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从墙内密室里走出来的是朱仙婉和吾豹,谢琰和凤子樟见状不明就里,一道投来疑惑的目光。朱仙婉脸上尽是泪痕,强忍着哭腔对她们说,吾豹得了消息,便去回陛下,恰巧那时候她和段岂尘带着医药去探望崔玄寂,正在皇帝寝宫里;皇帝听了,大概也有所怀疑,但不便离开,就让吾豹陪她过来听听。
“我本是为了不要打扰你们,才到密室里去。到的时候,叔叔刚开始交待。哪知道,竟然是这等事。”谢琰与凤子樟正不知该如何安慰,朱仙婉擦干了眼泪,正色道:“走吧,劳烦殿下与谢大人与我一同回宫去面圣。”
谢琰与凤子樟面面相觑,凤子樟问她准备怎么说,她说:“自然是全部说实话。”
“可……”
“无妨。”朱仙婉严肃道,“此话不由我来说也不行,只有我说,陛下才会彻底相信。再者,我若不说,则我的良心永远备受谴责,我也无法面对姐姐的在天之灵。”
三人回到凤子桓的寝宫,说要面圣。凤子桓像是一早便有准备似的,将崔玄寂留给秦太医,自己缓缓走出来,问凤子樟:“怎么样?”朱仙婉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所有情况,可以向陛下报告,但事情机密,请陛下清退左右。
朱仙婉鲜少如此严肃认真,凤子桓由是明白事情的严重,清退了左右不说,还与三人一起来到偏殿。“说吧。”她盯着朱仙婉的眼睛,等待朱仙婉去听来的答案。适才吾豹前来通报说凤子樟和谢琰去提审朱世景,她就知道肯定有什么阴谋在后面。朱世景害她不稀奇,她早已认定他是必然要辜负她的了,如何辜负并不影响他的罪名。但是凤子樟不先回来告诉自己,反而是去提审朱世景,证明事有蹊跷。她当然明白凤子樟不会害她,否则昨天便是最好且唯一的时机。但凤子樟的确可能为了一些更大的利益而蒙骗她。而且越要蒙骗,问题越大。派一个利益相关甚至与凤子樟在此事上的立场具有一定抵触的人去,最安全保险。这是她的不得已。
但她没想过答案会是这样。当朱仙婉说出窦氏是朱世瀚的私生女的时候,她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听到窦氏不但当然因为仇恨长期毒害朱仙芝、现在还收受朱世景的贿赂来毒害自己和崔玄寂的时候,她只觉得五雷轰顶。
如果说可以选,凤子桓情愿恨自己,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命数也好,五行也罢,大不了都是帝王之家的必然。这样一个真相叫人怎么接受?朱仙芝是一时好意,不肯同父异母的妹妹沦落街头为人私妓,希望给她好一些的生活且为父亲赎罪,哪知道只是因为碍于彼此的面子、照顾彼此的自尊就弄巧成拙,反而被人所害。朱仙芝当时到底知不知道是窦弥害了自己呢?朱仙芝临终时要求自己,不要大兴调查,说就算调查也不会让她死而复生,不过是世间又死了一个人而已。这是不是也是在保护窦弥?如果是,该多可悲?如果不是,她若有知,又会多难过?
好人无好报。为何好人得不到好报?难道是她前世做错了什么?还是朱世瀚做错的事情要她来承担?还是她这一世被亏欠,下一世才能得到报偿?没有一个解释是凤子桓能够吞下的。
凤子桓觉得这是苍天在嘲弄自己。你为之自我惩罚这么多年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个简单甚至可笑的原因。做出极恶的事情并不需要多大的动机、多邪恶的本性。但起因越微末,就越使人觉得痛苦。
朱仙婉在下面跪着,凤子桓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谢琰和凤子樟立在原地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偏殿里如此安静,一刻如一年那么长。直到暖阁那边有太医们的一阵骚动,凤子桓才如梦初醒,急忙问怎么了。太医们说是臣等太紧张,怕把精制药膏弄撒,一时吵嚷,惊着陛下了,请降罪。
凤子桓两眼含泪,说不要紧,你们去忙吧,然后才让朱仙婉起来。朱仙婉拒绝,说朱家罪孽深重,不但谋逆,还企图长期毒害皇帝,自己作为后宫主事之人,也有责任,“臣妾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陛下。”
凤子桓苦笑,让凤子樟和谢琰去把朱仙婉扶起来,对朱仙婉说道:“刚才,朕闭上眼,想看见你姐姐。可是努力许久,什么也看不见。照朱世景的说法,看来朕之所以发病,和玄寂后来身体莫名生病,都是拜这窦弥所赐。啊,当真是……”
朱仙婉见状还要请罪,眼看就要跪下去,凤子桓干脆一挥手,一股柔和的内力掠过朱仙婉的膝盖,把她抬了起来。“你在宫中这么多年,并不快乐。上一次朕撞见——”凤子桓快速地扫了一眼谢琰和凤子樟,觉得都是自家人,也就无需讳言,“你和段妃的时候,就曾经对你说过,朕觉得你这样挺好,因为你姐姐如果看见你现在这样开心,也会快乐。朕不想做任何让她在天之灵看了会不开心的事情,比如是为了窦弥的恶行去惩罚你与和之等人。这些年来你为不相干的人请的罪已经够多了,其实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朕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请罪。从此以后,朕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好好活下去。朕也会照顾你,毕竟朕答应过你姐姐。”
朱仙婉只好答是。凤子桓又问凤子樟:“朱世景所说,可有记录下来。”凤子樟说有。她又问凤子樟当时是怎么哄骗朱世景的,凤子樟把自己给朱世景开的诱惑条件告诉她。她点点头:“好。传朕旨意:朱世景、朱高之、朱明之父子,叛国通敌,谋逆作乱,着朱氏家族朱世景这一支……男丁皆斩,家产藉没。妇女涉谋逆者,亦斩。妇女不涉谋逆者,交由朱和之抚养。朱氏其余支脉,不在斩首抄没的牵连之列,只有一条:朱氏三代以内,非皇帝谕旨,不得启用为官,任何形式的都不可以。钦此。”
三人领命,她又补充道:“至于那窦弥的尸体……一把火烧了吧,然后与她母亲葬在一起。”
凤子樟尚有犹豫,她继续说道:“说起来,世上没有什么是作恶的借口。但她是个可怜人,她母亲也是。你们已经将其尸身毁坏,她的一生也早已被她自己的毁了,朕不想再报复她什么了。毕竟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仙芝死而复生了。至于她在宫中死去应得的那一份钱,仙婉,你就拿去修缮她们母女的坟墓吧。此事千万不能再叫别人知道,谢琰,你现在就去羽林军的大营,拷问朱世景还有何人知道此事,知道的要一概杀掉,拷问结束,你就把朱世景的舌头割下来。这是朕的口谕,你直接执行就是。然后,传朕口谕,今天起你加入崔仪、子樟、太尉他们的军事会议,无须改任官职,参与讨论就是。予你宫内行走自由的权力。”
说完,她让三人各自去了,自己回到暖阁问太医们情况如何。秦太医说一切如旧,不好也不坏,“就是脉象稍微有力了一点。陛下输送真气,也要保重自己啊。”
“你老人家放心。”
众人去后,寝宫再次变得安静。不久,几滴眼泪落在崔玄寂身上的被子上。
玄寂,我的往日竟然是这么大一个笑话。抓到真凶我却没有丝毫的快感,真相只是证明了我执着的这一切或许是无意义的。责难自己,惩罚自己,到头来都是在替自己的无辜或者愚蠢受罪,而非我所想象的那一切。人面对的现实恐怕从来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有时甚至差距甚远,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看明白。
我现在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太大了。可惜无法回头,只能往前走。我不怕往前走,我只怕往前走并没有你。
一夜未睡的凤子桓经历过此番打击,身心俱疲,趴在崔玄寂身边睡着了。劳累中入梦极快,未几她梦见自己来到一个花园里。草木繁盛,几乎掩盖往里走的道路;树影斑驳,叫她看不清往前还有什么风景。走了许久,道路尽头的树下似乎坐着一个人。光影一晃,她看见那人似乎是朱仙芝,立刻加快脚步。孰料一支树杈拦在半路,害她撞到了头。这一撞,再一抬头,仿佛是朱仙芝的人影已经起身离开,向左走进岔路。凤子桓急忙追去。
在花园中绕了半天,始终追不上。她不敢出声喊叫,总担心一旦出声朱仙芝就会消失。兜兜转转,一路跟着人影,没想到又回到自己的寝宫。走进宫里,她看见朱仙芝站在暖阁门口,对她招手。
你过来。
好。
坐下。
坐哪儿?
坐在床边呀。
她回到崔玄寂的床边,坐在凳子上,而朱仙芝坐在崔玄寂的枕头旁。
我记得以前,崔玄寂小的时候,是个很可爱的小孩子。她话不多,文静聪明,很会照顾人。你可能都没见过,我第一次见崔玄寂是她四岁,爹爹邀请崔信来家里做客。啊,那时候她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为你受罪了。
是啊,我害她受罪了。
所以,你往后要好好照顾她。
我会的。
这样我就放心了。
梦中朱仙芝像是要站起身的样子,她立刻伸手去拉,没想到被朱仙芝躲过去了。她心生哀伤,两眼含泪地望着朱仙芝。
你要到哪里去?
我要走了呀。我留下的时间太长太长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说这样小孩子气的话,不怕被女儿们笑话吗?
可是我不知道,没有你,我应该怎么活下去。
只要你记得我,我就永远和你在一起。子桓,我的时间已经停止了,无论如何不可能往前再走。而你不是,抱着我不放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也对我说过,因为现在有了她,你不寂寞,甚至快乐得多,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叫我放心呀。我现在看见她这样子,既不放心你,也不放心她。你可以让我放心吗?
我可以。我一定会的。
这就是我对你的最后的一个请求了。对不起,子桓,这一生我要求你的事情太多了。
胡说什么,为你我心甘情愿。
你为我,而她为你,其实都是何苦呢。你们应当为彼此,不要再为我了。好吗?
好。
谢谢你,子桓。
梦中,朱仙芝把双手拢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她的额头。那个吻太真实,她几乎感到肌肤传来的温暖。然而在朱仙芝松手的瞬间,她从梦中醒来,人依旧是趴在崔玄寂的身边,手却莫名其妙地放在被子里,覆在崔玄寂的左手手背上;而脑袋下方的床单,被眼泪打湿了一大片。
连着两日,崔玄寂依然昏迷,凤子桓也就继续给她输送真气以求救命。大年初十的这天下午,凤子桓正在外面和前来探望的凤煦和凤熙说话,太医们则在里面给崔玄寂换药。言语中,做母亲的凤子桓觉得凤熙依旧天真无邪,凤煦却好像欲言又止。她担心凤煦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关于往日的事情,她是希望两个女儿永远不要知道的。但事出突然,防着一点还是有必要。便趁机把凤熙支开,让小家伙到段岂尘那里去取些宁神有药效的香来。然后问凤煦,为何欲言又止,闷闷不乐?
凤煦倒是个爽利性子,见妹妹去了,便靠到母亲身边,悄声问道:“女儿只是见到母亲对崔卿如此上心,茶饭不思,又想起往日的种种,想知道母亲是不是对崔卿有意?如果有,母亲打算……?”
这一问,凤子桓差点红了脸。若是嫔妃,她可能选择直说,毕竟没有隐瞒的必要。对于妹妹,那家伙聪明至极,早已看出来了。唯独对于两个女儿,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她对于崔玄寂的确有意?怕女儿们因此生恨。抵赖?算了吧,瞒不下去。先前她觉得一定是凤熙先发难,没想到凤煦胆子这样大。可要怎么说?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秦大人!”秦太医刚出来,后面就有医官叫喊起来。凤子桓循声看去,里面乱作一团。她登时魂不附体,快步走了过去。
没想到是崔玄寂醒了。
“玄寂!玄寂!!”她冲到床前,凑上去又是笑又是哭,唤崔玄寂的名字,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冷静和理智。然而崔玄寂只是艰难地转过头,迷蒙地望着她,低若蚊吶地喊了一句“陛下”,就不再说话,只是半眯着眼喘息,甚至开始轻轻地抽搐。凤子桓见状,立刻摸了摸崔玄寂的额头,比预想中还烫。
她让开,让秦太医上来,心再一次沉到谷底。秦太医见状,立刻叫助手们来,拆开刚才的敷药的地方,准备重新清理伤口,请凤子桓回避。凤子桓却说不用了,她要看着。
等到崔仪被叫过来,凤子桓已经在外面坐着了。崔仪问明情况,长叹一口气道:“陛下,这话虽然不中听,但老臣还是要说:后事恐怕是要备下了。”
凤子桓沉重地点点头:“烦请崔相你通知豫章公夫妇,速速到建康来。”
“老臣一早去了书信。现在家嫂已经在路上了。”
“好,朕会尽全力救治。”
她低下头,“朕决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