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好人不长命 ◇394
等小梁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他进了屋,一双儿女已经在里屋睡着了,巧云还守在桌前,见他回来,一面起身忙活着热菜,一面止不住念叨,“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小梁面色有些不自然,干笑了两声回:“……哦,那什么,下午车行那边有点事,我走前忘了跟你说一声。”
巧云听这话,倒也没往下责怪。
男人养家糊口,忙外头正事,她从来不会多嘴。
“饿不饿?快吃吧。”巧云替他盛好饭,端上热好的菜,催他趁热吃,又随口一问,“对了,车行最近生意怎么样?”
小梁拿筷子的手微顿住,埋头食不知味地划了口饭后,踌躇开口:“我正想跟你说车行的事……”
“怎么了?”
“车行我打算盘出去,不做这个生意了。”
“什么?”巧云惊诧地回不过神来,“卖了车行,那……那以后咱们靠什么过日子?”
“你先别急,听我说,”小梁同她讲,“这几年车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与其等赔本的那一天,还不如及早抽身,把铺子盘出去,还能抵点钱。”
说是车行,其实也是夸大的说法,论起来,就是个地段好点的修车铺,小梁在程公馆干过几年,会开车,也会修理一些简单的汽车故障,凭着这份手艺,慢慢做起来,又招了些人,算是收入不错,养活老婆孩子的同时,还能攒下些钱。
做生意就像养孩子,一点一点地养大,倾注了大把精力和心血,说将车行盘出去,小梁心里其实比巧云还不舍。
但没有办法,只要他在邺城一天,就得提心吊胆一天,姓孙的性子阴险,没准正盯着他家,谋划着对大小姐动手。
无论他帮不帮,只要大小姐有闪失,他这一家老小都别想有好下场,也正因此,小梁迫切地想带着一家人逃路,离邺城越远越好。
他编了个借口:“我有个老乡在北边做皮草生意,说是挺不错,能赚不少,咱们过去那边,慢慢干,也能过得好。”
“……什么?”
巧云惊诧得睁大眼,呐呐道:“你的意思不会是,打算全家都搬过去吧?”
小梁在她不可置信地目光中,点了头。
巧云头一个反应就是不愿:“邺城好好的,就算车行的生意不好做,也可以做别的,为什么非得走呢,月芽儿和虎子都还这么小,哪能走那么远路,再说了,大小姐好不容易回来,我哥也打算在邺城长住……咱们背井离乡地去那么远地方做什么?”
小梁本来也无十足把握说服妻子,听她提起大舅哥杨奇,反而灵光一现,知道该从哪儿说动妻子了。
“正因为你哥,咱们才更要走。”
小梁目光灼灼,压低声,“我的意思是,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你哥带离邺城。”
巧云惊愕地看着他。
小梁说:“我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看自己喜欢的女人是什么眼神,你哥……”他说得委婉,“总之,有的人,半点心思都不能动,你可别当那个人那么好性子,可以一直容忍,万一哪一天……”
他没有将话说尽,却足够巧云害怕。
她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对大小姐忠诚不假,可也万万不想见哥哥遭罪没了命。那个人,只有在大小姐面前才是温文儒雅的君子,在旁人跟前,可比索命的阎王还令人胆战三分。
“……那大小姐。”巧云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抚着心口喃喃出声,很舍不得。
小梁劝她:“你还怕大小姐没人照顾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大小姐如今在邺城,地位比五爷在时都要高数倍,不会受委屈的,将来等你哥肯娶妻生子,事情都过去了,咱们再搬回邺城也行,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面了……你自己想想看,这些天来,你哥来咱们这儿多少次了,你就真不怕出事?”
巧云想起哥哥近些日子守望在院中的身影,不禁也是心里一酸,哥哥他,像棵树一样总不远不近地守在大小姐身边,从程公馆,到如今,谁也不知道他在心底惦念了多少年。
求而不能,天堑之别。
如果就这么一辈子无望地守护。
甚至触到别人的逆鳞,有丧命的危险。
……
不!
她唯一的哥哥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也该有正常的人生,在接触其他的姑娘,彼此中意后,组成个温馨的家庭,而不是像现在落寞且危险。
巧云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漫起一股无言的酸楚,慢慢地坐下,无力地妥协:“就按你说的,咱们把铺子盘掉,带上我哥一起离开邺城。”
小梁眼睛一亮,“车行斜对门的楚老板之前就想盘下咱们家的铺子,我明儿再去问一声,要是他愿意,咱们就卖掉,收拾收拾东西,尽快搬走,你看呢?”
巧云犹豫了下,回头望了眼里屋,大小姐那条没织完的围巾还小心翼翼地搁在箱子上面。
她说:“再等等,再多等几天。”
至少她要陪大小姐将围巾织完整,说完道别的话再离开,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光是一想,巧云的喉头便哽咽了。
.
夜色深沉,佝偻着背的孙隶佯装收垃圾的,慢吞吞地进了一栋公寓的四楼。
这儿是秦如玉的住所,自打缪太太身亡,新靠山马专员又被枪决后,她的处境就越来越差,从原本独栋的小别墅,沦落到如今鸽子笼一样的公寓,日子过得很不痛快。
当然,跟精神上的愤懑与不甘比起来,生活上的那点困顿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孙隶威逼利诱没能说服小梁,审时度势之下便搭上了秦如玉这根线,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利益与算计让他们聚在了一起,各自肚子里打着算盘珠,目标却是对着同一个人,因而一拍即合。
门敲了三下,两长一短,开门的是秦如玉。
秦如玉虽瞧不上孙隶这副落拓寒酸的模样,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有城府有心机的老狐狸,对待程松月那个死而复生的贱人,这样老奸巨猾的同盟越多越好。
两人开着盏很暗的灯,在客厅里密谋。
当然,姜是老的辣,主要计策由孙隶贡献。
不过他说几句,就得停下来咳几声,像台快报废的破烂机器,衰败的身子随时有倒下的可能。
孙隶不在乎这些,死前只要能干掉程铮原的女儿,对他而来就是最痛快的事。
秦如玉更不在乎孙隶的死活,事成后死了正好,罪证往他身上一推,她干净抽身,在阿衡哥面前仍然能维持“干净”的形象,就算他仍不肯接受她,但只要他身旁再没旁的女人,她心里也舒坦。
秦如玉爱惜羽毛,就算恨那个女人恨到想亲手掐死,也不想断了后路,总想着借刀杀人,自己全身而退才好。
因此在密谋中,她有意将另一个人拉进他们的阵营。
“你说的是你那个妹妹,巫韵?”
连孙隶都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咳嗽了几声后,低哑地提醒:“那可是你的亲妹妹,你真想好了?要把她也牵扯进来?”
秦如玉嗤了声:“她恐怕比我更恨那个女人。”
为什么巫韵会被嫁给石恪那个老男人,秦如玉多多少少能猜出点门道来,况且,说是亲妹妹,对秦如玉来说,除了相似的血缘,她心底根本从没把她当妹妹看待。
绊脚石?废物?工具?
总之,这回对待程松月,要是能把她忽悠过来,一石二鸟解决两个碍眼的,也算不错。
孙隶如何精明,见她神情便已知道她不会更改念头。
秦如玉假模假样地说:“你不知道,阿衡哥对那个女人看得严得很,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多备个诱饵,免得咱们的计划不成功。”
亲姐姐意欲将妹妹献祭,孙隶虽反感,但也没那么好心唱反调,于是沙哑地应和:“多一层保障自然再好不过,不过巫小姐那边,恐怕得你多费心了。”
秦如玉道:“自然。”
……
从公寓里出来,孙隶长长地吐了口郁气,他在侧门不远处碰到了秦峰,虽是远亲关系,但因他亏欠秦峰之母,所以一向将秦峰当成亲子看待。
他不是爱干涉晚辈感情私事的人,但如今也不免想提醒表侄一句:“那个女人你最好离远点。”
女人指的是秦如玉。
无论男女,做人做事心狠点没问题,但对无利益之争的亲人都毫不手软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说做女友、妻子,就算做普通友人,都该远离才好。
孙隶对生死已经看淡,那个女人做完这件事,八成也逃不掉一个死字,可他不想表侄也涉及其中。
“听表舅一句话,这世上女人多得是,这种女人不值当你费心。”
秦峰听了沉默,孙隶皱眉加重了语气,咳得也更严重了,一声声好似要把心肺都咳出血来,“你啊,要是被这种女人连累上,往后我怎么去见你娘?”
秦峰仍旧没有说话。
好半天之后,他平静的声音响起,目光朝这栋公寓的某个楼层看去,声音淡淡的,像一阵很轻的风:“以前我娘死的那会儿,身边就只剩她陪我说话。”
所以好也罢,坏也罢。
即便他清楚她心肠狠毒,外表无害,内心却如食人花般残忍,但依然放不下她。
“表舅,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无比平静地说,最后,他注视面前的老人,“我娘临死前说,如果有下辈子,她希望掀开盖头的那个人是你。”
孙隶一怔,像是一下子衰老数年一样,不知是叹是悲,摇头呓语般呢喃着:“真傻,真傻,你们娘俩一样的傻……”
偏远的村落有将新郎偷梁换柱的陋习,孤儿兄弟中的哥哥长得俊嘴皮子活泛,替村长家的儿子将远方的表姐骗娶来,迎上花轿时是一人,进了洞房掀开盖头却是另一人。
那时候坑蒙拐骗地活着,无父无母不知道良心为何物,收了钱得了好处,便什么也不顾……不,或许也不是完全没有愧疚,给了机会疏远她,但那个人那么心软又乖,无论他多放肆恶心,她都弯着眼睛,看着他浅浅地笑。
在溪边挽起袖口捶衣服,抬起头逆着阳光,能晃晕人眼睛的弯弯笑意。
他这辈子再没见过的笑。
一辈子、一生,那么短,这么长。
好人……这世上好人终究是不长命的。
孙隶长叹一声,背越发佝偻下去,像一根快烧到底的残烛,唯夜风呜咽着穿过两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