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宴

  苍暮山由于又经过了一场大雪的洗礼,积雪不知又厚了多少。

  不过谢随晔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正在内室,凝视着长椅上寂宁给他带来的一件长衫,迟疑了许久。

  换做平时,谢随晔定兴高采烈地已经穿着上,然而这次……

  那一袭妖艳至极,如曼珠沙华般的火红的长衫,逶迤袭地,这真的是穿去参加天宫百花宴,而不是被寂宁卖去青楼当花魁的吗?

  “谢随晔!上神已在外等候你多时!你能不能快一些?”

  “无事。”寂宁依旧是一袭白衣,青丝被一支玉簪随意束于身后,长身透着一股出尘,站那便是堪堪一道风景,“我去瞧瞧。”

  等到寂宁进入卧间,便被眼前风光震住了。

  谢随晔墨发未束,如上好绸缎般落在后身腰侧之处,合着那大红的镶黑丝长袍,单单看背影,便俨然一位绝妙佳人,与平时截然不同。恰好,谢随晔发觉身后来了人,以为是甘佴来催的,回头一看,却发觉是寂宁。寂宁一时没回过神来,便望着他望久了些。

  寂宁第一次遇见他,便发觉他生了一副极为精致的相貌,只是他一向随他着白衣。刚刚那转过头来的一瞬间,那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配上如此华丽的装束,若是换成凡间那些豆蔻少女,怕是心魄都早已被这位公子摄了去。

  谢随晔低低一笑,顺手用金丝线在发尾处松松地系了个结:“师父,我知道我好看,但是这些时日,师父看我看得还不够多吗?”

  “只是在我心中,师父比我更好看。比我好看一百倍,一万倍都不止。花鸟草木,江河湖海,这世间万物,一切一切,都不及师父好看。我想留在师父身边,永生永世。”

  寂宁只感觉砰的一声,有什么在脑海深处炸开,耳畔阵阵轰鸣,瞬间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你……”

  谢随晔这些话在心里早已积压,因此顺口说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抬头一看,见寂宁似乎极为受恐的神态,才发现自己似乎说出了不太妥当的话语。

  明明,都是自己的心声。

  可是,可是,他还是不能说出口。

  “不是的……”

  “师父,不是那样的,我……对你只是崇敬与……感激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真心觉得你好看。”谢随晔赶紧上前去扶住寂宁,却被甩开手。

  “为师没事。”寂宁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一时失态,扶住桌案,连连后退几步,“你要是装束好了,便走吧。”

  “这件正服,是为师让天宫的绣女帮你做的。为师很喜欢梅花,也喜欢梅花的红色,红色很适合你。你若是不喜,便随你处置,弃了便是。”

  “……不,我很喜欢!谢谢师父!”

  ·

  谢随晔从未想过,天宫,神仙,这一切都是存在的。他顶多幼时为了不被追着打,逃跑跑到一座小山上,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中密布的星星,想象着天上是不是真的会有神仙。

  但是,也只是想象而已。

  在山洞里待了一晚上,第二日安然无恙地回去了,满头是伤,却还是对着阿音呲牙咧嘴地笑:“哥帮你报仇了!”

  很久之后,这件事也渐渐淡去了。

  现在他与寂宁站在气势恢宏,无比高大的天宫大门前,恍惚间却觉得,一切都太不真实。

  烟雾缭绕,袅袅升天。金殿美轮美奂,云腾雾起,万根金柱雄雄杵立,亭台檐角直接青碧。琉璃筑成的天宫大门旁,两列白衣银甲的天兵驻守,站得庄重肃立。

  寂宁站在他身侧,二人缓缓步入。大多神仙或乘步辇,或乘龙车,从头到足,奢华明丽。只有他二人是御剑而来,虽然谢随晔第一次御剑飞天,途中遇到不少困难,然而有寂宁在,便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他隐隐察觉到前来参与宴席的几位女仙,从方才起便跟在他们身后了。他回头不经意一瞥,那几位装束华丽,头上的金银头饰闪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眼光一直时不时地往他们这边望,于是有意识地走在寂宁后面一步,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前,并且冲那几位姐姐客客气气拱手笑道:“仙女姐姐们,你们也是去参加百花宴的吗?”

  寂宁回头一看谢随晔同那几位女仙攀谈,低声喝道:“不得轻浮!”

  其中有一位为首的女仙,紫裙逶迤,最先反应过来:“是呀,不知仙君是哪宫人啊?”

  “姐姐是在问我吗?我呀,我是……哎师父!”

  “时辰要到了。”

  寂宁置若罔闻,低声解释完后,一把拉住谢随晔的衣袖,拖着他大步走进了金殿中。身后的女仙们纷纷感慨,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寂宁上神还是这么不近人情啊。

  ·

  百花宴有七日之久,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时间对于神仙来说,本就是弹指一瞬,转眼即逝的事情。不过他们也全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及时行乐便是。

  这七日内,前三日便是十二花神歌舞助兴,并且依次呈上对天帝的贡礼,须得是五百年来亲自栽种的最珍贵、最难得一见的花品。若贡品最受天帝喜爱,便是夺魁,则重重有赏。后四日,便是神仙自由玩乐,可以肆意赏花交谈,也可自行离场。

  谢随晔一开始还能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位仙子在空中翩然起舞,况且这几位花神的天人之姿,的确令人赏心悦目。还有几场极其壮观美丽的花瓣雨,倾泻而下,瞬时殿内便充斥着馥郁的芳香。殿内满天神佛连连叫好,只有他望向寂宁一脸漠然的脸庞,想知道他是什么心情。

  三日之后,歌舞宴结束在即。这三日来,饮美酒,品佳肴,着实惬意。可谢随晔已经两眼昏花到不行,闭上眼就是那几位仙子在脑海里飞跃起舞,绸缎被她们挥出各种花样,五彩斑斓。

  他想——

  可能神仙们都比较钟情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

  最后,则到了百花宴上天帝恩赐的一环节,这一环节,将由天帝指定之人在高台之上抛一花环,这花环,乃是由花神荼蘼,也就是上届的百花宴夺魁者,亲手用世间罕见的最珍贵的一百种名花,加上自身的发丝精细编织而成。拾到花环者,则意味着天定赐福之人,自有天帝的福祉庇佑。

  一开始虽是规规矩矩按照惯例,背对台下,抛到何人就是何人,虽说这位仙官可能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却也得忍着尴尬勉强恭贺一番。后来却是某一位远古上神羲和在百花宴上,借势向自己倾慕已久的神女琅嬛求亲,便将这花环抛到了那位仙官的头上,成了一段佳话。

  天帝畏惧神力,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已经有女仙询问天帝:“陛下,这次抛花环的机会,您想留给谁呢?”

  天帝便看向谢随晔,面向众仙官,手堪堪指向他道:“此子助封印丹獲有功,便由他来罢。”

  于是,寂宁大步走上台前,朝天帝跪首谢恩。随后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花环,打量片刻,再背过身去,松开一直紧咬的唇瓣,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如果可以,他想给那个人世上所有的幸运和福气。他不想让他受一点点伤害,不想看他紧皱眉头,不想看他为琐事而担扰。可是他看不透,不知道寂宁的心情和想法,不知道他经历的一切。走不近他的心,更走不进。

  如果没有人陪伴他,守护他,帮助他,那么,他也不会依靠任何人,不会信奉所谓的赐福。

  他,就是寂宁的福气。

  他想——永远在他的身边。

  双目微睁,谢随晔能够感知到那个人在何处,朝那个方向用力一掷,花冠便沾染了神力,定定地朝寂宁飞去,等寂宁回过神来时,头上似乎多了几分重量,是花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头上。

  谢随晔忽然有些紧张,但也十分欣喜。

  “……师父!”

  寂宁今日并未戴发冠,长发仅用一根银簪束成一捆,墨发如瀑,随意倾泻在身后。由此这花冠一落,莫名契合,加上那张俊美的脸,更是令诸位神官都看傻了眼。

  殿堂内,天帝宣布雪神寂宁是天定赐福之人时,寂宁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花冠取下,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花神荼蘼。

  荼蘼一脸错愕:“上神,您这是?”

  他面朝高堂之上的天帝,朗声道:“寂宁不是什么有福之人,担当不起这花冠之重,希望陛下另择良人,寂宁在此谢过。”

  谢随晔方才喜不自胜的笑,刹那间便凝固在了脸上。仿若被什么恶心的东西粘住了五官,想做出一个不那么显得尴尬的表情,却完全动弹不了。

  神佛们议论纷纷,大殿内一时喧哗不已。连天帝也有几分诧异。

  寂宁则若无其事,将那花冠硬是塞到了荼蘼手中,不顾荼蘼震惊的神情,独自拂袖而去。

  甚至都没有再给谢随晔一个目光。

  之后,谢随晔便在座位上喝了不知多久的酒,喝到已生了一些醉意,再往旁边看去,他那位白衣菩萨已没了踪影。

  他便随手抓着一个仙童,揪着他的领口就问道:“问你,寂宁上神去哪了?”

  那位仙童见他面色微红一副醉样,还面露凶色,颤巍巍地答道:“好……好像是和白原上神在后花园……”

  “后花园?”

  “嗯嗯,就……就是此处赏花的地方……”仙童急忙回答。谢随晔也懒得问太多,即刻冲了出去。

  待谢随晔在云烟缭绕的一座假山后寻到寂宁时,寂宁与白原比肩而站,看着假山不知道在交谈些什么。时而寂宁还会望向白原,会心一笑。

  那笑虽十分收敛,只是轻轻上扬了一下嘴角,但也生生刺痛了谢随晔。

  他头昏脑涨,也不知是这天宫的琼浆玉液太烈,还是这一路迎面走来的仙娥们身上的熏香太浓。跌跌撞撞回了原位不久,寂宁也归来了,当做若无其事一般,坐他身边。

  “你……你去哪了?”谢随晔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寂宁见他面色酡红,活像脸上被胭脂染了一番,便知他已经醉了。也没计较他对自己的称呼。

  谢随晔见寂宁没有任何回应,便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酒樽,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掷到他的面前。

  “寂宁,你当初为何费劲心思,让我跋山涉水地来这天寒地冻之地?然后又让我死心塌地留在你身边?”

  寂宁不语,只是看着面前的酒樽。

  “你当时离开后,我便在破庙里发现了那方拭剑的帕子,右下角纹饰了一个“苍暮”,最下角有“晔”字。一开始我以为你是我父母故人,后来想来也着实不可能,我父母要是能结交天上的神,我又何必流落街头如此之久?说,你究竟有何意图?”

  寂宁微微垂眼道:“你醉了。”

  “可是我就算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我也还是……”

  “还是……”

  他笑了一声,似是自嘲,又像是失落,继而说道:

  “就这么任你随意践踏真心……”

  说完,轰地一声倒在了案台上,碰倒了酒壶,里面的佳酿,一滴不剩流落一地。

  原来,他都知道。

  是他引他,一步步入局。画地为牢,再也无法逃脱。

凉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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