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沈孟一笑:“今日在码头上,我们就是故意上你们这条贼船。”
红莲挑眉:“哦?我们哪里有破绽?”
李明卿瞥了一眼船夫,又看了一眼赵娘子:“哪里都有破绽。”
“许州地界的珍珠是淡水珠,淡水珠多不是这样规则周正的圆形,赵娘子的耳珠应该不是许州所产。”
“做水上营生的人,常年与来自各方的人打交道,区区一副耳珠,有什么奇怪?”
李明卿微微颔首:“你有这样的耳珠是没什么奇怪的。只是珍珠遇水便会失去光泽,一个一家奔波在江上的船娘应该舍不得佩戴东湖的锦珠的,区区这副耳珠,就值你们半年的营生了。这是其一。”
赵娘子的面色白了白:“还有其二?”
“我猜想你大抵是知道一般的寻常人家用不起什么好首饰,所以故意带了个素银镯,但银器经常遇水容易发黑,你若是常年做水上营生,那你应该知道的。这是其二。”
“其三——”沈孟挑眉,“我虽然告诉你我姓沈,却没有表明他的身份。你居然叫了一声我身旁这位——李公子。你们怎么知道他姓李?”
赵娘子的笑意变得有几分勉强起来。
“许州地界的江面上下都是百鬼夜行的地盘,你们在这里出事了,最多不过就是意外。”红莲脸上的疤痕随着笑意绽开。
“是吗?那么她的死,也会只是个意外。”沈孟手上的力道加重。
赵娘子的面色憋得有几分发红,红莲怒目而视却不动声色。
百鬼夜行的手下忽然从船舱底部鱼贯而出,影闪现到李明卿面前。
对着沈孟道:“我刚刚探到船舱下面还有一个暗舱,筏子被人动了手脚。”
眼下免不了一场恶战。
沈孟运指,点了赵娘子的穴道。
忽然,那个黑衣女人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啊!
不好!
沈孟神思有几分迷离——
只是倏忽间往后倒去。
毒药!
竟然是毒药!
“任凭你沈侯爷机警过人,却不想还是中了我的毒。”
他知觉全无一般倒在了船舷边上,船舷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竟从一侧开始松散掉。
宋青山面色一变:“沈兄!”双手却已经被人制服。
大浪中间,船身颠簸起来。
“沈孟?”李明卿蓦地回过身,疾步冲过去拉住那只委顿垂下的手。
沈孟?
李明卿奋力一拉,却被他的力道带过去。
大浪一拍,两个人一晃,沈孟没有知觉的半边身子已经从船身上掉了下去,把她往前拖行。
“公子!”昭瑜大惊失色。
江面上开始起雾,原本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的天竟变得暗沉起来。
她一手拉着船板,竭力拉住沈孟的手。
“沈孟?”
她觉得身体要被撕裂开,一个大浪打过来。
昭瑜往前面一扑,“嘶——”白色的雪缎撕裂开来。
一白一黑两道影子一前一后坠入江中。
不!
不要!
“影!你快来救救他们!”
她回过头,还没反应过来,火光电石之间随之而来的竟是巨大的爆炸声,昭瑜看见一抹黑影裹挟着她,沉入江中。
第二部分·04
峨眉淡扫,新妆初上,镜中人凤冠霞帔,微微颔首,眼里有几分婉转的情意和羞怯。
“筠竹姐姐,你今天真好看。”
沈筠竹莞尔,回过身低下头看着地上站着的一双人儿,柔声道:“等明卿哪天成了新娘子,一定会更好看。”
沈云亭也看向她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你更好看!”
她一羞,低下头,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看见沈云亭眼底偷藏的笑意,不由瞪了一眼。
“你来。”沈筠竹牵起自己的手,她低下头,看见那双手纤细温润,指甲上染了红色的丹蔻。
沈筠竹从桌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簪:“这个,是我送你的。”
入手生温,淡粉色的藕簪在红烛的映照下闪着柔润莹和的光泽。
“姐姐,那我的呢?”沈云亭凑上前去,也巴巴地看着沈筠竹。
“云亭,你可没有。”
竟如此偏心!
她抿唇,笑盈盈地接过沈筠竹送她的藕簪:“真好看。”
沈云亭撇撇嘴道:“这些东西,我可不稀罕,我先去看看安阳侯家的迎亲队伍到哪里了!”
沈家的厅堂里面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好不热闹。
过了一会,沈云亭凑到她近旁,手背碰了碰她:“你看,那就是安阳侯,也就是我姐夫。”
“仪表堂堂,温文谦恭,也是一表人才了。”
“那当然!只有这样品貌的人,才能配得上我姐姐。”沈云亭眉目灵动,转过头,笑起来眼睛如天上的新月,看向李明卿。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明卿,你看我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
“你?”
她故意正了正容色,倒像是认真打量起沈云亭来。
“是也不是?”
“你知不知道羞啊?”
“我只问你,你今后要嫁什么样的人?”
“我今后要嫁什么样的人又与你何干?”
“如何就没有干系?这里面可是有大大的干系!”
“我要嫁的自然是这天地间一等一的人才!”
“
那我以后就做那一等一的人才。”
她心里一甜,别过脸。
“你收了我姐姐的簪子,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你——”
这个无赖
她作势要取下发间的簪子,却被他压住,沈云亭眯起眼睛凑到她面前,笑起来像只小狐狸。
“我什么我?东西收下了就是收下了,自然也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她握住藕簪的手顿住。
桃之夭夭,孟春时节的千红万紫终究败了。
一转身,潇潇的冷雨换了霜雪,她与父亲远在岭南,替母亲问药求医,京都却传来兵部尚书府满门抄斩的消息。
满门抄斩——
满门——
“不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迷迷糊糊间猛然睁开眼,却只觉一片漆黑。
水——
无尽的水像是一张大网将她缠裹。身下的筏子一半浸泡在水中,
是梦。
也是往事。
这一江的寒水与岭南沉船那个晚上——
何其相似!
浩渺的江面,烟海茫茫。
我在哪?
他们在哪?
云亭——
沈云亭呢!
夜风侵来,江水的寒意让人觉得有些刺骨,忽然有一双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双臂。
“我在。”
她一凛,是沈云亭,也是沈孟。
昏睡前的情形一闪而过。
沈云亭中毒,然后两人一起跌落水中,船底传来了巨大的爆炸——
中毒?
没事了?
这么快就没事了?
跟没中毒一个样——
难道——
他根本就没事?
“你没事?”
“我——”沈孟的话在嘴边,他在百鬼夜行多年,对一些惯用的毒伎太过熟悉。
但是这些,他无从对眼前的人说起。
“我机灵啊。”他眨眨眼睛,一双眸子里尽是狡黠和笑意,“百鬼夜行的毒伎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李明卿嘴角浮起一丝不明的笑意:“那你也察觉到船会爆炸?”
“我鼻子很灵的!虽然船舱里用饭菜的香气盖住了□□的味道,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他倒是很不谦虚,“上船之前我便已经查探了船舱,船舱被红莲手下的人处理得很干净,就是因为太干净了,所以很像有备而来。”
“所以你找到了船里的暗舱?”
“我只是怀疑有暗舱,但暗舱是影找到的。绑住竹筏的绳子也是我让影割断的,□□也是我让影点的,与其等着他们对我们下手,不如先发制人。”
好一个先发制人,倒让她有几分叹服。
“你既然知道会有危险,为什么还选这艘船?”
“我想,我也应该这样问你。”
四目相对,她们会心一笑。
果然!
她们是最懂对方的人。
李明卿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茫茫的江面,不由问道:“他们呢?”
“昭瑜没事,她和影在找宋兄。红莲和她的手下,应该暂时追不到我们。”
漆黑的夜色中星子明朗,若不是他们曾经身处险境,现在又狼狈不堪地漂浮在江面上,这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沈孟忽然笑起来,凑到她面前道:“算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救你了。”
李明卿伸手将他的肩膀往后一推:“算起来,这已经是你第多少次冒犯我了?”
“嘶——啊——”
她的手顿住:“你——”
沈孟反手撑着身子,仰面朝上……神色有几分痛楚。
“受伤了?”
手刚刚伸过去,触及他肩头的衣料,却看见他眯起眼睛,笑声有几分得意和疏朗。
沈云亭啊!
你完了!
居然戏弄我!
星光下他的眼睛宛若琉璃,澄澈明亮,只是这双漂亮的眼睛里,尽是得意,偏巧这得意让她很不爽。
“你刚刚——”
“哗啦——”话还没说完便只听见好大一阵水声,巨大的水波在江面上荡漾开去。
沈孟结结实实挨了一脚,手下一滑,一骨碌滑到水里。
“什么声音?”昭瑜紧张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却被江雾遮挡,看得不真切。
影没有回,低声道:“没事,郡主应该已经醒了。”
“那我要回去看看郡主。”
“有沈侯在。”
“我还是不放心郡主。”
影继续笃定道:“有沈侯在。”
昭瑜指着前方的一个身形:“影,你看!你看那里!那里是不是宋公子?”
李明卿看着沈孟从水里探出头来,模样有些狼狈,肃然的神情有些松弛。
她们之间有太多的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彼此无话,只听得几声夜莺的叫声,还有江风在耳边呼啸,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郡主,有的人虽然离开了,但是她会以全新的方式陪伴你。”
以全新的方式陪伴你。
李明卿眸子一沉,她听见对方叫了自己一声——郡主。
没有相认之前,他这样称呼自己本来就是理所当然。
而在现在,他又这样称呼自己,很显然——
他是在告诉自己——
他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
她们身份有别。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了,会以全新的方式陪伴自己。
她看着沈云亭的眼睛,星河璀璨也不及他眼里的万千情意。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凉,碰到他的脸庞。
“郡主!郡主!我们找到宋公子了!他呛了水昏过去了。”
昭瑜的声音传来,李明卿晃了晃神缩回手,站在小小的筏子上,微微颔首点头。
“郡主,沈侯,我们还是要想办法靠岸。”
影将两只筏子绑在一起,原本颠簸的竹筏子,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些。
沈孟望向四周,许州与风陵之间的长江江面最为开阔,在落水后他们已经在江上漂了四五个时辰,雾实在是大,都没有看到岸在何处。
“咳咳。”她轻轻咳了几声。
江雾渐渐没有那般浓了,却见不远处的江心泊了一艘客船,船上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箫声。
“郡主!是箫声!我们把筏子尽量往箫声那边划!”昭瑜顿时精神了几分。
“等等。”影看了远处的船只。
“怎么了?”李明卿知道影素来稳重。
“郡主,那好像是蜀国的船只。”
沈孟细细打量了船只的形状和图纹,确与我朝有异样,正举棋不定之际,那艘客船已经往这边驶来。
第二部分·05
缓缓驶来的船只,船身通体红艳,就如同江心的一团火,绚烂至极。
桅杆顶上镇着铜雀,雀儿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船上没有点灯,只有一人站在甲板上。
船驶近前来才看到,原来是个童子。
童子一身玄衣,年纪不大,身量不足。
容貌清秀,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偏要摆出一副端肃的模样:“我家主人请几位上船。”
沈孟挑挑眉,打量着童子,问道:“小不点,你家主人是谁?”
童子冷哼一声,不予理会,看向其他人:“几位上船一见便知。”
沈孟扬眉:“你不自报家门,我怎知你这不是一条贼船。”
那童子显然没有料到沈孟会这般不客气,一挥袖子:“我家主人好意收留你们,你们却如此不知好歹,这分明是以德……以怨报德!对!以怨报德!”
沈孟叉了双手在身前,笑问:“那你的主人是要我们以德报德吗?”
那童子不理会沈孟,匆匆跑进了船舱,一会又跑出来道:“我家主人说,他搭救几位,不是不图回报,几位要上船——那是要给钱的。”
沈孟朝李明卿挤挤眼,道:“你看,我说了是条贼船吧!”
“你——”
李明卿微微一笑,冲童子点点头,颔首道:“请小官人转告你家主人,搭救之恩无以为报,若区区金银你家主人愿意笑纳,我们自当奉上。”
童子瞥了一眼沈孟,冲着沈孟龇牙,做了个鬼脸。
嘟囔道:“这位公子就比刚刚那位讲道理得多。”
李明卿接过昭瑜递过来的钱袋:“烦请小官人引荐。”
“等一会,我家主人说,不要他可不要这样一般的金银。”
沈孟皱眉:“哎!你自己说要我们给钱的?你还——”
童子别过脸,一副不愿理会沈孟的样子,反而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颔首,淡淡问道:“你家主人想要什么?”
童子伸手一指,指尖对着李明卿腰间的紫玉牌:“就是那个!”
沈孟蹙眉。
玉佩乃琅琊王妃生前之物,船上是何人?
船上之人既然一开口就要这个东西,显然是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不行。”声线清冷,不容置喙。
童子反而笑起来,将扶梯放下来:“请几位快上船吧。”
李明卿拒道:“这玉佩我不能给你家主人,也不便麻烦他了。”
“不不不!主人说!我问您要那个玉佩,你若不给,便就是他要等的人。”
是什么人?
难道是故人?
这一番便是试探?
李明卿心上疑惑。
“小官人,我与你家主人应该——不曾相识——他为何如此笃定要见的人是我?”
“我可不叫小官人,在我们蜀国,小官人可不是什么好话。我叫如意。”
船舱内依旧漆黑一片,几人屏住呼吸,不知这船上有何异样。
“长宁郡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声线悠扬,声音却有几分慵懒和不羁,听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像是喝醉了,船舱里依旧漆黑一片。
“请问阁下是?”
那人不答话,吩咐道:“如意,点灯。”
借着船舱里的亮光,众人才看见这条船,何等的奢华靡丽。
船身上的壁画里镶嵌着贝母的壳,相互映衬下焕出一派流光溢彩,再看船舷和桅杆,无一不是雕鸾画景,绮丽无双。
那船舱上垂着的门帘竟是一匹十金也难求的蜀锦,光是其中凤凰涅槃的奇景就要耗费十二个绣娘数月的心力。
细看这船身通身的殷红,只有朱砂经过蜜炼之后熔成的朱漆才能轻质如斯,红艳如此。
此人来头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