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两人回到了竹舍,简陋又朴素的房屋,承载着他们过往的点点滴滴。

  谢韶教会了苏载玉许多人间的事,比如识字写字,在市集买东西,做饭,虽然雪灵不需要吃饭,但是也并不排斥人界的美味。甚至还有一些小孩子才会玩的游戏,翻花绳,踢毽子,做糖人,诸如此类。

  苏载玉每次看见新奇的东西,会像他母亲一般双眼发光,一颦一笑,全被谢韶看在眼里。

  他们继续行侠仗义,去过无数地方,见过不少山清水秀,浮生百态。久而久之,民间开始传他们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特意惩恶扬善,维护人界安宁。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脸,脸都用护额遮住,只记得一位身着红衣,一位着白衣。

  不过也有人猜测,二位是仙侣。因为他们时常牵手,甚至临走时,红衣神仙会亲吻白衣神仙的额头,或者是抱着他灵敏而迅速地离开。

  一年之后,他们在小小的竹舍里拜了天地,苏载玉和谢韶分别给自己的母亲和养父立了牌位,就当是拜过了父母。喜宴从头到尾,只有他们二人。

  “我愿与身侧之人,结为良人。”

  “白首同偕,至死不渝。”

  无人知晓,他们已许下一生的誓言。

  喜宴那日,谢韶坐在床沿,双手挑开苏载玉银色发冠上垂下的流苏:“你真好看。”

  苏载玉只是微笑着看着他,脸庞有些发烫,却不发一言。

  谢韶又捧着苏载玉的脸,认真道:

  “花鸟草木,江河湖海,这世间万物,一切一切,都不及你好看。现在,我们正式结为夫妻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嗯。”

  虽然仅仅说了一个字,但是谢韶已然无法按捺心中那份炽热的感情,望着眼前之人红唇微抿,红晕飞在脸颊两侧,只觉可爱。便迫不及待捧着苏载玉的脸,深深地吻了上去。

  …………

  谢韶一年会去取两趟七日雪,虽然雪灵一年只需一次,但是他害怕苏载玉出意外。为此,他还特意造了一个瓷瓶,想方设法在里面构建着火山的情状,尽量让七日雪不要消散。

  三年后的某日,他发觉苏载玉对七日雪的需求愈发变大,甚至一年去两次都不能让他安然。一开始也有所怀疑,苏载玉是否生了病,三番五次让苏载玉去唤郎中。苏载玉不愿,他便让郎中亲自来家中,然而他还是拒绝。

  一来二去,二人便生了隔阂,争执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最后心力俱疲,谢韶心疼不已,便只好认错道歉。

  然而,事实上,苏载玉瞒着谢韶,将大部分的七日雪全都喂给了白玉瓷瓶里养的子蛊。自己反倒没服用多少,久而久之,身子越来越虚弱,再也不能同谢韶一同出门。谢韶见状,也日日在竹舍守着苏载玉。

  直到苏载玉将蛊移到自己身体里,需求量猛增好几倍时,他已然撑不住,甚至开始生些怪病,谢韶这才抱着满心的担忧,迫不得已离开苏载玉去了火山。他不想留他一人在家中,可别无他计。

  可是,没人料到,这一去,竟成天人永隔。

  不复相见。

  谢韶更不知道,这一切,竟然成了下一世悲剧的起点。

  ·

  后来,曾经芳名远扬的济世仙侣销声匿迹,人们纷纷扼腕叹息。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又去哪了。

  十年后的某日,火山上,却无故出现一抹红衣身影。

  这些年来,谢韶依然保持着一年来两次火山并带一些七日雪回竹舍的习惯,他不信苏载玉已然离开,甚至幻想他会终有一日回来。岁月在他脸上刻下道道刀痕,脸上被老年斑覆盖,已是斑白的发丝还沾满细雪,苍老而沧桑。谢韶神情恍惚,眼中浓浊黯淡。他撑着竹竿一步一步走着,蹒跚,吃力,脚下却不曾停留,尘埃不断扬起散开。

  最后的画面,是谢韶以侧身的姿势倒在火山的灰烬中,像是在倚靠着什么。一身红衣缱绻艳曳,恰恰应景,仿若初遇之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谢韶一只手死死地握住装满七日雪的瓷瓶,所有情感在此刻喷薄而出,在谢韶眼中凝结,满是懊悔与不舍。

  带走再多的七日雪又如何?他终究,不会回来了。

  他缓缓阖上了双目,灰浊满身,却唯独留了眼角的一片晶莹。

  谢韶,终是与这火山一同长眠。

  至死,也没能救回他想救的人。

  ·

  谢韶的记忆,伴着那颗在寂宁手中停止跳动鲜血淋漓的心脏,像是一潭死水,忽然开始沸腾咆哮。前世的种种起因过往,随着心脏触及手心,直袭脑海,与他丢失的记忆一同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的大脑如遭雷轰,疼痛不堪,寂宁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捂着头颅,痛苦地嘶吼着,嚎叫着。眼泪不知怎地就流了满面,一瞬,瞥见自己手上全部都是谢随晔的血,又开始疯狂地用原本一尘不染的衣襟去擦拭,结果无论怎么擦,也无法抹去。

  无法抹去他亲手毁了自己爱人的这个事实。

  随后,伤痕累累的身躯,轰然倒塌。那颗心脏,也滚到了一旁。

  脸上的泪被风干,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东西从眼中溢出,寂宁爬到长宁剑旁,握住长宁,本想撑着它站起来,可是长宁剑在那瞬间,像是有了灵识,不被他控制,反倒是自己漂移到谢随晔的心脏之处。寂宁清晰地望见,心脏以一种诡异的情状,被剑身迅速吸入,交融,缓缓地与剑融和到了一起。

  待到完全合二为一之时,剑身忽然发出极为刺眼的光芒,直直冲上殿顶,红光大作,血雨纷纷扬扬从天而洒,落了满殿,却偏偏躲开寂宁,留他一身素净。

  也不知何时,寂宁又恢复了初时的白衣墨发。仍旧是令人一眼心动的玉面仙人,只是两道泪痕浅浅地在脸上不曾消退。

  他拿起长宁剑,轻勾薄唇。长剑一指,剑光落至,大殿的门缓缓开启。

  殿外,是他猜到的八九不离十的战争。

  是厮杀,是咆哮,是浓烟滚滚,是尸殍遍野。

  他如一个没有感情,面无表情的木偶,御剑飞行。失去神志般被长宁剑指引着,兜兜转转,绕过九曲重重回廊。身经之处,血雨腥风。挡他去路之人,被长宁剑生生化为一抔齑粉。最后,在死海岸边,剑和刀朝他疾行飞来时,他终是见到了这场灾难所谓的罪魁祸首。

  是魔界殿下莫鎏谷和莫霓辛,他们及其手下在天界造成了不小的骚乱。

  云层之上雷声滚滚,死海卷起万丈高的狂澜,似乎是在怒吼咆哮。

  寂宁还特意注意到,他们身侧,还有一个全身似乎都被火烧焦一般的活尸,从头到尾绑着白色又厚实的绷带,立于他们身后,只外露一双发白的眼珠。看样子眼睛也没有逃过一劫,生生被烈火灼瞎了。

  “寂宁上神,既然您都主动来了,那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莫鎏谷朗声道。他身后一片密密麻麻的鬼界大军,不出多时,便迅速行动,将寂宁包围其中。随即一个散着黑雾的结界凭空而起,将寂宁,莫鎏谷一列人极其手下困在其中,将之与死海以及外界所有人隔绝开来。

  虽然,寂宁也没望见一个人。

  他也不慌不忙:“你想说什么?”

  莫霓辛倒是一点也不忌讳,虎视眈眈的盯着寂宁手上沾血的长宁剑,口中念念有词,癫狂与之前并无二致:“他要回来了,要回来了,回来……”

  莫鎏谷下意识地将莫霓辛护在身后,接着对寂宁道:“那日霓辛奉您的命令将长宁剑带回魔界,早已羽化的魔尊的残魂居然被完整拼齐,他告诉我们,只要找到子归木便能救父皇,兴我魔族。

  “子归木原本是上古之神曦和的残血,那日,霓辛听从您的吩咐,盗回长宁剑回魔族时,连被你们神族镇压在地底的魔兽都开始有苏醒迹象,我们便隐隐察觉,这一把剑不是一般的神剑,可能给是子归木的一部分。”

  “可我万万没想到,子归木的另一半,居然是您的徒弟!哈哈哈哈,天意弄人啊!不过也无所谓了,寂宁上神手上的那把剑,俨然变成了子归木!天助我也!”

  寂宁见他一副势在必得的张狂模样,握住剑柄的手微微攥紧,冷言道:“他不是长宁剑,更不是子归木。”

  莫鎏谷笑出了声:“我当然知道,因为这里面,封存了寂宁上神仙侣的魂魄,也就是,当日你叫我夺走剑之后,命令我好好折磨他一番的凡人。也就是后来的重日上神,不知他是否知晓,您欺骗了他,骗的他如此之深呢?”

  “闭嘴。”

  莫鎏谷继续说道:“您的恩情,我兄妹二人也已经报了。若是寂宁大神不肯,就只能……”

  话没说完,一道深红的剑光,便猝不及防地闪到了莫鎏谷眼前。

  凌厉,迅疾,招招夺命。

  关他何事。

  凭什么要谢随晔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

  没有子归木,没有长宁剑。于他而言,有姓有名的,只有谢随晔。

  只有谢随晔三个字,能让他发狂到失去神智。唯尽力自持,方不至癫狂。

  他面无表情拒绝了魔界两兄妹的请求,缓缓举起了剑。原本莫鎏谷看在寂宁教他用噬血阵救过自己妹妹的份上,想放过眼前这位神仙。只是,莫霓辛一刀挥到他颈前警告他不要心软时,之前那分还尚存一丝怜悯的心,瞬时变得坚硬如铁。

  救人一时,不代表能救人一世。

  唯有力量,才能自保。

  只不过,长宁剑没有给他们反击的机会。

  万千魔界将领举起武器一拥而上,寂宁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大军层层围困在中间,只有深红色的剑光不曾黯淡。片刻后,以寂宁为中心,外围的将领们被剑气震得一层一层弹出结界,落入死海,黑漆漆的一片,令人目不暇接。

  “你们,还没那个本事。”寂宁淡淡道。

  不过多时,神剑穿心而过,白光和红芒交相辉映,两声凄厉的尖啸之后,莫鎏谷和莫霓辛二人也同万千蝼蚁一般,化为尘埃,同那满天飞雪和血雨,跌落云端。海面上,落水声不绝于耳。结界随着莫鎏谷和莫霓辛的死,也消失不见。

  然而,趁寂宁分神之际,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弓箭,正要射中寂宁的后背,躲闪不及,却被长宁剑一剑击返,精准地射中那偷袭者的胸膛。

  偷袭者正是被谢随晔赶去蛮荒之地的茗囿宫左护法。方才他便一直暗暗观察形势,并未步入结界,想着要夺寂宁的命,泄心头之愤。

  “凭什么?凭什么因为你我就要被驱逐至蛮荒……”

  随后,被长宁剑一剑穿心。

  毫不留情。

  这个时候,天界的天兵们也赶到了死海,他看到下面那群密密麻麻的人群,却只想作呕。

  一切结束后,红光大作,长宁剑在他手中缓缓凝成一块流着血的灵木,手掌的温暖传遍四肢百骸。

  寂宁眼前满是血和泪,呆呆地看着那块灵木,咳出一口心头血。血溅到子归木上,子归木不安地躁动起来。

  “骗子。”

  “你都这般模样了,要怎么还我……”

  “一颗心?”

  长宁,过往意即,长长久久与寂宁在一起,永生永世,不分离。

  现在则是:

  我愿以我之躯,护你一世长宁。

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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