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此言一出庄女士和沈荇都有些着急，沈橘不再去看他们，只定定看着沈朝雨。
她当然可以在妈妈和哥哥的插科打诨下把这件事混过去，但这是她的选择，从决定那刻起就做好了被家里人知晓的准备，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她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如果按照沈朝雨的喜好来进行反馈，也许确实有助于缓和家庭关系，但又怎么对得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啊……
沈橘在心底叹息，准备迎接和沈朝雨新一轮的争吵。
谁料沈朝雨没有发火，只是淡淡开口：“为什么选择营销？”
不仅沈橘，庄女士和沈荇也愣了，沈朝雨这个反应实在出乎他们意料。按照以往经验，沈朝雨此时应该怒不可遏指责沈橘让人失望才对。
沈朝雨的反应弄得沈橘连回答都有些结结巴巴：“漫、漫画和纯粹的艺术不一样，需要考虑宣发手段。”
“你知不知道作者浮于作品之上可能带来的后果？”
“我知道。”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好。”沈朝雨点点头，从容自若端起茶杯，微噙一口后开始和庄女士话起了家常。不要说沈橘和沈荇，连庄女士都有些懵，怔了几秒才接上沈朝雨的话。
沈橘不知道沈朝雨这个“好”字到底几个意思，还等着沈朝雨进一步的反馈，他却像是根本不关心这件事一样，再未提及。
沈朝雨突然的转性让沈橘有些无所适从，跟沈荇和谢行舟来到偏厅，才愣愣地问沈荇：“怎么回事？”
沈荇比沈橘更摸不着头脑，沈朝雨的性子向来不屑创作者在公众前抛头露面，对于沈橘画漫画一事他本来就没有松口，如今又闹这么一出，居然什么都没说就完了？
“下午刘伯伯带儿子来过，他把你露面的事说漏嘴了。”简单带过起因，沈荇眉眼低垂着揉了揉头发，纳闷：“如果你要问爸的反应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不再提也好，免得又吵起来。”
“……嗯。”沈橘心不在焉应了一声，谢行舟看出她的纠结，轻声开口：“去找他谈谈吧。”
谢行舟的声音轻而低缓，却恍如一滴因花叶承受不住而重重滴落的夜露，重重落在沈橘心上。
按照她和沈荇的一贯思路，避免和沈朝雨起争执自然是好的，所以沈荇的话她并未反驳。但事情就这样被一笔带过，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沈荇微微挑眉，听见谢行舟又补了一句：“看你这样，已经做好和他谈谈的准备了吧？”
醍醐灌顶。
心里的茫然好像被撕开一个口子，涌出勇气和温柔的光来。这次她回家，除了因为沈朝雨的身体，也是做好了和他对谈甚至争吵的心理准备才回来的。
沈朝雨没有因为知晓她选择营销的事发表任何意见，反倒让她觉得想说的话都被憋了回去。沈朝雨如今的态度，说不定可以和他好好谈谈……
看了一眼沈荇，又看了一眼谢行舟，沈橘重重点了点头。
晚上站在沈朝雨书房门前的时候沈橘还是不由紧张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和沈朝雨好好说过话，更不要说这样面对面单独谈话。
手指叩在门扉上的声音响了两声，倚在靠椅上翻看古籍的沈朝雨摘下眼镜，声音低沉着开口：“进来。”
于是他就看到了有些局促推开门的沈橘。沈橘没有看他，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想和你谈谈。”
敲门的人是沈橘，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沈朝雨起身移到书房内的沙发上，示意了一下身旁的位置。
沈橘不敢和沈朝雨并排坐，坐到了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谈什么？”沈朝雨抬手替自己和沈橘倒了一杯茶，历经岁月沉淀，他身上那股傲然清隽的气质愈发卓然出尘。
沈荇继承了沈朝雨的泠然贵气，面对他们的时候，沈橘很容易因为自己的平平无奇自惭形秽。也难怪沈朝雨和庄女士会对自己失望吧，沈橘想。
“下午的事，你不生气？”
“我生气，你就会听我的话？”
沈橘被沈朝雨一句话噎了回去，捧着茶杯的手指收紧，喃喃：“那为什么……”
“你都快和我断绝父女关系了，我还能怎么样？”沈朝雨说的是气话，说完之后几不可闻叹息一声：“替你安排学校的事我不认为有做错，你选的漫画至今我也不喜欢。”
说是谈谈，但沈朝雨一开口就提横在他们之间的矛盾导/火/索，沈橘顿时有些坐不住。听沈朝雨这口气显然还和之前一个态度，既然如此，那她没什么好和他说的了。
“但是，”沈朝雨突然话锋一转，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想试着去理解你的选择。”
沈橘愣住，没想到能真实地从沈朝雨口中听到这种话。未等她做出反应，沈朝雨继续淡淡开口：“我不否认对你要求过于严苛，但不管是想要你像你哥哥一样取得成绩，还是想替你安排未来的生活，我都有自己的考虑，无论你是否理解。”
顺应孩子的喜好引导他去发展，让他自己思考、决策的道理沈朝雨不是不懂，但真正有了子女之后，他才发现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太难。
沈荇没怎么让他操过心，所以他只是在沈荇养成独立人格和能力的路上稍微推了一把。最让他担心的，是沈橘。
沈橘性子不如沈荇沉稳，能力不如沈荇出众。所以沈朝雨按照自己的经验替沈橘制定一个个目标，要求她去履行。他要求沈橘凡事做到最好，并不是要让她真正同沈荇比较，而是希望她在未来拥有更多选择的权利。想让她选择艺术而并非漫画，是希望艺术能像带给他和庄蕴的那样，同样带给她成就感。沈家在艺术圈的资源，也足以让她过得很好。
他按照他的方式替沈橘规划未来，但忽视她的心情，没过多考虑她的意愿也是事实。他知道他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连和女儿沟通的方式也学不会。但希望她好，是他不曾改变过的心情。
“你这么久没回家，这次生病我也想了很多。”沈朝雨眉间看起来有些疲倦，岁月到底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微微抿了一口茶，沈朝雨轻声道：“我到底是老了。你妈妈常和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今年看你把男朋友带回来，我大概也懂了。我不会再干涉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做出每一个抉择的时候，都经过了自己慎重的考虑，这一点，你能向我保证吗？”
沈橘很少这么心平气和和沈朝雨谈话，听他不急不缓说出自己的看法，沈橘喉咙里反倒像噎了什么东西似的，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从嗓子里挤出一声“能”。
“嗯，那我就放心了。”沈朝雨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沈橘：“不是想和我谈谈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我……”沈橘舔了舔嘴唇，她原本准备了一堆大道理准备和沈朝雨battle，沈朝雨这么好说话，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这样温和无攻击性的沈朝雨是她鲜有见过的，记忆中只在她很小的时候，沈朝雨握着她的手教她画画时是这副模样。
墨写青山，笔墨悠远，一如沈朝雨轻声教她如何落笔的声音。
看着倚在沙发中眉间难掩倦色的沈朝雨，沈橘没由来鼻尖就酸了一下。也许正如沈朝雨所说，他到底是老了，所以开始渐渐放下曾经执着的事，也开始接受理解她的选择。子女的成长对应着父母的衰老，哪怕是沈橘心中从来巍峨如山的沈朝雨亦如是。
“你啊，不知不觉就长成大姑娘了……”沈朝雨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拿她没办法一般地摇摇头，“你还只有丁点大的时候，天天跟在我后面嚷着要学画画。可后来，你却不喜欢它了。现在想想，大概是我和你母亲给你的压力太大。说实话，我现在还非常没有你长大的实感，总觉得你好像还是那个小丫头似的。”
“可是没想到，囡囡也到快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沈朝雨单手摩挲着茶杯，双眸微微失神。一声轻柔的“囡囡”叫得沈橘心里一下塌下去一块，颤巍巍开口：“爸……”
沈橘听庄女士说过，囡囡是沈朝雨为她取的小名。吴语中对小女孩的称呼，意指她是他们的宝贝女儿。
长大后沈橘总听庄女士和沈荇这么叫她，真正替她取名的沈朝雨却总是直呼她沈橘。沈橘甚至一度以为是沈朝雨不喜欢她，直到听见这么一声含着无限柔软的“囡囡”，沈橘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沈朝雨其实也不是不愿叫她小名，只是绕在舌尖那一声叠词叫出来，他就怕自己再狠不下心对她严苛。
囡囡，囡囡，恰似春日远山，满树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