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63分贝【正文完】96
车越开越远,他追了一段,拼命大喊——
“爷爷——”
“爷爷——”
周老爷子不仅被火化了,而且火化后骨灰盒一端出来,就在C市埋了。
周先生和周太太没什么反应,好像周家从来没有这么个人一样。
周老爷子葬礼第三天,周宁生像往常一样去上学。
他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周太太那么一闹腾,大家更不愿意搭理他了,有钱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周宁生恹恹的,一直到下午,别人都去做课间操了,他逃了操,漫无目的地四处走。
走到礼堂窗前,周宁生脚步停了下。
里面正在趁课间操时间举行朗诵比赛。
现在台上站的是个小女孩,穿着黄裙子,正在朗诵她选的作品。
“……”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地看着檐头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丝的和贝壳的纽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周宁生原本只是心情不好,不想去上操。谁知停下脚步,无意听了一段朗诵,他觉得……好像心情更不好了……
他不知道那个参赛的同学选的是哪一首诗,但他觉得,这首诗,这一段就像是专门为他写的一样。
周宁生是哭着回教室的。
至于为什么哭了,他也说不清楚。
他觉得很委屈,也很害怕。他普通话说得不标准,T市的方言周围同学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活得像个外国人。有英语好的同学能说几串像模像样的句子,而他在周家村小学,连26个字母都还没认全。
他隐隐觉得,其实他爷爷走得很不甘心,其实他爸爸纯把他爷爷的遗愿当放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跟爸爸开口提爷爷的事情,因为他爸爸对于他来说,只是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他就像刚刚那首诗里念的,是父母家的“新客”。
他看似回家了,实际上是没有家了。
周宁生在市实验小学插班了半年,六月,小学毕业;同年九月,升上初一。
初中三年,他认全了字母,普通话也标准多了。但他还是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流。
周宁生依然晕血,每次学校体检对于他而言都是噩梦。
沈姨以前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晕血。但他觉得,自己的感知越来越麻木了,很多以前在乎的事,现在对于他而言都无关痛痒。
四大名著,周宁生上高中前只读过一本——《水浒传》。只看了一点,没看完。
他读到了李逵母亲死的那一段。
周宁生觉得有点接受不了,最后干脆整本《水浒传》都弃了。
“我知道他要上梁山,他妈妈是个牵挂。作者要让这种牵绊消失,所以他妈妈要死……”周宁生跟沈姨交流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接受她病死,抑郁而死,但被老虎吃掉这种……我觉得我接受不了。”
周宁生看这一段的时候,不自觉地把周素彩代入了那个惨死在虎口下的老太太。
他很不舒服,尽管他觉得,他和周素彩,其实没有寻常母子的亲密。
弃掉《水浒传》以后,周宁生闲书也不怎么看了,安安稳稳开始准备中考。
过了中考那段高压期,升上高中以后,他彻底放飞自我了。
有次他觉得太闷,想找沈姨说几句话。
他在这个家里总觉得有点压抑,沈姨是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
隔着一道半掩的门,周宁生听到了那句话——
“叔,宁生这孩子,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房间里,沈姨捏着一张照片。
周宁生敲门的手一顿。
他想起他爷爷,他们说,他以前当过兵,打过仗,遍体鳞伤,其实身体很不好。
沈姨对他很失望,但她没正面表露出来。
周宁生没敲门,转身下了楼。
—
周宁生高一的时候帮一个不认识的同学打了一架。
准确地说,是帮了倒忙。
他那天心情不好,没处发泄,正瞧见一群人打一个。
他二话没说就冲上去“见义勇为”。
事实是,一见血,他秒晕。
周宁生睁眼的时候,那位不认识的同学蹲在他身边。
“还能爬起来吗?”他问了周宁生一句,神色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周宁生意识到了刚刚自己一定怂得一批,赶快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
那同学说了声“谢”,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便走了。
高二分班以后,周宁生觉得班里某同学有点眼熟。
“我叫周宁生,我们以前……见过。”
“眼熟同学”抬了抬眼皮。
“夏明光。”
开学一星期,几个秉持着“混一天是一天”原则的人,真的“混”得很熟了。
体检的时候,周宁生不出预料地晕了。
睁眼以后郑凛给他回播刚刚的剧情——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周宁生,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就像根面条一样,哧溜就滑下去了。”
周宁生:“……”
但他没生气。
这群二傻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同类人。
沈姨很关注他们几个。
她觉得周宁生难得会有朋友。
沈姨一直努力尝试用烤箱,学出更多花样,但到头来只不过是会做泡芙。
他们几个吃泡芙吃到吐。
但一直很捧场。
周宁生第一次见到夏老爷子的时候,他觉得,夏老爷子对于他们几个的关注,就像沈姨对他们的关注一样。
夏明光和他一样,之前独来独往,喜怒不形于色,没什么玩得来的朋友。
周宁生之前一个人混,现在和一群人混。
一个人无聊,是真的无聊。一群人无聊,那就不叫无聊。
直到周太太笑眯眯地唯独把夏明光请进了门,把其余三人拒之门外。
周宁生觉得,周太太并没有很关心他到底有没有朋友,过得开不开心。
沈姨不会因为成绩不好这种理由对他的朋友有偏见,但周太太会。
她的眼里,人只分两种,对自己有用的和无用的。
周太太觉得,夏明光是有用的。
周宁生忽然想起当年看的《水浒传》。现在再让他代入,他绝对没有把周太太代入李逵母亲的那种感觉了。
他觉得,当时那是一种错觉。
被“特殊优待”的夏明光,一边漫不经心地玩手机,一边略微抬眼。
“阿姨,其实我也是混子。”
那件事以后,郑凛他们几个没表示在意。
郑凛拍了拍周宁生的肩膀。“唉,多大点事啊。”
周宁生没说话。
有句话很在理,人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
周先生和周太太,就是没由得他选择的父母。
后来周宁生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他没法选择的岂止父母,还有婚姻。
他很讨厌常舒曼,见到她就不提情绪。
但换个角度说,其实他也不讨厌她,有时候他觉得,如果不是这么不尴不尬的关系,或许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晕血是病,得治。”
她说他有病。
他也觉得她病得不轻。
这个病得不轻的小姑娘上蹿下跳,作天作地作空气,就是演技差了点,周宁生很明显地感受到,她这是在他面前怒刷负面印象,她恨不得他讨厌死她。
其实如她所愿,他确实很讨厌她。
讨厌她千不该万不该,被周先生和周太太选中,用来让他过得更糟心。
周宁生不知道自己家具体图常家什么,但他知道,肯定与钱有关。
他变相等于卖给常家的。
他可真够值钱。
说不定,将来的周宁薇,也很值钱。
—
课间,程鸢托着腮坐在周宁生课桌前,郑凛和汤鸿信一左一右地站在她两侧。
“周宁生,我们在等你‘真香’。”
周宁生嗤笑一声。“《西游记》都看过没?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我才可能和那个姓常的小妞真有一腿。”
周宁生前脚在他们面前装完逼,后脚站在夏老爷子书柜前的时候,视线凝在了《三国演义》上。
貌似……那个姓常的小妞,是个历史宅……
周宁生那天抱着两本巨沉的《三国演义》从夏老爷子家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觉得自己要变成吃米的鸡、舔面的狗外加烧那把铜锁的一星小火苗了……
太荒谬了。
更荒谬的是,他居然会想认真澄清一些事。
为了澄清郑凛的信口胡说,周宁生慌慌张张地对自家司机说了一句:“看到前面那辆尾号6902的出租车了吗?追上去。”
他觉得自己大概疯了。
常舒曼的态度很冷漠。
她说,扬和广场这一大片商业区都被卖了,我们家等着你家填大窟窿呢。
常舒曼说完以后扯着元恪的书包带走了,周宁生没再往里跟。
其实他们,何其相似。
—
郑凛挡在他面前的时候,周太太挥起的手提包重重地落在了郑凛身上。
郑凛当场飚出来一句:“你他妈凭什么打我儿子!”
周宁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太太亲自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暴发户”三个字。
何等地市侩,何等地讥讽。
周家没有人管沈姨的死活。
周宁生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以前无意中跟郑凛他们几个说的一句话——在我们家,只有薇薇和沈姨是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