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惊梦7
那一夜,江藜芦又做了噩梦。她梦见官兵踹烂了她江府的大门,闯入父亲的书房;她梦见父亲自悬于梁上,白绫晃晃悠悠,而她在某一瞬间和父亲未曾闭上的双眼对视;她听见了兄长被殴打的惨叫,又看见姐姐被强行拖走,阖府上下两百多人尽皆哭嚎不止……她还看见了紫崇宫,看见了掖幽庭,然后,她又听见了母亲在病榻上对她说的话。
报仇、报仇……
前尘往事一幕幕地闪过,最后,停在了宋筠月身上。那时的宋筠月还是瀛阳侯的夫人,两人新婚不过一年,宋廷时登基也不过一年。她本该是春风得意的,可在江藜芦的印象中,那时的宋筠月虽穿着华贵、美艳动人,却只有满眼的凄凉。那一瞬间,江藜芦有些不知所措。
在梦里,她又见到了当年的那双眼睛。可她刚刚望向那双眼睛,便又听见了母亲的嘱托、姐姐的哀嚎、兄长的惨叫……最后那双眼睛变成了父亲死不瞑目的双眼。
江藜芦在梦中挣扎着,犹如一个不会水的溺者。她在水中挣扎,眼前有一棵从岸边斜长出来的树,可潜意识却告诉她那树有毒,一碰就死。
她陷入了迷茫,是任由大水将她卷去、淹死在水底某个角落里,还是攀上毒树爬到岸上、安详地死在熟悉的土地上?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躺在宋筠月的怀里。宋筠月紧紧地抱着她,难得地没有动手动脚。
可下一秒,宋筠月又恢复了在江藜芦面前一贯的形象,开始胡说八道了。
“小江儿,我发现了,你只要一和我同床共枕,这床单便要换。”宋筠月故意这么说着,拿出帕子,给江藜芦擦了擦汗。她做了一夜的噩梦,竟出了一身的汗。
纵使江藜芦对宋筠月的打趣已是见怪不怪了,可听到宋筠月如此说,她还是不自禁地微微红了脸。“我自己来。”她说着,拿过了宋筠月手里的帕子,坐了起来,背过身去,轻轻擦着汗。
“我准备上朝了,你再多睡会吧。”宋筠月说着,便下了床,随手披上了衣服,便打开暗门,回她自己的卧房去了。
江藜芦依旧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宋筠月留下的那一方白帕,不禁苦笑。她所有的伤痛都是宋筠月带来的,可如今这样对她的人也不过只有一个宋筠月。
对了,还有成练。唉,也不知那个被她扔在江月阁的小丫头如何了?
宋筠月一向很忙,在早朝结束之后,她还要在紫崇宫中多留些时候,和大齐皇帝宋廷时商议朝政大事。以往这个时候,江藜芦都是一个人待在宋筠月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做,也无人打扰。毕竟宋筠月的卧房算是这公主府的禁地了,根本没有人敢随意踏足这里。
可今日有些不同。江藜芦正在看书,却听见有人敲门,接着便是一个尖细的声音:“江姑娘,公主请了太医来为姑娘诊脉。”
唉,又是这声音,江藜芦太熟悉了。
她放下了书,打开了门,果然,是一个中年太监,身后跟着一个太医。她看着那太监,问了一句:“冒昧问一句,公公贵姓?”说来惭愧,她在公主府中八年,竟未见过这人。可是,能帮宋筠月办那许多隐秘之事,想来也不是普通人了。
“老奴姓杜,从前在宫里服侍公主直至公主出嫁,去岁才又被公主传来这府中服侍。姑娘不认识老奴也是情有可原,”杜公公笑眯眯地说着,招呼着太医进了屋,又对江藜芦道,“江姑娘,公主说姑娘夜里睡得不安稳,特意让老奴请了太医来给姑娘诊治。”
江藜芦听了这话,心中一时有些不是滋味。为什么宋筠月对她这么好,为什么偏偏是宋筠月?
“公公在我面前不必自称老奴。”江藜芦说。毕竟说的不好听点,两人都是公主府的下人,而江藜芦还是个囚徒。虽然表面上看,她锦衣玉食的,可她还是个囚徒。
“姑娘,请让我为你诊脉吧。”太医说。
江藜芦便坐在太医面前,伸出了一只手去,杜公公连忙拿出了个帕子盖在了她手腕上。太医搭上脉,诊了许久,又问了些问题,这才捻了捻胡须,道:“姑娘忧思郁结,情志不遂,心中焦虑不安,这才夜里惊梦。我可以为姑娘开些安神的方子调理,但要缓解这症状还需靠姑娘自己。”说着,太医拿了笔,开了方子,递给了杜公公。
“多谢。”江藜芦说。
杜公公把方子给江藜芦看了一眼,江藜芦看着药方,只觉心中苦涩。
“忧思郁结,情志不遂……”江藜芦在心中默念着,“心结未解,只怕安神药也没什么用。”
江藜芦送着太医出了门,她不愿失礼,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说起来,她除了在宋筠月面前放肆,在其他人面前一向是客套有礼的。
唉,为什么她那般放肆,可宋筠月还是没有对她下手?传说中雷厉风行手段狠辣的瀛阳长公主,偏偏总是对她手下留情。
江藜芦虽出了屋门,可她也没有走太远,只是将太医送到了园子的小径边便要转身回去,接下来依旧是杜公公送太医出去。
可她没想到,这短短几步路也会出事,她刚走了没两步,面前就闪出了两个黄衫女子,其中一个对她拍手轻笑:“瞧瞧这是谁?这不是那上赶着巴结公主的江藜芦吗?”
江藜芦认得这两人,现在说话的名唤沉英,身侧那个年纪稍小的名唤沉华,两人是姐妹,都是公主府的暗卫。从前,几人曾一处受教。
“你怎么从屋里出来了?莫不是又要逃跑?”沉华笑道,她和沉英对视一眼,便向江藜芦走来。
“逃跑又如何?你我姐妹能把她抓回来一次,就能抓回来第二次,”沉英看着江藜芦,挑了下眉,“听说你在外号称是天下第一刺客,我看你这名头还是改改吧。”
“原来那日在华粱殿偷袭我的是她们,若不是她们……”江藜芦心想,“唉,没有她们,我就真的能杀了瀛阳吗?”
“姐姐,你看,这木头又不说话。”沉华道。
江藜芦根本不想理会她们,掉了个头就要绕路走。可走了没几步,却又听见身后传来沉英的声音。
“是啊,人家一向自诩是官宦人家出身、书香世族的女儿,哪里看得上你我这般出身低贱之人呢?”沉英望着江藜芦的背影,冷嘲热讽。
江藜芦本不愿意和这姐妹俩多做纠缠。她曾和这二人在一处受教八年,知道这二人是个什么脾性,武功很高,也实在难缠。两人一向欺软怕硬,江藜芦不爱说话,她便成了二人的目标。后来江藜芦攀上了瀛阳长公主这根高枝儿,二人虽明面上不再欺负她,却时常在背后冷嘲热讽。
对于这些,江藜芦一向不在意,也一向不理会。她心里装了太多的苦,这些小事实在是不足挂齿,不值得她费什么精力。可偏生今日,沉英多嘴,提了“官宦人家、书香世族”……
江藜芦身形一顿,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二人,眼神凶狠又凌厉。沉英沉华本来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江藜芦这样看她们,冷不丁一吓竟闭了嘴。
江藜芦看着二人,她在袖里捏紧了拳头,恨不得立马出手教训了她们。可她依旧克制着,她知道自己如今不能出手。她们又没有软筋散的束缚。
“对不起。”江藜芦突然说了这一句,听起来是道歉的话,可声音里却尽是杀意。
暗卫旨在护卫,刺客重在刺杀。江湖上摸爬滚打的刺客就算好脾气,也是有戾气的,哪里是这等养在深宫大院的暗卫比得了的?沉英沉华听了这话一时竟打了个寒颤,方才的气焰已消失殆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看着江藜芦默默远去。
“姐,她出去一趟,好像不太一样了。”沉华道。
沉英点了点头,又咬了咬牙:“那又如何?她终究是个叛徒。我就不信,公主真能一直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