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李明卿亦没有想到的是,红莲愿意放过自己。
带着泥土腥气的池水漫入口鼻之中——
你可知道——
那种在水中将要窒息的感觉——
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却什么都无从抓住——
整个世界一片虚寂——
眼前开始掠过从前无数的景象,开心时,伤悲时,静默时,等待时……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刀光剑影,王朝倾颓……
都如云烟般消散了。
难道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
水道狭窄混沌,她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拉住——
可到底意难平啊——
她做错了什么?
沈云亭又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她们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四肢麻痹,她开始失去了知觉。
心上不觉一片酸涩,沈云亭从前的一身伤是为了沈谦的公道,如今的一身伤是为了守卫京城,可她们拿出性命守卫的——
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呢?
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她沿着水道,顺着急流,在即将失去知觉之际,一阵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水中捞起,四周漆黑一片,唯一能闻到的是新土的气味。
“咳咳咳——”
“你不会水?”
“咳咳咳——”她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的衣物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紧紧裹住。
他们现下在何处?
扬榷反应过来,手指触上土墙,轻声道:“是密道。”
这密道四壁上还是凹凸不平,应是新挖就不久。
红莲还未从水道里出来,她略定了定神,不由问道:“国主究竟想要什么?”
“劫后余生,郡主想的不应该是——如何复仇吗?”扬榷的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洗了个澡,应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李明卿轻轻抿了抿唇,回答扬榷的是一阵静默。
“南帝李焕要置你们于死地,你们别无选择。”
“所以?”
“所以本国主要沈将军扶持李熠为帝。”
水下传来一阵响动,李明卿双手紧握。
扶持李熠为帝……
扬榷的算盘打得真是不错,太上皇除了耳根子软之外,实际上宽厚恤下,对于西蜀而言是一个极好的休养生息的机会。
而对于自己和沈孟来说——
这也是唯一的,能够活下去的机会。
“不。”李明卿的声音低沉,宛若明珏相击,回响在不大的密道之中。
“不?”扬榷挑眉,纵使是一身狼藉,他的语气里仍旧带着倨傲,不肯流露出丝毫的失意,“郡主这时候该不会还在以南朝的社稷为重吧?臣子对在位者的忠心固然重要,但是在本国主看来,比忠心更加重要的是——识时务。”
“识时务?”李明卿看向那个声音所在的方向,隐隐约约能够分辨出扬榷的身后应该是离开此处的通道。
她继续道:“你要我们扶持上皇为帝,其一是因为皇上要杀你,你怀恨在心。其二你知道上皇宽仁,你想借机发展西蜀。我说得对吗,国主?”
扬榷眯起眼睛,不动声色。
“纵使皇上不仁,我与沈孟绝不会为南朝树敌,留下隐患。”
扬榷森森地笑起来:“你不会,沈将军未必不会。”
李明卿笃定道:“我以我命为誓,她绝不会为南朝树敌,让西蜀成为南朝的隐患。”
“那如果——沈将军知道你被南帝害死了呢?”
李明卿浑身一冷,不可思议地看着扬榷:“你说什么?”
“他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
傅中亲上前去询问家仆:“这水池的出口在何处?”
其中一名身着灰衣的庖厨道:“咱们薛府的这个池子连着许州城老巷子的一条水道,水道是通往江里的。”
沈孟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一般,在她的耳畔不停地回响。
决然地顺着废墟瓦砾下的水道,身体甫一浸透在水中,一阵急流涌上来带着她往外推。
方才大火之中,李明卿就是这样往外逃的吗?
无法呼吸……
无法用力……
尤其想到她根本不识水性——自己的心口便阵阵发涩。
水流湍急,她几乎要窒息了才被水流卷到了外面,探出身子——河道四周是一片密林,因为靠近大江,水流依旧湍急。
雨已经小了许多——
可是人呢?
她在哪里?
影倏忽落在不远处的树下,微微弓下身子,在树下的乱丛里拾取了半片残帛。
布帛上已经全是污泥,接着夜里微弱的光,能够想见它本来的颜色,只是这触感和上面的纹路分明显示了,这半片残帛,是她留下来的东西。
赤霄插入土中,沈孟轻轻接过这半片残帛。
影环顾四周,直觉杀气漫漫,低声道:“树丛里有人。”
她面色如常地便提起赤霄走入密林之中。
影看向那个哀然的背影,从刚刚到现在——她未尝有一字一句。
薛端提着马刀,肃立在林中。
“她人呢?”
仿佛粗粝的山石相互抵摩,赤霄和玄色的身影融为一体,薛端见来人紧握着这半片残帛,手上微微用力,握紧了马刀,冷道:“将军想见郡主?”
“她人呢?”
影紧紧跟过去,只是仰头之间,便发现已有重重魅影,将此处围困起来。
薛端轻轻打了一个手势:“听说将军钟爱赤霄,不知将军愿不愿为了郡主舍了这把赤霄?”
话音刚落,只听见“叮”地一声,赤霄直直地插在薛端足尖一寸的土里,微微震了几下。
“她人呢?”
薛端满意地握住赤霄的剑柄:“将军以一身武功名扬天下,不如再为了郡主舍了这一身的功夫如何。”
他对着左右轻轻打了个手势。
沈孟静静地站在原地,稀疏的雨水冲刷到她的面庞上,顺着她浓长的眉睫滴下来。
影预感不妙,流霜脱手,朝着那七八个黑影掠过去。
那个玄色的身影颓然地匍匐在地上,四肢百骇筋脉尽断,她紧蹙着眉,嘴唇灰白,忍着剧痛,伸手将嘴边的一抹红色掩去,全然没有方才歃血夺命的傲然,亦全然不顾身上的重伤,仍旧问道:“她人呢?”
“她人呢?”
任凭她从前那般桀骜不羁,却也颓然狼狈至此——
时也……
命也……
天际露出了一丝晓色,是淡淡的白中透着一抹茜色,宛若鱼腹。
李焕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内官轻轻叩响了宫门,看见伏在地上的琅琊王一动不动,不由颤着手上前一探其鼻息。
内官面色微变,手亦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轻轻地看见了李焕沉冷的面色,手亦拢在袖中,小声地回道:“皇——皇上——琅琊王薨……逝了……”
李焕神色颓然,双目通红:“他们人呢?”
“已经在密阁里等候皇上了。”
李焕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对着内官道:“琅琊王为社稷忧思成疾,赐称定国之柱,命人厚葬。”
内官神色隐晦,点头称是,亲自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办事妥帖的人将人秘送回琅琊王府。
密阁里灯光摇曳,屏风后的人站定,今日不知为何,这密阁之中格外沉闷压抑。
李焕走至玉椅前,问道:“许州如何了?”
“主人,许州传来消息,沈将军筋脉尽断,已经……”
李焕冷道:“说下去。”
“筋脉尽断,武功尽废。长宁郡主……”
李焕没有说话,屏风后面的人微微弓了身子,小声道:“长宁郡主据说被急流卷入江中,下落不明了……多半是凶多吉少。”
紫玉髓含光杯重重地掷落在地面上,这一日,新帝李焕于密阁之中静坐了一日。
“我们成亲吧。”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屋内的明烛映着李明卿清绝无匹的面庞,宛若月下的古镜,回望着月色。
“就明日。”
“怎么?你不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没有三媒六礼,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一对红烛和喜服,你可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怎么还未穿喜服你的脸便这般红了?”
长岗沈宅里,那个一身白衣的人说起话来有几分戏谑的模样,比往常她神色端持的样子更加让人挪不开眼。
白雪红梅是她们的新衣红妆。
言笑晏晏,她对自己说:“总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朝朝暮暮云伴月,岁岁年年吾与卿。
九年,她们相互等了对方九年,才有了如今的好景。
“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诗咏关雎,雅歌麟趾。”
“情敦鹣鲽,白首永携。”
白首……
她们曾经在佛龛前许诺过要把这一身红妆换了白发。
“听人说,在长岗的居灵寺里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合上,焚祷在佛前,这样便可以生同衾,死同穴——”
生同衾——
死同穴——
死……
一双巨手将她的脖颈扼住,冷汗涔涔,无法呼吸,她却眼见着大火燃起,将一切都燃烧成了灰烬——
不!
不会!
她怎么会舍下自己一个人?
她怎么舍得舍下自己一个人?
这世间的风花雪月、寒来暑往那么枯长,独留她在世上——
何其何其孤独啊——
沈孟从旧梦中惊坐起来,浑身剧痛,连额上都沁出了几滴汗珠。
影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躺好。”
“她人呢?”
影微微别过脸:“还没有找到郡主。”
“我昏睡了多久?”
“三日。”
竟然过去三日了——
“咳咳咳——”心口一阵闷痛。
门外响起扣门的声音,傅中在门外道:“听说沈将军醒了?”
影走到门边,将门闩取下,退至一侧。
沈孟斜倚在榻上,一张脸血色全无,亦波澜不惊。
傅中细细地看了他的面色,缓缓道:“那夜里的刺客已经被南楼的死士和许州的官兵肃清了,薛端作为主谋已经被押解回京。”
沈孟没有说话。
傅中的神色似有不忍,接着道:“那天夜里,西蜀国主和郡主一同入了水道之中,遇上急流,幸而西蜀国主被江上的渔民救起,不然许州就要生乱了。只是仍未找到郡主的下落……”
沈孟仍旧没有一字一句。
傅中看了看站在一侧的影和医官:“沈将军伤势如何?”
医官道:“沈将军的四肢筋脉俱损,日后只怕是——不能再为武官了。”
傅中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嘱咐道:“好生看顾沈将军。”
影将一方锦帕递到沈孟身侧:“前日有个人,送来了这个。”
锦帕柔柔地松开,竟然是那枚——简素温润的白玉扳指……
这么多时日以来,她都未曾离身的白玉扳指……
“送东西来的人呢?”
“走了。”
“可有什么话?”
“无话。”
沈孟将扳指接过背过身去,轻轻地蜷缩起来。
自此以后……
可就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吗……
京城的急报送至许州已是下午了——琅琊王久病不愈,得闻长宁郡主生死不明的消息,竟溘然离世。
新帝感念琅琊王府忠心耿耿,特令厚葬。
第三部分·28
四月后·京都·沈宅
今冬的雪比往常来得要早一些,整个将军府一片死寂一般,气氛低抑。
邱伯一手提着银骨炭,缓缓地推开了书房的门,就见到沈孟独自一人坐在案几前,一动不动,好似没有了生气。
他轻轻拨弄了炭火盆中的火籽,低声道:“公子,下雪了。”
坐在那里的人轻轻别过脸,看见院中的红梅开了一簇。
下雪了。
你看,下雪了。
“咳咳咳——”他轻轻掩唇,邱伯听见他微微的咳嗽声,忍不住道:“外面风大,傅九也不知道把这窗户放下去。”
自从沈孟身负重伤,武功尽失回到京都,皇上体情恤下,特命其在府中休养半载,借此收回兵权,重用了郭守信、徐振等人。
傅九从门房处跑过来,呈上来一份邀帖:“将军,这是徐相府里送来的邀帖。”
不过数月,徐振已经官拜右相了。
傅九看着邱伯不大好的脸色,嗫喏着不敢上前。
“邀帖?”
“啊——”傅九反应过来,小声答道:“听……听说徐相新纳了一房美妾所……所以特命人送来了邀帖。”
邱伯轻斥道:“这等小事拿到公子面前来说做什么?”
傅九挠挠头,脸色晦沉了些许:“因……因为送邀帖到此的是焦先生?”
沈孟的面色有了些许波澜,随即便恢复了平静:“焦先生走了吗?”
“焦先生送了邀帖便走了,他还带了一名脚夫,收拾了行囊,看那样子是要出远门。”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沈孟走到院中,昔年旧景一晃而过。
彼时他意气风发,为上皇重用,同狩猎,赐宅邸,一时风光无两,朝臣纷纷来贺,但他扫雪相待,只为了等那个人。
那个人踏雪而来,宛若枝头雪,云间月。
阔别九年,她终于不用作为苟且在暗夜中的影子,远远地遥望那个人。她终于能够站在她面前。
纵使卿不识我。
傅九远远看着沈孟站在雪中,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却不忍上前去惊扰。
“傅九。”
声音清润,没有一丝波澜。
倚靠在廊柱上的傅九顿时站直了身子:“公子,我在!”
“命人备车吧。”
“备车?公子我们去哪?”
“相府。”
傅九心下诧异,却不敢多问,匆匆向门房跑去。
相府外锣鼓喧天,丝竹管弦的喜庆隔着几条街宣扬出去,傅九不满地努努嘴:“第一次遇见有人纳妾,竟然这般大张旗鼓地庆贺的。”
驾车的车夫道:“这京都城中,最得势的如今就是徐相了。”
“不知这徐相所纳姬妾,是什么人?”
车夫语气有些诧异:“这你都不知道吗?”
“老文头不妨告诉我吧!”
“这徐相的美妾,是君再来的掌柜天香。”
马车行至相府前缓缓停住,傅九放下脚蹬,对车里的人道:“公子,相府到了。”
府门森严如斯,门前坐卧着两头巨象,这府邸为新帝李焕所赐。
徐振此时左右拥着美人,座中皆是当朝新贵,在一片莺歌燕舞中,徐相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两颊绯红。
“相爷,沈将军来了。”
徐振醉眼朦胧,清醒了几分:“沈将军?”
“就是皇上亲封的神威将军呀!”
座中哗然,不时传出来小声的议论:“徐相的面子可真是大呢!”
“听说这沈将军自打从许州回来之后,一直在养病。”
“可不是吗!据说一连两月不能下榻,如今已经是武功尽废,以后想要领兵打仗是不能了!”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他原本命人送邀帖,不过是不想拂了他神威将军府的面子,只是没想到人真的来了。
他夜谏皇上之事已经是人尽皆知,沈孟此番前来,莫非是寻仇来的?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招了管家上前来,低低耳语,却见坐在一侧如今手握兵权的京畿卫统领郭守信正看着自己。
“相爷这般,实在是有失风范。”
徐振的面色难看了几分,尴尬道:“将军何出此言?”
“依我看,相爷用不着在府外布下天罗地网来应对沈将军。”郭守信随手将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了。
“哈哈哈——本相并没——”
郭守信冷冷看着徐振:“他如今功力尽失,是个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