是有恩,更是有情有义。我与他是夫妻,我们不止在神前行礼,祭告过天地,我们还有一对儿子。子稷,你的父亲娶过庸夫人,也娶过魏王后,再娶芈王后,男子可以再娶,妇人为何不能再嫁?”

  赢稷跌坐在地,喃喃道:“可您是,可您是……”

  芈月:“我确是你的母亲,也是芾和悝的母亲。子稷,我希望你能够记住这一点。”见赢稷低头不语,她站起来,道:“你跟我来。”

  她站起身来向外走,赢稷跟在后面,失魂落魄地出去。

  秋日,蕙院中黄叶满地。

  两人下了辇车,芈月踏着落叶走进院子,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叹息道:“原来这个院子这么小。”

  赢稷跟着芈月走进来,惊诧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自出生起不久,便搬到常宁殿去,早已不记得此处了。

  芈月亦是看着蕙院,一步步走进内室。这里因是赢稷出生之地,自登基以来都有人维护,恢复了他搬离时的原样。

  可是此时的故居,在芈月眼中,却显得陈旧简陋、矮小昏暗。她坐下来,

  不禁感叹:“这里原来这么暗,这么简陋!”

  赢稷诧异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芈月叹道:“你不记得了,是啊,你在这里也没住过多久。子稷,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

  赢稷坐下来,打量着这简陋昏暗的室内,诧异道:“我就出生在这里啊?”

  芈月道:“是啊,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小的媵人,为了避免王后之忌,就住到这官里最僻静最狭小的院落来。当时,我还以为我可以出宫去呢……”

  赢稷一怔:“出官?您出官做什么?”

  芈月笑道:“因为我从前并不曾想过,要当你父王的妃子。当时我只想出官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在这深官之中,与一堆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宠爱。”她轻叹,”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天真,不晓得这世间不是有单纯的愿望就可以获得安宁的。子荡的母亲想拿我争宠,子华的母亲又抓了冉弟来要挟我…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有再高的心叉能怎么样呢?想要不被别人欺负,不被别人要挟,就要倚仗一个强者的帮助。”

  赢稷怔怔地听着,心中只觉得大受打击。原来,他的父亲和母亲,并非一开始就相亲相爱,甚至是……

  他忽然问:“您对父王……”话说了一半,忽然情怯,竟是说不下去了。芈月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道:“一开始并不是,但……”她看着赢稷,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温柔地说,”你父王英明神武,女人就算是听过他的名号,都会对他动心。更何况他聪明绝顶,通晓人心,在他身边待过的人,没有不对他衷心相从的。我一开始并不爱他,但是,后来我爱上他了。”

  赢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简陋的环境,如果他的母亲爱他的父亲,那么他的父亲一定不会让他的母亲继续住在这里吧:“是不是我出生以后,我们就搬离了这里?”

  芈月点点头:“是啊,因为我生你的时候,差点死在了这里……”

  赢稷脸色一变,只觉得遍体生寒,芈月说话从来都不夸张,甚至是尽量轻描淡写,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死在这里?”

  芈月淡淡道:“我怀了孩子,就招了子荡母亲的嫉恨。她趁大王去行猎的时候,让人给我下了药,催我提前发动,又在那天让女医挚出城。当时我半夜难产,死去活来,整个宫中却求救无门。薜荔跑到王后宫中,却被关了起来…”

  赢稷惊呼一声,恨恨道:“那个毒妇!那后来呢……”

  芈月道:“后来……是黄歇发现女医挚被人绑架,救下女医挚,怀疑宫中可能有变,于是带着女医挚夜闯东郊行宫,惊动了你父王,连夜回城,召来太医,救下了我一条命,也救下了你一条命!”

  赢稷一怔:“黄歇?原来他在寡人出生之时起,就救过寡人的命!”

  芈月轻叹一声:“子稷,你来得如此不易,我生你,险些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你说,我如何会不重视于你……”

  赢稷哽咽道:“母亲——”他停了停,轻轻道:“儿臣明白!”

  芈月道:“你父亲有无数儿女,而我却只有你一个孩子。子稷,人生之路太漫长,若是无人做伴,终究太过孤单。我觉得对不住你,我有戎弟和冉弟,所以一直希望能够再为你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可我生你的时候,伤了身子,后来侍奉你父王多年,再也没有怀上孩子,我本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第二十章 至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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