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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结束之前,韦杨和张子墨的作品都要出版发行,张子墨的最好还要比韦杨的快,张子墨的比韦杨的事多一倍。她们公司营利不成问题,重点是做艺术品。虽然最近唐蔚也不能免于参与盈利大业,但她的主业还是做艺术品,尤其是像张子墨这种不怕卖不出去——往摄影展一放就不愁卖——还带着对名声的巨大期望的案子。
于是她果然开始失眠。接着如约开始昼夜颠倒。上司非常慷慨地在微信上看到她的第一个请假时就问:不如现在我就批准你开始不坐班好了呀,你专心做,不要担心。她说那也好,谢谢。上司——一个温文尔雅戴圆片眼镜的中年男人——又补了一句,你只要完成任务,想干嘛干嘛。
如果换成别人,和这样的上司有接近通家之好的私交,管他太太叫姐,她女儿认她当小姨,一定会把这样的话当作安慰;但唐蔚是工作狂加完美主义者,她把这话当成必须又好又快完成任务的暗示——朋友们都说她怎么也是个老职场人,为什么这么天真不油滑。
唐蔚总觉得人要保留一些天真,何况她的确凭借自己保留到今天的这些被人抛弃的东西在孜自己的事业领域做出成绩来了,这就是她的偏见,她要傲慢地执行下去。
虽然有时候感觉挺糟糕的。比如今晚,她睡了一天,开始她熬夜干活的阶段,走到通常情况下熬夜的咖啡厅,却惊讶的发现咖啡厅关门了。她赶忙打电话给熟悉的店员,咖啡师告诉她,装修呀,得关俩月呢。
三十出头的唐小姐在电话这头难得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把。咖啡师及时拯救她道:“往西一里地有个酒吧和我们的营业时间差不多的,你可以去试试。”“叫啥?”
到了门口唐蔚觉得这酒吧的名字是在取笑她:Nobody Knows。她略显丧气地走进酒吧,吧台里面是个留着精心修剪过的络腮胡子的帅气bartender,舒服的沙发卡座沿墙一字排开,中间以玻璃幕墙精心分为吸烟区和非吸烟区,吸烟区靠外坐着一个穿着宽松随性的藏青色衬衫、棕色长发随便扎个圆髻在脑后、戴着复古圆片眼镜的女子,正在看一本发黄的旧书。Bartender招呼她,其余酒客只是自顾自聊天,唐蔚环顾四周,别人都像来放松,只有自己像是一个失眠的无业者或上豆瓣的空想主义青年,出来发呆的。
她点了咖啡,然后缩到角落里。没想到从角落里倒看见是那盘发女子来给自己做咖啡,她送过来,自己道谢,她又回到门口看书去了。过了夜里三点,bartender开始擦杯子收拾东西,那女子不时瞥她一眼,唐蔚有所察觉,但依旧执迷于电脑上的装帧设计草稿。这么一专注,她没看见bartender已经走了,不久是那个盘发女子端着一杯咖啡过来。
“哎呀,不好意思,你们?”唐蔚以为自己碍着人家下班了,“没没没,你继续,我无所谓的,一直这么开着也无所谓。”唐蔚为表感谢,又点了咖啡。等到人家把咖啡送来,她又努力绷起世故,和人家套起近乎,“你是这家店的?”“老板。你好,我叫赵仪。”
她只好说你好,然后自我介绍。从此打开了每天在一个叫Nobody Knows的酒吧见面的故事。
赵仪收这家酒吧是个意外。不再想当设计师之后,抱着钱她需要找个既能保值又能赚点的不动产,前任老板恰好那时正找人转手,价格公道合理,简直让赵仪怀疑有什么背后隐情。前任老板只和她在经营上约法三章,同意就转手,倒也不承诺什么包赚之类,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赵仪虽有怀疑,但装修风格和人手都合她口味,马上就可以继续营业,她也就接了。
接对了。她已经开启了自己想接活就接活、不想就当个普通老板衣食无忧的快活日子。她的乐趣开始变成观察来往的客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唐蔚的出现有点吸引她的关注。不仅是因为唐蔚漂亮,赵仪觉得她是美——要硬说五官和线条,唐蔚不是那种能驾驭多种风格的美人,她只有那种埋首书堆的美丽,赵仪一开始以为她是图书馆管理员或者博物馆工作人员那一类,身材也是典型没胸没屁股,非常需要健身改造的那种身体——如果唐蔚在意的话。但总的来说,唐蔚整个人的美丽非常和谐统一,她的存在清楚地展示出她明白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往哪儿去。毫无置疑地解决人生的三大问题。
当然赵仪不知道唐蔚往下的细枝末节问题是一团乱麻。
见到唐蔚一直加班,她才发现这姑娘或许在更自由的环境供职。凌晨两人第一次聊天时,赵仪瞥了一眼唐蔚的电脑屏幕——这一点上虽然不大礼貌,但她总能做得不为人知,眼睛快得像个间谍——看见装帧设计,心下明白几分,问唐蔚是做什么的,为何深夜在此加班。唐蔚倒说我没加班,我这是正常工作,作为编辑事儿多的时候也是有的。赵仪笑道,原来你是个最受宠爱的编辑。
然后唐蔚脸上就出现了礼貌的苦笑。
第一次见面没敢多问,谁知道唐蔚因为喜欢赵仪做的咖啡、且无处工作更不喜欢呆在家里工作,竟是天天来。一来二去天天都是一起收工,在收工之前一起喝点什么,再聊聊天,成了两个人最快乐的事情。唐蔚有时对人不太设防——尽管合同是绝对不会签错,版税绝对是首印后付——但对聊得来的人她很乐意倾诉,因为这一份亲和她也时常得到别人的帮助。比如现在,赵仪开始帮她参谋张子墨的书的装帧。
“我真的…不太会做摄影集的装帧,我不太能理解那种美。”唐蔚感谢了赵仪,将二人共同整理的修改建议发给对接的装帧设计师,半夜一点,那头也是夜猫子,唐蔚不知道自己的作息失调昼夜颠倒是不是因为当初潜意识里也想将就别人的工作时间,赵仪又端来两杯咖啡,拿铁是她的,美式是赵仪的。“摄影的美?”“对,大概是因为我不懂吧。我不懂应该怎么看照片,不懂那些什么焦距什么光圈。我知道模糊和清晰的区别,各有各有的美,别的我就再不知道了。”赵仪微笑,“有个日本摄影师叫森山大道,你知道吗?”唐蔚摇头,“他也只拍黑白照片。但他拍得和张子墨这种不是一个风格。”唐蔚转过身体,右腿搭在左膝上,端着大肚咖啡杯和托盘——这一套没什么特殊但看着就有暖意的深棕色咖啡杯已经被赵仪指定为唐蔚的专用——认真听她说,“森山大道的作品被评价为具有很强烈的‘颗粒感’,他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就像是一粒一粒的某种黑色或者灰色颗粒附着在照片中构成影像一样,显得恍惚感,散漫地好像沙子一样体现现实,保留了余地。要我说,黑白照片失去其他色彩,省去了这道麻烦,最适合体现光影变幻,总显得冷峻;但这种广泛的冷峻之下,森山大道是恍惚的,而张子墨那种很清晰直接的风格,万事万物在她眼中就是原本的样子,直接利落,没有余地,非常sharp。”
唐蔚连连点头,“所以你喜欢哪种?”“黑白的我都挺喜欢的,没有非常喜欢的。今天托你的福看到张子墨的新作品,发现居然多了几抹红色,感叹大家都是肉眼凡胎,总会带烟火气啊。”唐蔚笑了,这是她这好几天来第一次笑,她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这么大压力,所以无法自救。遇见赵仪谈吐不凡又能让她笑,就得抓住。“反正,”赵仪端着大杯子啜一口咖啡,兀自补充道,“说出来你别见怪,曾经炒得那么火荒木惟经,我并不喜欢。”“没事儿,我也不太关注,谈不上爱憎。为什么不喜欢呢?”“他的照片有色情感。我不太能接受的那种。”
唐蔚又笑,“笑什么呀?”“你是个傲娇的设计师,难道也是原研哉那一卦的吗?”赵仪用手指指黄铜杂志架,“我不是性冷淡,我喜欢这种。”“你喜欢不代表你就能真的做啊,还有甲方爸爸呢。”“所以我现在开酒吧,不伺候甲方爸爸了呀。”唐蔚扁嘴,赵仪乘胜追击,“羡慕吧?”
唐蔚摇头,接着耸耸肩,“哪有那么简单,羡慕归羡慕,我也热爱我的事业。”“是啊,要不是热爱的事业,哪能让你天天到我这里来贡献咖啡钱呢?”“我这可是让你亏着走吧,开这么晚,利润就我一个,水电,”赵仪摆摆手,“我从来不指望靠咖啡赚钱,酒吧盈利一定是酒水。烈酒利润多高啊。”“那还放那么个咖啡机在那儿?看上去也很高档啊。”“那不是我买的,那是之前的老板留下的。”“之前的老板?”“对,之前的老板。我是接盘的。现在我只要每月付她租金就好了。”唐蔚向来算不清楚自己做生意的账,不知道行情如何,“那…买的贵吗?”赵仪摇摇头,“价钱非常合理,我都怀疑前老板是不是犯事了想跑路。”“那?”“然后发现啥都没有,她因为一定的私人原因要转手,卖的时候不看谁能出得起钱,只看谁能遵守她的约法三章。”“约法三章?”“对,其中就包括一定要开到凌晨,一定要卖咖啡。”“还有一条呢?”“不许更换装潢。”两人一起环视店内装潢,唐蔚好奇,赵仪怀念,“反正我挺喜欢的,一点也不打算换。”“所以,芸芸众生中就选中了你。”
赵仪点头,“你喜欢吗?”“挺喜欢的。”“喜欢哪儿?”唐蔚于是像个小孩般指着这个说喜欢,那个也说喜欢,直说了一圈。说完她才想起来韦杨劝她的一句话,不管你是不是适应夜间办公,昼夜颠倒对身体总是不好的,何况黑夜里人的理性总是被感性压过,对工作也不是很有好处。
理性短暂地占据一点胜利,感性又卷土重来。反复交织,谁也分不清海滩上的沙子是被哪一波浪头打湿的了。
赵仪去洗杯子了,她把眼神移回电脑上韦杨的新书。她和韦杨合作这么多年,也算亲眼看着韦杨人生逐步变化。韦杨和程恒在一起之后整个人积极向上、变得温柔和煦的趋势得到整合,顺着这条路越走越好了。从一开始唐蔚和程恒的关系也非常好,两人时常一道对韦杨说教,俨然是一家人一般。其实唐蔚只是不好意思直接和韦杨讨论她心里的问题:文艺作品看得太多,那颗心早已镀上文学的青色,只是面对眼前这个世界,她总感到迷惘。
她应该怎么生活?她应该怎么度过一生?如果说二十几岁的时候还在找路,容许犯错,那现在呢?一晃快十年过去了,三十几岁,应该是不能犯错的年纪了吧?她固然下没有小,上面的老也压根不靠她,但自由度再高谁也不知道大江东去会怎么流,激荡还是平稳还是半路有瀑布。她总是想,叫你二十几岁的时候愣头青吧,顺得不可思议除了一段焚心情感,现在到了终归会有一段不知道怎么办的日子。
她总觉得韦杨应该知道这答案,毕竟她也没和其他优秀作家熟到这个地步。但她总觉得直接讨论这些问题有不可解释的隔阂,于是她迂回求助于程恒。既是基于程恒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韦杨,也基于通过程恒可以间接求助于韦杨。
她的朋友们觉得她有时很奇怪,但是她的职业生涯太顺利,已经错过改正自己的时间窗口了。
她对浮华的现世感到反感,知道无力抵抗,只想孑然一身遗世独立——但是现在看来这份孤绝也有问题。她和程恒聊过几次,程恒也说过,想要这么做没什么错,但任何时候这样做的核心都不是如何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而是自己和自己的关系。
程恒没往下说,唐蔚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她处理不好和自己的关系。她永远——至少在她自己看来——沉迷于这对美好的向往和求而不得中。追求那至上的美好又心知那美好在世间几乎不存在,如圣人之道久不传。她承认追求不到又对现状不完全接受,比如朋友们觉得她既不肯将就也不肯彻底绝圣弃智——他们自然是知道追到是不可能的——非常愚蠢,浪费时间,三十好几了都。
她的日常担忧除了工作之外,有如下几项:何去何从,当拉磨的骡子还是游猎的豹子,如上下移动的浮标自己到底应该停在哪个位置?
当然还有朋友觉得她还有这些迷惑纯粹属于没恋爱好几年。唐蔚和上一任分手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在二十岁的最后一年,和从大学时代就在一起的女友分手。两个人都应该被称为知书达理,只是对方比她——至少在表面上——要硬气一点,朋友们说。朋友们怎么知道其实女友最后要和唐蔚分手是因为唐蔚死心眼得多,内心顽固得像花岗岩——或者,女友在分手的时候说,你是抗腐蚀的玻璃,我不是,行了吧?
她觉得女友被侵蚀了,不应该这样退让,比如不应该在两个人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为了搪塞父母的相亲要求也好心怀鬼胎也好,邀请两个显然对她们两个有意思的男同事同行。她生起气来,骂女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然而女友眼神忧伤地对她说,除了书从心里过,别的事情也会从心里过啊。不像你,只留下了书。
这句话算是给接下来唐蔚的生活判了刑。三十岁发现自己有所知但又几乎等于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她的顽固就快变成一块脏兮兮的石头,任由风化了。她无心恋爱,也找不到中意的人,可能真的要滑向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了。
这时候她余光瞥见赵仪给她端来热巧克力。
Rainy Night in Georgia (2)
赵仪和前女友分手的理由非常简单:她不爱热闹,女友爱。互相嫌弃的两人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滚到一块儿去的。或许是因为对方无脑的崇拜自己、自己骄傲的享受崇拜吧,赵仪想,谁也经不起夸,一般夸三次也就差不多攻占城池了。其实同居之后没多久她就开始嫌弃对方了,或许对方也在那个时候开始嫌弃她。如何将就过下去了呢?赵仪不大能理解,无法合理化就只能归罪于“来都来了”这一害人害己的价值观。
不能因为来了就作践旅行,不能因为寂寞就随便找人。当起老板安定下来之后,赵仪越发闲散懒怠,尤其是在私生活上,压根断了再找一个女友的念头。她总是想,何苦去主动找呢?明知道那些在鱼池里游来游去的鲨鱼们大半不安好心,她又不是鲨鱼,她是海鳗那一类的——虽然长相实属凶恶,但在自己的石缝里等待也是一种策略,何况这石缝这会儿真舒服。
有限的几个朋友曾经试图给她介绍,才说了两句她就表示非我杯茶,朋友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她以前交往的类型过于复杂,人家没法自己总结。她想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安静点儿的。”朋友差点气得翻白眼儿,“安静点你养鱼最合适!养猫还喵喵喵呢!”赵仪本部是个呆子,只是善于用呆子一般的外表来隐藏自己的尖锐,闻言她说:“对,喜欢猫的也可以。”朋友真的翻了白眼:“现在是个弯的都喜欢猫。”“但是,”“但是?”“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喜欢呆呆啊。”
赵仪那时刚收养一只流浪的狸花猫,瘦弱怕生的小姑娘,仿佛还有点儿傻,故取名呆呆。一年半之后的现在,呆呆长大长胖了,依然故我的呆。她把呆呆的照片给唐蔚看,唐蔚看了直说可爱。“太胖了。”“不胖不胖,我还见过更胖的。”唐蔚说,神色认真,一点儿不像是在说客套话。“猫不都是晚上活动,你把它留在家里不担心吗?”
于是这晚她就把呆呆给带过来了。唐蔚看到呆呆很开心,把呆呆抱在怀里抚摸,呆呆性子温和,且不是第一次来店里,不但不恐惧紧张,甚至对唐蔚也不认生不挣扎。“它好乖啊。随便抱啊。”唐蔚说。赵仪笑笑,心想,吧台酒保那小哥,呆呆就不太喜欢。
她知道自己择偶标准略高。好看点儿,安静点儿,聪明点儿,有气质,有点审美情趣,最好俩人能一致,喜欢呆呆,呆呆也喜欢。她知道这个标准仿佛来自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但她真的不求脱单,她很享受单身,她只想随遇而安,有好的再说,没好的,日子也不错。
“去玩吧,我老抱着你你也不乐意。”唐蔚对呆呆说,小心地把呆呆放在地上,傻大姐——赵仪在心里这么称呼呆呆——一溜烟跑了,估计是吃饭去了。“猫是这样独立的动物,稍微得到它们一点垂青就叫人高兴。”唐蔚说,然后向赵仪点了杯咖啡。
对,她有点儿喜欢唐蔚这一型的。说不上具体哪儿,审美是相似的,没错,她们已经聊过了自己喜欢的作家画家音乐家,甚至于她们都略有了解的某些设计师。喜欢同样的东西是确认的一部分,讨厌同样的东西是另一部分。她们又一起确认了讨厌的时下的东西,比如讨厌“流量”和“IP”,都巴不得尽量远离。唐蔚说到自己不太喜欢的那位事儿逼作者,双手一摊道:“我也不是觉得非要严肃文学才行,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总不能偏离到了完全没有内涵的地步。空心包子不是很可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