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她竟然成了扬榷的囚鸟。
以死亡的名义,让她继续活着。
彼时宫中皆传这初登大位的国主沉迷酒色,在玉瑶台上高筑起了一座极尽奢靡的玉楼供其美人享乐。
后来西蜀的权臣以此为由上书,被扬榷连根拔起。
扬榷摆摆手:“阿碧,你先退下。”
跟在李明卿身侧的宫婢听话地回避开去,檐下只剩他与她。
“郡主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扬榷半含着笑意,“不然待沈将军功成的那一日,南朝易主,沈将军也只能看见郡主的一具尸身了。”
沈云亭他——真的那般做了吗?
“咳咳咳——”声音不胜柔怯,面色已经苍白如纸,“我还是那句话,以长久计,他绝不会为南朝树敌。”
“郡主就这般信任沈将军吗?”扬榷笑起来,“经历种种,本国主倒是宁可信任权力,也不信任任何人。”
她无意与扬榷多言,转身走向了玉楼。
“沈将军被打入昭狱之中,罪名是结党营私。”
“国主,你的计划要落空了。”背影萧恻,她面上平静,心底却已经翻江倒海,心口传来一阵绞痛,让她本就苍白的面色失了最后一缕血色。
“是吗?”扬榷负手而立,眯起眼睛,若那春城牡丹淡淡地笑起来:“那倒未必啊。自从沈将军武功尽失之后回到京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南帝还有他麾下的文武百官大多都会觉得,那是沈将军失了郡主,又没了武功,所以自暴自弃了。本国主倒觉得沈将军是一时蛰伏,以待来日。”
扬榷目光幽沉,注视着那个背影。
“咳咳咳——”她以方巾掩唇,复轻轻咳了两声。
“今日沈将军能够与徐相为伍,将徐相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拉下来,来日也能将一国的君主拉下帝位。”
李明卿的脚步顿住:“他已经身在昭狱,又如何在朝堂之上搅弄风云?”
扬榷的笑添了几分诡谲的味道:“南帝没有追究沈将军之过,已经放了沈将军。”
“国主难道以为自己的计策相当高明吗?”李明卿缓缓侧过身,目光沉静宛若古井之水。
“国主以为她会一心为我复仇,焉知她不是在为新帝清君侧,铲除奸佞宵小之徒?”
扬榷的笑容凝滞在脸上,大雨滂沱,李明卿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她轻轻扶住了玉楼的廊柱,喉间一阵腥甜。
“咳咳咳……”
阿碧迎上来,望着她手心里那抹殷红的血,不由失声::“郡主……”
李明卿缓缓背过身去,神色仍旧淡淡的:“你若要禀告你的主子,那便去吧。”
阿碧通红着一双眼睛,如玉一般的人在自己眼前一日消瘦过一日。
自来到玉楼服侍,从未见她笑过,从未听她多言,只是时常望着东面。
后来偶然间才听人说起,郡主的故乡,就是往东边去的。
这看似奢靡华贵的玉楼,像是囚笼,而郡主便像是国主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
她看着那个背影,只能感觉到莫名的感伤……
阿碧眼中的泪珠滚落下来:“阿碧是服侍郡主的人,郡主就是阿碧的主子。”
李明卿微微动容,这个姑娘哭起来的模样,有些像昭瑜。
也不知道昭瑜怎么样了……
她大可不必担心的,因为云亭会替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可她真的很想回到京都,回到沈云亭身旁。
见李明卿转过身,阿碧上前一步扶住李明卿:“郡主,外面雨大寒气重,让阿碧扶您进去吧。”
“阿碧,你今年多大了?”
阿碧心里一喜:“奴婢今年十六了,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她才九岁。我家就在离锦州不远的风陵渡。”
“风陵渡……”李明卿喃喃重复念着这个地名。
“奴婢就是在风陵渡长大的。”阿碧将她扶到软塌旁,“郡主,喝些滚滚的姜茶吧,方才膳房的人送来的。”
李明卿眸子微微一沉:“这宫中的膳房在何处?“
彼时她初到西蜀,苍术还在为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举办宫宴,她们作为一国来使,沿着宫门径直到了玉瑶台,她对蜀宫所熟知的,只有这方寸之间罢了。
若要凭一己之力,离开这蜀宫……
冬去春来,桃杏争芳,身着一袭青衫的人骑着踏雪马,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积成潭的雨水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踏雪马在沈宅前停住,傅九看见来人:“焦先生?”
焦山微微颔首:“听说沈将军已从昭狱中出来,焦山特来拜访。”
“焦先生您请,我这就去禀报我家公子。”傅九领着焦山往正厅前去,焦山站在檐下,见沈宅中所植的一片梅树,已经抽了绿芽。
半年以来他辗转南北,游历名山大川,得知徐相一党锒铛入狱的消息,亦得知这徐相同党之中便有当年的武状元,新帝亲封的神威将军沈孟。
若不是天意弄人,这一对璧人何至于此?
直到某日他在北境,遇见了南楼的影卫——影。
书房的门轻轻打开,从前那个策马平定战乱的沈侯有多意气风发,如今这个拖着残躯病体的沈将军便有多潦倒失意。
“焦先生。”沈孟惨淡一笑,“赤霄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焦山摇头:“你是赤霄的主人。”
“可我已经拿不动赤霄了。”
焦山的目光再度落在庭院中的梅树上:“蛰伏一时,以待来日,你能够用短短数月的时间将徐相送到昭狱之中,也能够在以后再度拿起赤霄。”
沈孟缓缓抬眸,往门侧稍微让了。
“沈将军下一步棋想怎么走?”
嘉禾六年,南帝重用郭守信,郭守信镇守北境有功,自是少不了封官进爵。
郭家权势日盛,万寿节将至,平西候与沈孟入宫为皇上送上了万寿节礼,适逢龙颜大悦,李焕神色柔和,对他们二人道:“今年宫中的牡丹开得不错,平西候曾到过洛城,不妨随朕到御花园中看一看,是这洛城的牡丹冠绝天下还是宫中的牡丹国色天香。”
李焕带着身后的内官侍卫婢女一行人走到朝晖殿门口,转过身看着沈孟:“沈将军也一同前往吧。”
宫中繁花紧蹙,平西候与沈孟跟着李焕走过御花园,又上了逐鹿台。
逐鹿台高起平地,竟能看见宫外的些许宅邸。
李焕指着一处高阁府第:“你们看,那是何处?”
平西候抚须沉默不语,李焕看向沈孟:“沈卿可知那是何人的宅邸吗?”
沈孟望着李焕看着的方向,淡淡勾唇道:“如此气派奢靡,想必是皇室中人。”
他微微抬眸,看见李焕的眉心微微一跳:“是吗?那是郭将军的府邸。”
沈孟的眸子微微一沉,站在一侧沉默不语。
皇帝刚愎,城府极深,最为忌惮的便是臣子僭越。
够了——
不日,郭守信收到一封密函,知新帝对自己深有不满,动了杀心,身旁的心腹屡遭打压,一时失势。
是年秋,新帝偶然风寒,竟辗转未愈。
坊间已有风声,有人暗中欲扶持南宫太上皇复位。
新帝听此言震怒不已,急火攻心,病症急转直下,竟至弥留。
“起风了,公子。”邱伯走进来,轻将半支起的窗放下来。
沈孟合上书案上打开的卷轴:“是啊,起风了。”
静静地看着墙上的滴漏,离那个时辰越来越近了,
“邱伯,备马。”
“公子,这么晚了还要备马去哪里?”邱伯见她神色坚持,随即吩咐了门房备马。
“驾——”
黑骑穿过东平道,如他所预见的一般,今夜的京都城从南往北燃起了大火,乱成了一片。
守卫宫门的侍卫看见黑骑玄衣朝着宫门方向疾速冲过来,正要阻拦,却从暗处掠出了一道黑影,裹挟着马上的人消失在宫城一角。
“抓刺客——有刺客——”侍卫的声音随即传遍了宫城的城门上下。
影带着沈孟落在宫墙内的一处阴影之下:“将军,南楼查到了郡主的消息。”
沈孟明了,若想要知道李明卿的消息,只有见到李焕。
她回头望了一眼京都城内的大火,这大火很快就要烧到宫城来了,还有趁乱起兵的人。
“影,跟我走。”沈孟握住影的手臂,“跟我去皇上的寝殿,今夜有人起兵,天下易主,南楼也将易主,京都不再安全。”
影的手臂僵了僵:“将军,宫城的北门已经备好了车马,将军得到消息之后即刻赶往西蜀。”
“你……”
影轻轻挣开了沈孟的手:“身为影卫,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将军小心。”
沈孟看着那个利落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面,影显然是知道这即将发生的事情的。
来不及多想,她紧握住了赤霄的剑鞘,刚潜身至朝晖殿附近,宫城上响起了鼓声。
“开门——开门——”城下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郭守信。
“郭将军,夜已经深了,将军为什么带兵至此?”
“皇上病重,深夜传召微臣,让微臣将上皇带入宫中。”
城头的侍卫陡然一惊:“皇上病重?”
镇守宫城的统领显然瞧出了端倪,不敢开门:”没有皇上旨意,任何人不得打开宫门。“
江内官看见提剑而来的沈孟,惊得失声,却闻宫城之上已经响起了鼓声,已知宫外有人生事,这朝晖殿今夜恐怕又要易主了。
沈孟看着江内官匆忙逃窜的样子,深觉悲凉。
“来人——来人——”
李焕辗转病榻之上,看见天香端着一碗药,笑得阴恻,盈盈地走到李焕的龙榻一侧:“皇上,臣妾来服侍您喝药了。”
“谁让你到朝晖殿来的?滚!来人——来人——”
“皇上,该喝药了。”
“朕不喝!朕不喝!药里有毒!朕不喝——”
李焕扬手,打翻了天香手里的药碗。
寝殿门口,站着一个孤寂清瘦的身影,借着寝殿内的烛光,他看清了来人:“沈卿——”
赤霄杳然地出现在沈孟的手间,李焕一张发白的脸上冷汗涔涔,惊惧不已,已经抖得囫囵起来:“大胆逆臣,竟敢持剑入宫,入朕的寝殿!”
他指着沈孟,手上不住地打颤:“是你——一定是你——是你要夺朕的皇位!”
“不!是皇兄!是皇兄让你来的!是皇兄要夺朕的皇位!是不是!”
他看着天香:“是皇兄让你在朕的药里下毒的!是不是!你——你们——你们一个一个胆敢背叛朕——”
天香走到沈孟身侧,沉声道:“他如今是南楼之主,他知道郡主在哪。”
“药里有没有毒?”
天香鄙夷地看着李焕,竟幽幽地笑起来:“心有顽疾,药石无医,何至于向他下毒呢?”
善骑者堕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如李焕这等贪恋权势的人,必死于对这权势的贪恋。
在许州的那个夜晚,她就想像现在这样,提着剑走到李焕面前,向这个握着无上权力,主导她们生死的帝王要一个公道。
每每思及那个夜晚,她就如置身于沸池之中,受五内俱焚之苦。
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刻——
如果我是李明卿——
我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她……
她是否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外面的鼓声陡然一变,宫门已经破了,那些人离朝晖殿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了。
“皇上,宫门已经破了。”
“你——你们——”
“皇上,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
李焕急火攻心,一时郁结,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是惊惧之下一直往龙榻的角落里躲避。
“在许州时,微臣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用这把赤霄,取皇上的性命。”他双眼噙着泪,却一滴也落不下来,嘴角扬起,身心交瘁至此,只剩悲喜难当。
“微臣奉命镇守北境,长宁郡主拼死守卫京城,琅琊王为了南朝社稷殚精竭虑,可在皇上心中,我们与今日作乱的叛军何异?”
“琅琊王府若有异心,长宁郡主若想把持朝纲,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皇上,您说是不是?”握住赤霄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骨节发白,看向李焕的目光哀然悲切,布满了血丝。
赤霄的剑尖划在地面上,发出金玉相击的脆响,剑刃锋利在地上留下一道痕。
只要往前数步,轻轻扬手,他便能取他的性命。
如今天下人纷纷指他是奸佞之臣,如今他若是弑君,那可真做到了大逆不道,今后只怕要扬名万古了。
在他面前匍匐着,肮脏自私卑鄙如阴沟里的蛆虫的人——
就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帝王!
只肖一念,他便能取其性命。
“你——”李焕的喉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双目眦裂,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落下两行泪来。
“若皇上当日不作许州的安排,或许今日,站在宫城之上,拿着这把赤霄守卫皇上安危的,就是微臣了。”他轻轻拂去剑尖沾染的薄尘,“可惜微臣武功尽废,无能为力了。”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君不见,行路难。”
哀然如斯,悲切如斯,世事翻覆,便是这般。
“她在哪里?”
声音如磬,窗外不知何时已经是疾风大作。
郭守信的军队带着苦守在南宫多年的太上皇重回朝晖殿中,躺在榻上衣衫不整的李焕已经神志失常,疯癫无状。
北宫门外备着马车和马匹,玄色的单薄身影背后束着一把暗红色的剑,背向宫城疾驰而去。
据说,郭守信带着太上皇夺门,大火烧了半个京都城。
据说,太上皇夺门之后于李焕弥留之际称之为义帝,将其入主朝晖殿主事称为义举。
据说,郭守信攻永乐门,久攻不下,却有一黑衣人助之打开了永乐门。
……
坊间种种传闻传至许州已经是数日后了,一艘小船在渡口泊了半日,船夫扬眉,看见玄衣烈马的人从东面疾奔至此。
“这位客官,可是要渡江?”
声音有些许熟悉,沈孟蹙眉,看见了做船夫打扮的人——宋灵。
“你怎么在此?”
宋灵脸色微微一变:“是我先前错怪你了啊——你别计较。”
“无妨。”
沈孟上了船,系在岸边的绳索松开,宋灵回过身悄悄瞥一眼沈孟——那个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的神威将军,真的是女子吗?
眉目疏朗,皓月清风,这样一个人着一身女装该是何模样?
还有——她真的是长宁郡主的心上人吗?
去往风陵渡的船需要些时候,宋灵坐在甲板上听见船舱里的人声音柔和温润:“进来吧,外面冷。”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在西蜀的这段时日,她已对西蜀的时气变化了然于心。
起风了,秋风萧瑟,连蜀地的银杏都开始叶落纷纷。
李明卿轻轻拢了肩上的披风,站在长乐宫一侧的御池前,静水一泓,倒映着一抹幽冷的白影:“阿碧,你去帮我备些热水吧,我想沐浴。”
阿碧见她神色柔和,忙不迭点头:“郡主,那我先去帮您备着。”
淅淅沥沥的雨开始下起来,她凭着多日以来阿碧的描述对这西蜀的宫城有了大致的了解,数月前,御池中跌下了一名小宫娥,尸首最后发现在蜀宫之外的河道当中。
也就是说着静水之下,另有出口。
在许州,她和扬榷利用水道逃过了死劫,这一次,她会不会如上一次那般幸运。
四下无人,她轻轻松开系着披风的软绳,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你要做什么?”
握住软绳的手微微用力,李明卿转过身:“国主。”
食指抵在李明卿的唇上,示意她噤声。
这个人身穿扬榷的衣服,身形、容貌看起来和扬榷别无二致,但是他——没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