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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衙门办案,所存录的案卷上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师爷所写的,我当时就跟着衙门里的其他几个差吏去了云津池。”

  李明卿点头,把昭瑜取来的东西递给沈孟:“韩师爷的案卷写得很详细。”

  沈孟缓缓打开案卷,除却年月日,地点,人员之外,韩路的案卷里还详尽地描述了焦小宁的死状。

  沈孟闭上眼睛,一个模糊的小影子在他面前几度挣扎——挣扎——

  “除了案卷里这些,韩师爷还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吗?”

  “感觉?”

  “师爷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溺死的案件绝不止这一件,这桩案子和其他的案子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韩路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思半晌道,“可是仵作业已作断焦小宁是溺水身亡了呀。”

  “据我所知,就算是溺死也有许多种。譬如生前的溺水尸首,大多仰面朝上,双手双脚惧向前,双口紧闭,腹部鼓胀。若是为人倒提揾水而死,则是面色赤红。韩师爷当时就在云津池,还请师爷仔细回想一番。”

  “我记得那个死去的孩子神色很狰狞,而且很奇怪,那个孩子脸上有许多划痕。”韩路的声音低了许多,如沈孟所言,他确实回想起他多年来一直不愿意回想的那一幕。

  划痕?

  落水的人脸上竟然有很多划痕?

  “我不知道郡主和沈大人有没有见过溺水身亡的尸首,虽然大多神情痛苦,但是那个孩子实在——”韩路没有再说下去。

  “后来孩子的爹赶过来了,抱着那个孩子在寒天雪地里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哭得那么惨。”

  桌上的茶散了里面最后一丝热气。

  “他哭了半刻钟之后,忽然站起来,跳进了云津池里。”

  “等等——”李明卿诧异道:“你说什么?”

  “啊?”韩路反应过来,“孩子的父亲焦山,跳进了云津池。”

  韩路目光一滞,他虽然不知道郡主亲自找他来是什么缘故,由此看来是这样一层渊源,他在衙门当差多年也知道不该问的便不要问,还补充道:“这件事情只有当时在那里的几个人知道。”

  李明卿敛了神色,接着道:“你继续说。”

  “孩子没了,大人竟然伤心到做傻事,我们几个人想办法把他捞起来,但他好像已经不愿意再活了一样,又拼命地往水底扑腾,好像水底有他的孩子一样,或许他觉得忿忿,就是这么一池子坏水,夺了他孩子的性命吧。当时的知府怕再生事端,便让我们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

  “当时在云津池边上是不是还有两个男孩?”

  “是这样的,一个长得十分清秀,另一个看起来挺壮实的,都是官家子弟,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毕竟过去了这么些年。”

  沈孟点头:“风棠,石俊生。”

  “对,应该是这两个名字。”

  “他们的口供就在案底里,韩师爷对这两个人还有印象吗?”

  “我记得那个姓风的公子好像是两广总督之子,言辞有礼又十分恳切,他对没有救下那个孩子也十分伤心,但是那个叫做石俊生的孩子,大部分只在重复一句话——“不是我们杀了他”,可能是被吓到了。”

  整个案件为什么那么奇怪。

  假设——

  只是假设两个人要杀掉一个人——

  那么完全可以在杀完之后离开——

  这样没有人看见,风棠和石俊生便没有了嫌疑,也没有后面的麻烦——

  假设他们两个人一起杀了焦小宁——

  随后离去——

  一定有什么阻拦他们离开的原因!

  才需要一个“我们没有救起他”的谎言去掩盖“我们杀了他”的事实。

  还漏掉了什么?

  对!

  沈孟把案底翻到最前面两页,里面提及了一个叫做报官的农人赵有庆。

  “赵有庆?”沈孟念出这个名字。

  韩路解释道:“这个赵有庆是看管云津池附近那一片林子的农人,据他说,他从林子里面出来正打算回家去,就看见了站在池子边的两个孩子和池子里的焦小宁,那个时候焦小宁已经没气了,他慌慌张张拉了其中一个孩子去报官。”

  “他拉着一起去报官的人,是风棠吧。”

  “对。”

  沈孟记得风棠的话里丝毫没有提及赵有庆这个人。

  沈孟看了一眼赵有庆的供词,微微点头,陷入了沉思。

  李明卿站起来,冲韩师爷微微点头:“昭瑜,送一送韩师爷。”

  “郡主若有事差遣,韩某愿效犬马之劳。”

  等人已经走远了,沈孟方问道:“郡主有没有派人找过这个赵有庆?”

  “有。”

  “人呢?”

  “死了。”李明卿的声音很平淡,“这个赵有庆本就没有什么家人,案发之后没多久他就辞了这份工,据说是在回乡的途中病死了。”

  “据他生前的邻居说,他好像得了一笔钱,一下子把欠了三四年的酒钱都还清了。”

  李明卿看向沈孟,有些事情他们心照不宣。

  夜已经深了,沈孟离开王府,独自沿着小径去往沈宅,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嬉闹的声音,或许是几个富家子弟聚在一起嬉闹取乐。

  他本不以为意,却传来了一声疾呼,伴有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快雪握在手中,人如疾影,循着声音在的方向隐没进夜色当中。

  不远处的人倒在巷子中央。

  “喂!醒醒!”

  躺在地上的人衣着褴褛,腹部中了几刀,几乎刺穿了整个身子,血肉模糊的一片,身后藏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

  应该是逃至京都的流民。

  “救——”

  沈孟将人扶起:“先别说话——”

  凶手——

  应该是往北方逃走了!

  不——

  医馆——

  应该先找医馆——

  他点了止血的穴位,奈何血仍旧是源源不断地从巨大的创口中涌出来。

  浸染了两人脚下的土地。

  沈孟托起人,一脚蹬开了平和医馆的大门。

  本来夜已经深了,大夫准备歇下了,正火大得很,见到一身血的沈孟不觉噤声。

  “先救人!”

  沈孟将人放在榻上,大夫的手搭上伤者的脉搏,又一探鼻息:“人已经走了。”

  他不禁愕然。

  大夫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病人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进来京都涌进来许多流民,也多了许多官家子弟殴打流民以此取乐的事情。从前我这医馆都安排了伙计上夜,眼下这世道越来越乱了,我这也早早关门了。”

  一锭白银放在桌上:“烦请大夫买副棺木葬了他吧。”

  一夜无梦,他觉得自己许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第一部分·18

  翌日清晨,李明卿站在窗前,看着庭院内已经赫然尽是绿意的梅树,若有所思。

  “昭瑜,替我备马。”

  “郡主,这是要去哪里?”昭瑜见她没有要带着自己出门的意思,不禁问道。

  “去焦家。”

  “是。”

  马儿穿过京都繁华的朱雀大街和东平道,路过华津口,到了平津口。

  打铁声远远传过来,焦山站在炉灶前,肩上搭了一条汗巾,挥起一把大锤。

  门口透进来的光被一个人影挡住,来人一身白衣,灰色斗笠,远远看去宛若章台玉树。

  焦山的手微微一顿。

  他不用问就知道来人是谁,那把大锤落在灶槽边。

  “叮——”火光飞溅,发出一声巨响。

  “师兄。”

  李明卿摘下斗笠。

  “郡主,请回吧。”

  “师兄,你告诉我小宁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缓缓地有了一丝波澜。

  那一丝波澜很快又平静下来,焦山仍道:“郡主,你请回吧。”

  纤细雪白的手上拿着一封信函:“师兄,有一件事情你一直不知道,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她听见他不同寻常的呼吸声。

  李明卿颔首,微微垂下眼眸:“师父他,不在了。”

  “叮——”

  铁具落地。

  焦山接住信函的手不住地颤抖。

  “怎——怎么会——”

  “在你入狱之后不久,他就不在了。世人虽然在传他闭关远游,但师父确实已经不在了。这是他留与你的信函,是时候交给你了。”

  焦山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李明卿背过身,良久,听见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哭号。

  “师兄,若你愿意告诉我小宁的死因,随时到王府来找我。”

  “等一等。”

  李明卿脚步顿住,焦山道:“我告诉你。”

  天光晴好,李明卿伸出手,看着晴好的日光落在她粉白的手心,这天气晴好得有些不真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了焦家的门,只觉得这灼人的阳光照在自己身上,竟然照出了一身冷意。

  焦山的话在耳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小宁是被人折磨致死,凶手——就是风棠和石俊生。”

  她一步一步走到云津池旁,一池碧色,池壁是无数的崤山石垒砌而成,只是在建造时粗粗堆砌,时至今日仍有许多锋利地凸起。

  她一个人站在池边,站了有些许时候,遥遥向身后的方向望去,竟看见漫天的浓烟。

  “起火了?”

  远处的树荫后面有个声音答:“郡主,起火的是华津口的方向。”

  华津口?

  风府?

  难道师兄——

  不——

  怎么会——

  忽然四周了密林里有了异动。

  身后的影卫倏忽落在李明卿身后,跪下道:“郡主,林中有人。”

  她隐隐蹙眉。

  来者不善?

  “嗖——”

  一支箭从密林中射出来,被一把玄色的剑削落,削落的箭矢上有一张画像。

  影卫把画像呈给李明卿。

  这画像上的人——不正是自己?

  画像一角,她看见百鬼夜行的鬼门标记,嘴角微挑。

  竟然有人按捺不住,买凶杀她。

  她道:“走吧。”

  影卫将她掠起,一跃上池边的快马,马头转向城中方向。

  倏忽翠竹后面跃下来十几个黑影。

  影卫反手扣剑,李明卿蹙眉,任凭南楼的影卫武艺高强,亦不能以寡敌众,那一丛黑影断了她们入城的退路。

  李明卿反应过来:“去城外。”

  “驾——”

  白马如一道白光,绝尘而去,密林后面的人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意。

  “噬龙,你猜是你先取到她的性命,还是百鬼夜行先取到她的性命?”

  噬龙睁着他那孤零零的一只眼,看着自己身边这个动作迅捷的人,神情木然道:“有什么区别吗?”

  沈孟迷迷蒙蒙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间了,阳光透过窗缝落在床边的案几上,窗纸被晕成了淡淡的金色。

  天气真好。

  沈孟打开门,傅九端着水忙不迭地走过来:“公子,你可醒了。”

  “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

  “……”

  傅九解释道:“邱管家说公子昨晚很晚才休息,让我们不要惊扰你。”

  “……”

  “早膳小词已经备好了,公子多少还是吃一些吧。”

  “好,你去忙吧。”

  一叠小菜,一碗鸡丝粥,一盘酿米果,他略微用过之后,一想起昨夜的事情,想到横陈在自己面前满目疮痍的尸身,他便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邱伯,今天上午王府有没有人来过?”

  “没有。”

  门口那边突然喧闹起来。

  “你们让我进去,我有事找沈大人。”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沈宅。”

  “快点放我进去!我是琅琊王府的人,是郡主的婢女。”

  沈孟闻声过去,见到昭瑜急得一脸愠怒,一张脸都微微发红。

  “昭瑜姑娘?”

  “沈大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郡主早上出门去了焦家,后来南楼的探子来报,郡主和她身边的影卫不见了。我赶到焦家去,却遇到华津口那里起了大火,官府的人要把焦先生带走。”

  “知道了。”

  他足尖一点,落在昭瑜骑着的快马上。

  他早该想到的!

  京畿尚书府中,百鬼夜行要取的是她的性命!

  城外云津池边,红莲召集手下,也是要取她的性命!

  马儿驰过东西两市,惊了路旁的行人,摊贩。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啊——”

  “快点——水——”

  马儿疾停,远远就能看见大火烧得正旺。

  华津口整条街上方冒着滚滚浓烟。

  是风府!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焦家破旧的角楼前面聚了许多人。

  关长飞盯着焦山,问旁边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厮:“是不是他?”

  那小厮指着焦山:“我看见了就是他放的火。”

  “你可看清楚了?”

  “没错,他方才鬼鬼祟祟地在我们府门外面。”

  “焦山,跟我走吧。”

  “等一等!”

  沈孟跃身下马:“关捕头,这是怎么回事?”

  关长飞看了一眼焦山,对沈孟解释道:“有人到衙门报案,指认焦山纵火。”

  言下之意——

  不是我为难他!

  是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关长飞问道:“焦山,你自己说,是不是你做的。”

  “清者自清。”

  说罢双手被反着缚起来。

  “焦先生——”

  焦山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沈孟向前一步,对关长飞道:“关捕头,我想借一步说话,跟他。”

  关长飞斜睨了一眼焦山,看见日光下那张黝黑的脸如崤山上锋利的岩石。

  “你们快点!”

  关长飞带着手下,拿起木桶冲进火场去救火。

  “救火——快来人救火呀——”

  红色的火焰蹿升到半空中,将风府从前的亭台楼阁,华门府邸烧成了一把灰烬。

  家仆一拥而上纷纷扑火,风棠平素的白衣上沾染了些许的灰尘,他的左手被灼伤,脸上也多了许多尘灰。

  无比狼狈。

  “风公子——”

  一个羸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戚。

  “我好担心你。”

  香寒跑过来,一反常态地扑入风棠的怀中。

  袖中的寒刃映着风棠诡谲的笑意。

  “你是在担心我怎么没有被大火烧死吧,香寒。”

  香寒脸上的哀戚忽然凝滞住。

  风棠笑道:“你丈夫焦山想杀我,你也想杀我,对吧,焦夫人。”

  第一部分·19

  两匹快马在林中疾驰,比快马更快一些的是身后的箭。

  “驾——”

  快一点!

  再快一点!

  身后的影卫用刀剑抵挡着如雨的箭矢。

  “嗯——”

  她听见身后的人咬紧牙关的声音,伴随着箭矢刺入肤骨的声音。

  “影,你们先走。”

  声音很陌生,李明卿回过头,看见一道黑影往林中一跃,消失在树间。

  阳光炽烈,疾风温润,却让她浑身冰冷。

  她知道那个影卫或许不会再回来了,然而迄今为止,她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他竟然为她而死。

  或者说是因她而死。

  “郡主。”

  身后的人开口,声音年轻,是个女人。

  她叫做影。

  “嗯?”

  “城外往北走,三十里有一家驿馆,那里有南楼的探子。”

  青色的剑刃出鞘。

  “不要——”

  李明卿忽然拉住了身后的人。

  这个人声音虽然低沉冰冷,却很年轻,一身黑衣裹住了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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