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忍了又忍
他也不知为何当下第一反应是转过去看唐昀的反应,好在唐昀并没有笑他——也没有做些什么令人费解的事,只是摇了摇扇子,眯着眼睛看对岸那个一身桃红衣服的少女。
少女被唐昀这一盯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别扭地往后退了半步,像是唐昀眼中有什么暗器飞向她,她须得躲一躲。
白秋令手里拿着个梭子不知如何是好,他见唐昀没有反应,看样子也是给不了自己什么有意义的建议,于是又朝左右看了看。这一看要了紧,他手里那梭子似乎突然变得十分烫手——原来这是未出阁的少女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
永洛擅织,这里产出的布匹可供应到各地,一般都是有钱有权的大户人家用来做衣裳的,时间一长,精美的布匹便成了永洛最为著名的“特产”。因此这镇上人人都织布,未出阁的少女更是以这梭子为信物,每年的这一天少男少女会出街游玩,从傍晚时分一直到夜色沉沉,这要是两人情投意合,天黑之前便会讲定,等这“拉花灯”的重头戏上演了,两人便隔河相望,女方将梭子扔过去,男方若是下定决心要迎娶女方,就是跳进河里也得接住这梭子。
白秋令头疼不已。这接到的哪是一个梭子这么简单,分明是一位少女的一片芳心。
身边还真有不少的青年跳进河中,一身湿透了拿着那梭子心里也是热乎的,然后他们便会将少女手中的花灯拉过来,这就算两人定下今生的姻缘了。
对岸的少女等得有些心急了,伸手扯了扯手中的彩线,白秋令如梦初醒,只觉手心发烫,实在是窘迫。他样貌出众,对岸少女也生得乖巧可爱,周围的人“忙完”了自己的事情,纷纷将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许是已经认可这一对“金童玉女”,人群之中甚至有人起哄让白秋令赶紧把花灯拉过来。
他哪儿敢随便就将这花灯拉了。但他向来是个谨慎体贴之人,心下计较着要是将梭子还给那少女,也不知道她该如何自处。
而唐昀从来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在旁边悠悠道:“怎么,这么可爱的女子,还入不了白少侠的眼?”
“在下无意娶亲,不能耽误了别人。”白秋令说得真挚,双唇抿紧,无可奈何之下就要将梭子扔回去,唐昀又一次抬手拦下他。
“要拒绝,可不是你这样的。”
唐昀话音刚落,那连着白秋令和少女的彩线应声而断,堪堪落在河面上,少女手一松,手中的荷花花灯也随河水流向了远处深不可测的夜色中。
周围不乏叹息声,白秋令看着对岸的少女失望地颔首,抬手在脸上轻轻揩了一下,隔得远了他看不清她眼角是否挂了泪,只见少女在侍女的陪同下转身离开了岸边。上了台阶还不舍地回头望了他好几眼。
他原地站着,唐昀突然闪身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与那少女无意间的目光相接,抬手将他手中的梭子拿了过去。
“白少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往这河边一站,便有姑娘芳心暗许,啧,唐某好生羡慕。”唐昀笑意盈盈,这话是很中听,只不过白秋令领不了他这份夸赞,只觉得他说的这话带了刺刮得耳朵都不舒服,听上去半分真心也无。
他于是低头轻笑,道:“这梭子该是那位姑娘扔给唐阁主的,不过是失了准头扔到在下手里罢了。”
“哦?既是这样——”唐昀将梭子拿在手里翻了翻,回头往少女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弯了弯反手便将那梭子扔进了河中,而后他还未等白秋令开口,便摇着扇子在他身边踱了几步,道:“那我就按照我的法子处置了。”
白秋令一抬头,真好看到那桃红的身影停在原地望向他,随后一跺脚跑开了。
“你这样又是何意!”白秋令的本意只是责怪唐昀太不懂照顾人的情绪,要扔便扔怎么还能当着人家的面扔。
断了线那是委婉的拒绝,直接将梭子扔了,那不是等同于将别人的心意糟蹋了?
唐昀却甚觉委屈,撇嘴道:“白少侠要是舍不得,我去捡起来便是——不过,我方才可是听你说的对人家没有心思才帮你扔了它,这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他那语气和神情简直太熟悉不过,白秋令一甩袖子,心下真的有了几分怒意,拿着清羽头也不回地往客栈走。
唐昀也不是头一回见白秋令在面前扭身便走,他也习惯了似的,摇着扇子快走两步跟上去,不经意低头看到他衣摆上一片水渍。
“白少侠,何必动怒呢,你初入江湖很多事情不明白,这该果断的时候一定不能心慈手软,你——”他话音未落,面前的白秋令突然脚下一顿停了下来,转过身与他面对面站着。
“唐阁主,于你,我已是忍了又忍。”他道。
即便是白秋令脸色这么难看,唐昀还是面上带笑,像是全然不把他满腔怒火当回事,却悠闲道:“忍?白少侠有委屈便说,是在下哪里做得不好,你提,我改啊!”
“......”白秋令头一回有了这唐昀莫不是个傻子的体会。
他当机立断不要再与这人啰嗦,刚刚准备好的要与他理论的那些词也不打算说了,如若唐昀不识好歹还要缠着他,今晚就算是拆了永洛镇,他也要彻彻底底和这人划清界限。
然而唐昀见好就收,停在原地“目送”白秋令回了客栈,便转身踏着月色轻功飞走。
他这一路跟着白秋令,不仅摸清了白秋令是个什么脾气,也搞清楚了他到底是要做什么——在此之前,他本不信白秋令真的只是寻剑。经过这些日子跟着他一路南下,他这才信了白秋令确实只为寻剑。
刚到永洛他便收到了程青怀派人送来的信件,让他等永洛七夕结束后一聚。这会儿他如约到了镇郊的一处长亭,程青怀已经在那里候着。
“阁主,这几天我四处搜集了线索,青霜剑确实在永洛镇上。”程青怀道。
唐昀并不在意白秋令要找的是什么剑,让程青怀打听也不过是为了更好行事。他从她手中接过一张地图,指着上面一处问:“清羽和听风都出自云隐山?”
“是的,婉姐的剑,和...和白秋令的佩剑原是......”
程青怀欲言又止,关于唐婉的事情她总是能回避就尽量的回避。唐婉的死因一直是扎在唐昀心头的一根刺,她跟在唐婉身边许久,又跟了唐昀许久,这姐弟两个的感情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旁人说唐婉是练功走火入魔而死,唐昀更是不信。
唐昀沉默不语,她轻咳两声便再次开口道:“如果传闻是真的,听风身上未知的那些秘密清羽肯定能解开。”
“我看未必。”唐昀将地图收进袖中,朝前踱两步抬头看向苍茫远山,笑道:“白秋令大概也什么都不知道,要解开听风的秘密只能上云隐山。”
“上云隐山?”程青怀急跨一步到唐昀身边,“云隐山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这——”
唐昀并未应她,缓缓打开手中的折扇,上面还是一朵海棠。他摇了摇扇子,那扇柄上挂着的剑穗便又被摇出些槐花香味来,“你说这剑穗到底是怎么制成的?这槐花的味道可以这么长久?”
“阁主,现在不是谈论剑穗的时候,眼下——”程青怀遇到唐婉的事,偶尔也会乱了方寸,唐昀很理解,一抬手打断了她。
“我自己有打算,近段时间多盯着点临海山庄的动静,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当真以为我凭楼阁无人了。”
“我会派人去盯,阁主,你——”
唐昀转了个身,上下将程青怀打量一遍,道:“我方才讲了,白秋令的事情我自有打算,任何人不许插手,包括你。”
程青怀最终应下,可待唐昀走远了,心下也还波涛汹涌着久久无法平静。面对和唐婉有关的事她还从未这么失态过——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伸手就要触到真相的感觉。向来都是她更为冷静,现下连她的内心都不安稳,却没想到唐昀如此沉得住气。
回到客栈的时候,隔壁房间的灯火已经灭了。唐昀在窗边离了会儿,看看月色也看看白秋令的房门,眉眼间都是在白秋令面前少有的清冷和凌厉。
他似乎是望着月亮轻叹了一口气,而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白秋令见那人影消失,听着隔壁房门推开又合上发出吱呀的声音,才脱了鞋和衣躺在了床铺上。
大概是陈艾泡澡的缘故,他这一觉睡得沉,就连周遭渐渐冷得像冰窖一样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反而越睡越沉,越来越不清醒。
他好像陷入了一个永远不醒的梦境。梦里他站在清城门口,城门燃着熊熊烈火,身边是厮杀着的士兵,一具尸体迎着他从城墙上落下来,他来不及避让被那还冒着血的尸体穿身而过,随后他眼前的画面急转到了城主府门口。
城主府大门紧闭,有些衣着怪异的士兵不断用巨木撞击着,他看不清城主府里面是什么样子,也渐渐看不清四周的尸山血海。
他越来越冷,手脚怎么都捂不热,冰得刺骨。
*
其实永洛镇有个秘密。
这些年无论是什么时节,到了夜里这河面便会结冰,河两岸也冷得像是寒冬腊月。白秋令住的这个客栈建在风口,比其他地方更是冷上不少。
来到永洛镇不过几个时辰,一来便是住进这个客栈,与旁人没有交流,掌柜的为了做生意自然也不会与这两个外地人说起这件怪事。
他们给客人提供陈艾泡澡,也反倒像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平日里他们总会在客人歇息之前给每个房间备上多的一床被子御寒。然而今晚是永洛七夕,店里太忙还没顾得上做这件事,客人便都相继歇下了。
此时白秋令冷得双唇泛白,低温下他终于从梦中惊醒,第一反应是抬起自己的双手看那掌心是否还是鲜血淋漓,而后才慢慢感受到蚀骨的冰冷。
他立刻翻身坐起,内力游走将体内寒气逼出,一通冷汗之后,屋里温度还是低得让人受不住。
和北方的干燥寒冷不同,南方这种沁骨的湿冷像是一刀刀刮在身上,没一会儿他靠内力已经没办法抵御这种寒气,坐在床板上无意识地发抖。
眼下这周遭的空气数九寒天一般,他一呼一吸都冒着白气,他的意志力正在经受巨大的考验。尽管他久居云隐山,却也没有这样冷过。
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寒冷不同寻常,但这会儿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虑这寒气从何而来。
他正全神贯注的抵御寒冷,房门却被推了一下。
“谁!”他警惕地拿起枕边的清羽下了床,慢慢往门边靠近,觉得那影子分外眼熟。
这大半夜的,唐昀该是在睡梦中——他确实应该在睡觉,然而方才睡前他重新拿出程青怀给他的地图,发现背面夹了一封信,上面记录了永洛小镇的这件怪事。
白秋令打开门,唇上已经冻得没什么血色,人虽然精神着,意识也清醒,但看得出他着实冷坏了。唐昀看他一眼,抬手就将手里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