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横君

  白秋令并非“误闯”禁地,见这四面烛火将此处照得明亮,担心敌在暗处情势不明,抬手便要打灭那几处跳动的火焰。

  他一挥手,司徒念君却突然出现拦下了那道掌风,站在他面前左右看一眼,而后低声道:“跟我来。”

  这情形之下白秋令只能信她了——不管她是否真心相助,自己都别无他法,明知是个陷阱是个圈套,他也得往下跳,退一步,身后就是唐昀的命。

  司徒念君带着他又往里面进了两道石门,两人贴着冰冷的石壁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等那些脚步声远了,司徒念君抬头看白秋令一眼,回到了密室中间圆桌旁坐下,道:“暂时没事了。”

  “多谢司徒姑娘相救。”白秋令也坐在了石凳上,一手还紧紧握着清羽,一手揉了揉心口,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沉默半晌,司徒念君将怀中抱着的琴放在桌面上,说:“你不该冒着生命危险来临海山庄。”她说着话,衣袖不知怎的被缠进了那琴里,一手拽着便露出来一截腕子。

  白秋令余光扫到一眼她手腕上的印记,觉得伸手去扯姑娘的衣服太过失礼,便抬剑用剑柄挡在司徒念君两手间,皱眉道:“姑娘手腕上这是......”

  司徒念君绕开剑柄,终于将衣袖扯了出来,她拍拍袖口,低声道:“胎记。”

  “胎记?”白秋令重复一遍,语调上扬显然是个问句,然而司徒念君并没有答他的话,他便又问:“司徒姑娘可知飞星谷?”

  “飞星谷?那不是......”司徒念君斟酌片刻,道:“天下第一医谷,谷中弟子擅长治病救人,制药用药都是天下一绝。”

  白秋令不动声色观察着司徒念君面上的变化,他苍白的双唇微弯,淡淡笑道:“姑娘足不出户,却知悉天下事。”

  “飞星谷如此有名,想不知道更难吧。”司徒念君向四周看了看,刚一开口却被白秋令打断话头。

  “那姑娘可知我为什么一定要拿到横君?”

  司徒念君一愣,忽而站起来走了几步,局促道:“我怎会...怎会知道你们为何取剑......”

  “方才姑娘那样笃定地要我离开,我以为姑娘知道?”白秋令仍是笑着,说话的片刻功夫,内息已能够正常运转。

  他坐在石凳上,食指屈起轻轻在桌面敲击,发出细微的啪嗒声,在这静谧的空间尤为清晰。

  司徒念君脚下一滞,颔首轻叹道:“飞星谷要横君剑才能救治唐阁主,我知你来取剑是要回去请谷主救他。”

  “姑娘冰雪聪明,可也当知我今日必不可能全身而退。”白秋令收敛唇边笑意,忽而语气严肃了许多。

  “你——”司徒念君转身,五指扣紧怀中木琴,扬声道:“你想做什么?”

  “实不相瞒,我方才有一事想问司徒姑娘,觉得太过失礼,但眼下我顾虑不了许多,还望姑娘见谅,姑娘手腕上的‘胎记’,可是来自飞星谷?”

  飞星谷,横君剑。

  司徒念君咬紧下唇,那周身的稳重自持顷刻间消失不见,她颔首死死盯着怀中木琴,沉默了良久,刚一开口便又是沉默。

  这哪是什么胎记,这分明是来自飞星谷的“烙印”,是让她娘去世多年直到现在还背负污名的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白秋令赌了一把,赌这司徒念君知悉一切真相,也赌她尚有一丝善念,是这绝处的一条生路。

  他上前一步,缓缓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拿到横君,飞星谷谷主才肯救唐昀,这一切你知道,你爹也知道,所以你今日假意搭救,就是要将我困在这里,等到七日期限一过,唐

  昀便绝无生路!”

  “不是这样!”司徒念君猛地转身,木琴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愤怒之下,淡黄的衣袖一挥,两人身后角落里的红布忽而被掀开,缠成一团狼狈地落在地上,灰尘四起。

  她疾步走过去,指着那一堆残破的、勉强能看出轮廓的木琴,声音颤抖道:“因为他想拿回横君!天下都知我父亲是横君剑主!可天下都错了!”

  这句话听得白秋令心头一跳,他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赌出了这惊世骇俗的“真相”。

  他动了动唇,不料司徒念君情绪激动,将手中琴也狠狠砸了出去,木琴四分五裂,咔嚓一声,生生掐断了他的话。

  “横君是我父亲偷来的!是他偷来的......他不仅偷来了横君,还从凌君谷主身边抢走了最信任的人,他千算万算,十几年来日夜提防,却没想到有一天横君会被你和唐昀夺走。”

  司徒念君冷笑两声,白秋令站在她身侧,看见有剔透的泪珠从她眼角落下来。

  二十年前,东海剑客司徒剑遭人追杀,逃到飞星谷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恰逢凌君少谷主外出归谷,见他出气比进气多,便将人带回了谷中救治。

  凌君施针用药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把人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又用些稀罕上好的药养着,再过了月余,司徒剑便已大好。

  两人就此相识,很快成为好友。得知凌君也用剑,司徒剑便整日与他一同探讨剑术,身体完全恢复也没有着急离开,反而在飞星谷住了下来。

  凌君爱剑,从父亲那里得来了两本剑谱,立时就和司徒剑说起来。司徒剑来自东海岛屿,族中有一派擅用琴,他也弹得一手好琴,常是凌君研究剑谱,他便在一旁弹琴。

  高山流水遇知音,凌君十分信任司徒剑,一日他看着司徒剑手中的琴,脑海中灵光闪过,忽而想起来少时看过的一本秘籍。

  秘籍记载了控剑之术,以琴,以鼓,以笛,以埙,只要修习得当,便能以乐器控剑,以乐曲杀人,能将手中剑变成锐不可当的神器。

  那天起凌君便将秘籍借给了司徒剑,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整本秘籍修习完成,练成了以琴控剑之术。

  凌君兴奋不已,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然深深埋下祸根。

  为了顺利继承飞星谷谷主之位,照父亲的吩咐凌君闭关一个月,以万药入剑炉,铸出了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横君剑。

  他疲累不堪,出关第一件事却还是与司徒剑分享这把刚出世的宝剑,两人聊了一夜,凌君说了许多关于这把剑的事情给司徒剑听。司徒剑难掩对横君的喜爱之情,尝试了以琴控剑之术,与横君剑果然是万分契合。

  凌君与司徒剑无话不谈,甚至司徒剑年长几岁,他便与他兄弟相称,却想不到,有一天司徒剑会盗走横君。

  司徒剑带着横君回到东海,建立临海山庄,以琴控剑名震四方,四面八方的赞誉和崇拜让他愈发迷失自我。

  他忘了飞星谷中凌君待他真诚的情谊,时刻忧心的是有一天横君会回到飞星谷去,不计一切代价严防死守,时间一长,自己也被自己的谎言所欺骗,以为横君真的是由自己铸成,心中再无悔意。

  然而他不知是哪一个重要环节出了错——一年多以后他竟然没有办法再控制横君,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再实现此前与横君剑的无间配合。

  他宁愿让宝剑蒙尘,也不愿再回飞星谷,向凌君请罪,重新“唤醒”这把横君宝剑。

  “我说的就是全部,”司徒念君平静地看着白秋令,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破绽,“后来我出生,父亲便将以琴控剑的重任交于我,希望我能重现横君的绝世风华,但我始

  终做不到。”

  白秋令沉思许久,又笑着摇头,“司徒姑娘漏掉了最重要的一段。”

  “我已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并无隐瞒。”

  “可姑娘并未说这‘胎记’之事。”

  司徒念君搭在桌上的手指受力屈起,指甲在石桌上刮过,留下浅浅一道印子。她手握成拳,指关节发白,盯着白秋令,眼中像是燃起熊熊烈火又被浇灭,涌起一阵雾气。

  她咬牙又道:“儿时山庄里有人因为这印记,传我并非父亲的骨肉,说父亲收留叛逃飞星谷的母亲,只是因为她可以抚琴控剑,不过是当做交换条件,要父亲认下我的身份。”

  “他们如何得知令堂是飞星谷中人?”白秋令面前一晃而过凌君耳后发丝间若隐若现的那印记的一部分,挽了袖子向司徒念君伸出手,道:“姑娘可否让我仔细一看。”

  司徒念君迟疑着将袖子扯了扯,手伸到他面前,“能以乐器控剑,只有飞星谷。”

  白秋令细致地查看了司徒念君手腕的飞星印记,抬手掩唇轻咳两声,缓缓又道:“若令堂真的来自飞星谷,这印记便是真的,——姑娘何不回飞星谷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还令堂的清白?”

  “如今我被父亲禁足,不得离开山庄半步。”司徒念君道。

  “呵...”

  “为何发笑?”见白秋令眉眼间愈发明朗的笑意,司徒念君又问:“你知道些什么?”

  与唐昀待得久了,白秋令也学了几分狡猾。

  他不动声色将拇指上的血擦了擦,笑道:“姑娘就算不被禁足,也未曾出过山庄,我倒认为,若是为真相,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为过,况且你只是求个明白,不曾有其他想法,或许你也可以顺便一问为何司徒庄主再也不能以琴控剑。”

  “凌君此人性格怪异,若知道我便是当初叛逃侍女与曾经背叛自己的挚友生下的女儿,恐怕只会震怒,并不会告知——”

  “未必。”

  白秋令站起来,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碎木屑,拿在手中摩挲片刻,又道:“司徒庄主以‘君’字为你命名,且令堂来自飞星谷,你的身世必定与飞星谷有关,凌君谷主仁心仁术,当年是受了司徒庄主不念恩情盗走横君的刺激,但绝非绝情之人——”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全是他的猜想,眼下除了说服司徒念君拿着横君去飞星谷之外,他一时也想不出个更好的办法。

  离开云隐山时司言告诉他,江玉烟铸剑时动用了碧心门的斩情蛊,所以珠泪斩情。凌君万药入剑,铸成横君,司徒剑盗走横君一年后才无法控剑,那这间中必定是有玄妙之处凌君没有告诉司徒剑。

  而后凌君侍女“叛逃”到临海山庄,又能帮司徒剑抚琴控剑,这未免太过巧合。

  他又道:“这么多年,若是飞星谷真的要与临海山庄为敌,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十几年前的事,旁人不肯与你说真相,你便自己去查,于情于理凌君谷主也不该把账算在你头上。”

  司徒念君抬眸目光落在白秋令略苍白的脸上,半晌未说话,手指紧紧捏着袖口,沉声道:“你这是要我将横君双手奉还飞星谷!”

  “这又有何难?——于你而言,横君一直是你与你父亲之间的隔阂,也是你母亲平白遭人污蔑的根源,你双手捧着横君还给飞星谷,自此你和司徒庄主再无隔阂,也能请凌君谷主出面还你母亲清白,这笔账......应该很好算?”

  “可是...可是横君对父亲来说......”

  见司徒念君仍是犹疑,白秋令走到她面前,抓着她的手腕将手中木屑放在她手心,道:“横君本就属于飞星谷,你只是物归

  原主,顺便换父女天伦之乐,再换母亲一世清白,最重要是换临海山庄的名誉和安稳——凌君谷主已让我来取剑换唐昀性命,我失败不归也就罢了,若是他真的大动干戈,此事传出去,你父亲将背负背信弃义的骂名,江湖之中便再无临海山庄。”

  这是白秋令最后一赌,在那逼近石门的嘈杂人声中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过快的心跳声。等司徒念君一个点头,唐昀便得救了一半。

  他并非陷司徒念君于不孝不义的境地,而是他隐隐觉得面前这位少女的身世确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凌君为何多年怒而不发,为何司徒念君手腕上还有飞星印记,——倘若真是叛逃飞星谷,她母亲为何又还要在她手腕文上飞星印记?

  司徒念君把那一截木屑紧紧握在手中,眉心紧锁,小步跑到石门边仔细听了听,问白秋令:“我若是走了,那你怎么办?!”

  白秋令语气沉沉道:“你带着横君走,我还能拖些时间——只要能救他。”

第四十六章 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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