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外婆
不知不觉中一年的尾声又如约而至,新春到来的时候,那铺天盖地的红火将上一年的悲欢离合统统掩埋成过去。
新年就该是圆满的,人团圆,心才圆满。
所以除夕之夜,当任苒看见老任拍拍许寂川的肩膀,两人一齐去楼下放鞭炮时,便觉得没有什么比得上此刻的圆满。
大年初四的时候,许寂川照例早早地就过去任苒家,却听他们在说后日是任苒外婆五周年的忌日,正打算回老家拜祭。
许寂川不紧不慢地插了句嘴,“我也去。”
任爸任妈相视着会心一笑,上坟这件事,若不是家人,参与起来总是奇怪的。他这么说,已然是把自己当做了这个家的一份子。
只有任苒红了脸嗔道,“你去干什么?”
许寂川认真地看着她,“我也想去看看外婆。”
任苒的外婆许寂川其实是认识的。
那年初夏,夕阳西下。
天空被落日的余晖染出了整片的红晕,傍晚的风沁人心脾,吹着两旁浓密的藤蔓。路上行人并不多,任苒在他身旁叽叽喳喳地,正满脸愁容地抱怨着考试太难。
忽然迎面走来了一个的老人家,缓慢地散着步。
许寂川注意到她时,她正好远远地站住了,似乎在打量着他俩。
正觉得奇怪时,任苒却挥挥手,隔着一段距离叫了声“外婆”。
他一愣,当时毕竟只是个少年,被大人撞见早恋自然是一阵紧张。
任苒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笑嘻嘻地小跑上前,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撒娇,“外婆,不要告诉我爸妈哦。”
那个鹤发的老太太竟调皮地对她眨了眨眼,露出孩子般的神情,“你放心,外婆才不是你爸妈那样的老古董。”
说着还伸出小指头与任苒勾了勾,“保密。”
后来他和外婆还有过一次长谈,却是连任苒也不知道的。
也就是那日他送任苒回了家,原路返回时竟发现老太太在那里等着他。
他一开始以为是外婆不忍心当面责备任苒,便做好了自己被教育的准备。
硬着头皮上前,她却笑吟吟的,脸上的每一条纹理看上去都是那么善意。这时他才相信,原来这个慈祥的老太太真的仅仅是找他聊聊天而已。
她说别看如今任苒瘦瘦小小的,刚生下来的时候却是个八斤多重,脸上的肉堆得都看不见眼睛的胖姑娘。
她说任苒换第一颗牙时,以为自己要变成外婆那样没牙的老太太,躲在角落里整整哭了一个小时。
她说任苒从小性子就很温和,只有生病的时候会有些无理取闹,不过也很好哄,两颗大白兔就能让她眉开眼笑的……
话里话外洋溢着的全是对任苒的疼爱。
许寂川听得有滋有味的,关于任苒过去的种种,他们还不曾相遇的童年,在外婆的叙述中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给了他一个更加完整鲜活的任苒。
原来他的任苒自小便是一个公主,一直生活在家人为她营造的干净而宽容的王国里。也许那个王国物质并不丰厚,却用温柔的爱包裹着她,让她始终单纯如初。
所以任苒才成了如今的任苒,成了他那么喜欢的任苒。
只是不久之后就听说了外婆受伤的消息,在卫生间里踩了水渍重重地滑到在地,摔断了腿,伤情颇是严重。
老人家是最经不得摔的,一旦卧床便是加速衰弱的开始。
许寂川也常听任苒说过外婆自从那次摔倒后身子一直不好,总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她。
高三的那个冬天出奇地冷,连日都是绵绵不绝的雨雪。
任苒一整个寒假都不曾露面,一开始许寂川不是不奇怪的。通常放了假没两天,她便会忍不住找上门来。
他们向来如此,她找他,比他找她,要来得方便安全得多。想她想得地厉害时也不是没打算过要冒冒险,可想想还有半年他们就自由了,也并不急于一时。也许是关键时期,家里也管得严吧。
后来受大人所托整天帮苏玉妍补习,也让他开始忙碌得走不开。
寒假到了最后一日,熟悉的敲门声终于响了起来。
开门的那一刻,看到那张不知梦回了多少次的脸,心中既是欣喜又突生了许多幽怨。
她就那么怔怔地瞧了他许久,总是神采飞扬的双眸光华黯然。目光刚好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苏玉妍。
“你这么多天都没想过要找我,就是跟她在一起?”
那语气中悲凉竟然让他觉得陌生。
年少时的他们总是对对方有过高的期待,却不懂正在逐渐靠近的两颗心,有时仍需要言语上的一句解释搭作一根相通的血脉。
如果那时他稍稍放下一些傲气,或许就能注意到她那浓重的鼻音和苍白得不大正常的脸色,还有,臂上挂着的那张黑纱。
可他终究只是抿着嘴一言不发,低头闷着气任由她失落而去。
次日开学时发觉任苒没来,他意识到了不对劲,有些慌了神,忙把林洁叫了出来。
林洁一脸讶异地看着他,“她的外婆去世了,今天出殡,你不知道吗?”
许寂川瞬时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一片,悔恨交加地不能自己。
终于明白了昨日任苒眸里的悲凉从何而来,他却莫名地为她的质疑而置气。
他想起了那个告诉他“任苒很好哄,生病时只需要两颗大白兔”的老人家,那时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健朗,总是和蔼地笑着,却一朝走得那么突然,怎能不让人唏嘘嗟叹。
连他都那么心痛,任苒一定伤心极了,可那时他在干什么?在帮别的女孩子补习?虽然好像也没错,可想想便觉得自己简直混账透顶。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林洁说她放学后要去看任苒,他便也巴巴地跟了去。
任苒病了,那张生动的面容憔悴灰白,一双眼满是悲戚,委屈地望着他。
她妈妈说,任苒发烧怕是有几天了,他们没顾得上,她也硬是咬着牙不说,结果将她外婆的骨灰送上山后就晕倒了......
叙述中带着对女儿的几分责备,他却听得如同针扎一般。
不知如何安慰,便偷偷握住她被子下滚烫的手,笨拙地塞给她两颗大白兔。然后他看见她眼里盘旋着晶莹剔透的泪珠,那一刻心窒地难以复加。
那是在后来那段长长的离别时光前他们唯一的一次吵架,如果这也能算得上是吵架的话。可心结大概也就是那次种下了,苏玉妍这个名字从此也真正成了他们之间不可提及的禁忌。
这个春节阳光总是明媚,公墓里尽是不高的长青松柏,庇不了荫,阴森之气却少了许多。
任妈蹲在墓前摆好纸钱,嘴里念念叨叨,“妈,今年这么多人来看你,你可高兴了?寂川和阿凝都是咱们家人,你可要保佑他们呐。”
她化了一根火柴,将红烛点燃,“您以前不是常说任苒这孩子性子敦实,必有厚福嘛。还真被你说中了,拾到个这么俊的女婿,果然傻人有傻福哦......”
任苒闻言急了,“妈,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瞄了一眼一手牵着阿凝的许寂川,果然这货正在偷笑。
任妈没好气地,“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老任也笑呵呵地,递了点好的三支香过来,“苒苒,来拜一拜你外婆。”
任苒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俯身将香插在墓前的泥钵里。她却没有起身,顺势蹲了下来。
五年的光景,这碑上刻的字已经风化了许多,棱角也被磨得柔和。如同当初撕心裂肺的生死离别,伤痛却已随时间淡去了。
她仍旧记得有次外婆去世不久前,她趴在床头与她聊天。其实外婆已经很虚弱了,可那日精神头十足地与她聊了许多。
她看着任苒青春的面容,追忆着感慨,“这一生以为很长,没想到不小心就到头了。”
“外婆,你胡说什么呢?”任苒嗔怪道。人总是不爱往坏处想的,其实当时她真的以为外婆一定会好起来,像以前那样可以在老妈生气责骂时心疼得把她搂在怀里。
外婆却说,“苒苒啊,那男孩子不错。”
任苒脸一红,外婆却笑笑,轻柔地替她捋了下额前的碎发,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可人生的际遇又有谁能说得准呢?努力过了,就不会遗憾了。”
外婆望着窗外,看那碧蓝的天空飞过了一行行大雁,浑浊的双眼看透了世间人情冷暖,仍有眷恋,仍有留恋。
微风暖而干燥,温柔得像外婆的手轻抚过脸颊。
--外婆,你说过的那个不错的男孩子,今天终于带他来看你了。
她侧过头,正好看见许寂川也持着三炷香拜得十分虔诚,不由地心内一热。
--外婆,你曾说过的,努力了就不会遗憾。我却懦弱过逃避过,可是幸好他一直没有放弃,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几缕青烟飘了过来,冰凉的灰白碑面似乎被纠缠在袅袅云雾之中,无端有了一点若隐若现的生动。
忽地一双手有力地扣住她的手腕,迅速地把她拉了起来。一大片燃着红光的纸钱灰烬险险地略过她的脸,随风翻滚着飞向空中熄灭。
任妈笑说,“看来你外婆看到寂川很开心。”
许寂川松开了她的腕,手却滑下一些,与她十指紧扣。细细端详着碑面上黑白的照片,里面的老人面容一如记忆中那么祥和,微微笑着,好像那年她笑着告诉他,苒苒是个重情的傻姑娘。
--外婆,您还记得我吧?我们有过两面之缘的。总以为日子还很长,却不料竟会来不及。那年说过的话仍在耳边,只是再无法当面说声感激了。
此时风向一转,压得坟边的两颗青松微低着头,也似是惋惜。
--任苒被你们教养得不带一丝尘埃,我却没有呵护好她。我很愧疚,可她这几年受的委屈,一句抱歉又怎能足够?所以,就用一辈子吧。
冬日清淡的日光洒下来,浅浅的光晕环绕在墓碑的边缘,好像外婆慈爱柔和的目光。
下山的时候,阿凝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任苒鬼鬼祟祟地伏到许寂川的耳边,轻声问道,“你跟我外婆说了些什么?”
许寂川唔了一声,“也没什么,只是外婆说,任苒这个笨丫头,以后靠你照顾了。”
答非所问。任苒白了他一眼,回眸又望了一眼那座坟,红烛燃尽,两旁的青松正微微颔首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