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芝丹

  何似感觉自己沉入了海底,摒弃了潮汐海浪,一颗心安定下来。

  “何似。”

  徐见澄轻轻地叫着他的名字,合上琴盖。

  “都说人生来孤独,但是我希望我能陪你走到人生尽头。”

  徐见澄背后的深绿天鹅绒幕布边角处没被拉好,映出一小块皑皑白雪,闪的何似有些微微眼灼。

  “可以吗?”

  人生尽头。

  在何似的认知里,一辈子这么长,再如烈火亨油般的喜欢也会因为世俗琐碎柴米油盐而被磨得如白云苍狗般朝来暮散。

  窗边的那块天鹅绒幕布又被卷了回去,雪不见了。

  原来是窗没关好。

  何似低下了头。

  徐见澄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踩在深棕色的实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声音,最终在何似面前停住了。

  人生无法重来,沉溺一次又有何不可。

  何似扯着眼前人的领带,然后抬头亲了上去。

  *

  考完会考和期末考试之后就是寒假。

  何似回了Q市,徐见澄留在了B市。

  何似本来想做个小伏低拉江焕轻一起出去放烟花,结果江焕轻给他发过来一张图片。

  何似点开。

  是市区禁放烟花通知。

  他干巴巴的回了个哦。

  等了半个小时,江焕轻再没回什么。

  何似把手机扔到床上,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荒诞的虚妄感,七年同窗的感情到此,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何文远是除夕夜那天回来的。

  何似那时正窝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和徐见澄视频。

  “在干嘛?”

  “在和你聊天啊。”

  何似能听的出徐见澄那边热闹的很,烟花爆竹声,麻将声还有嘈杂的聊天声。

  “你那边好热闹啊。”

  何似把头偏向另一侧,背对着电视,换了个方向枕着。

  “明年来和我过年吧。”

  徐见澄走到偏厅,周遭都安静下来。

  何似在视频里看见徐见澄穿过了条长长的抄手游廊,旁边应该是片湖,在冬天竟然还没有结冰。

  “明年寒假过后就要高考倒计时了。”

  去和徐见澄过年,也有点太不切实际了,沈欢怎么办?

  “你在你们家主宅?好大啊。”

  何似找了个话题岔开。

  “也不算是吧,平时只有我爷爷奶奶住在这儿。”

  “何似,跟谁聊天呢?能陪妈妈看看春晚吗?”

  沈欢突然凑过来,把何似吓了一跳。

  “是见澄啊。”

  何似摘了耳机。

  视频那一边的徐见澄乖得很,“阿姨新年快乐。”

  “见澄也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啊。”

  “谢谢阿姨。”

  何似又把耳机带了回去,“你父母呢?”

  “他们不在国内。”

  何似才想起徐见澄的母亲是外交官。

  “不休年假吗?”

  徐见澄摇了摇头,“看上面安排。”

  “那你父亲呢?”

  “他跟着我妈,也在海外工作,我妈不回来他也不会回来的。”

  玄关那边传来开门声,何似转头一看,何文远竟然回来了。

  靠。

  “路上吃了吗?我给你下了面,出门饺子进门面……”

  沈欢起身去厨房准备盛面。

  “不用你管。”

  “那你想吃点什么啊?”

  沈欢早就习惯了何文远厉声厉气的说话,依旧还是温声细语的。

  “我说了不用你管!”

  何似不知道耳机另一边的徐见澄有没有听到何文远的吼声,翻过沙发三步两步跑上楼躲回自己屋里。

  “你父亲回来了?”

  何似嗯了一声,也不开卧室的灯就那么蜷在被窝里。

  “你不看春晚吗?”

  何似捏紧了被角,扯些有的没的,试图转移话题。

  “陪家里的老人……”

  徐见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何似那边传来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

  何似在黑暗中噌的一下坐了起来,愣了几秒,然后又慢慢缩回了被窝里。

  就像一只落水受惊的奶猫,瞳仁里面充满了无助和迷茫。

  徐见澄看的一清二楚。

  开始何似还断断续续和徐见澄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到最后楼下的争吵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还伴随着摔东西的巨响,何似紧紧的缩成一团。

  “就先聊到这儿吧,我有点困了……”

  何似平常和他联网吃鸡吃到凌晨两三点都是常态,而现在才九点钟。

  徐见澄没戳破他。

  “晚安,早点休息。”

  何似直接挂了视频。

  难堪。

  实在太难堪了。

  明明不合适,为什么两个人还要互相折磨?

  “见澄,在和谁打电话呢?”

  徐见澄转过身去,发现是姥姥。

  他迟早是要带何似见家长的,但他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委婉的向老人坦白。

  老人温和的笑了笑,她第一次在自家孙子的眼睛中看见了无措。

  徐家是迄今为止流传下来为数不多的民国大家之一,从高祖父那一代就开始投身外交事业,直至徐见澄的母亲徐荆。

  徐荆虽然背靠世家,但为人谦虚,先从西欧司科员做起,然后是参赞,公使,直至驻欧盟使团大使。

  徐父柏桦家里世代经商,虽然柏家与徐家相比,地位相形见绌,但胜在徐父对徐母一片真心,情深似海,都说外交官离婚率位居所有职业之首,但十几年来,徐荆被任命到哪里,柏桦就把海外业务开拓到哪里,二人依旧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只是徐见澄。

  徐见澄自幼孤身一人留在徐家,与其等同的世家圈子内的子弟并不与他适龄,也玩不到一块去,很长是一段时间内,徐见澄都不会笑,缺乏相应的面部表情,也不与旁人说话,周遭人一度以为徐见澄患上了自闭症,直到徐父表亲的孩子,吴忧的出现,才让这一状况勉强好转。

  孩子成长期缺少父母陪伴,情感需求无法得到满足,难免会对小孩的性格和心理造成负面影响。

  但徐见澄表面看上去家教得体,又成绩优秀,从不出格,只是与他同龄的男生相比更无端的沉稳冷静一些,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正是因为挑不出毛病,这才是最大的毛病。

  老人挥了挥手,对身旁的阿姨道:“啊珨,开灯。”

  周遭的落地花鸟云纹灯一并亮了起来。

  “坐吧。”

  “姥姥,这儿风大,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这偏厅前面就是环湖,一面墙被全部打通,装的仿古式的隔扇门,门上铺的是纯手工做的窗棂麻纸,透亮隔风,每半年换一次;裙板上是名匠刻的冲压云龙,番草花纹,自成一派风骨。

  “你姥姥我年纪是大了,但也没有这么不中用啊,哪会吹点风就感冒。”

  老人摆弄着低案几上的锦洞天,徐见澄在另一边跪坐下来。

  “这是有喜欢的人啦?”

  徐见澄点了点头。

  “你也该到这个年纪了,哪天叫她来吃顿饭吧,让姥姥瞧瞧。”

  “姥姥……他也是男生。”

  老人摆弄插花的手停了一下,珨婆婆立在一旁屏住气息。

  “男孩子?”

  老人扶正了那株水芝丹,“男孩子也是要吃饭的啊。”

  何似挂了视频,把手机翻扣在床上,窝成婴儿在母体子宫里的姿势,抱着被子蜷成一团。

  今年是Q市市区禁烟花第一年,家家户户阖家团圆的在屋里看春晚,没了烟火爆竹声,楼下何文远和沈欢的争吵声格外清晰,像加了锐化一样,针针戳在何似的耳膜上,扎的他头痛欲裂却又麻木不仁。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恍恍的丧家之犬,哦不,就是一条丧家之犬。

  灵魂和肉/体被劈裂成两半,一半升空,一半昏堕,一半肆意漂浮看着自己的肉/体苦苦挣扎,另一半五脏如焚痛不欲生想要人拉自己一把。

  他想起自己和沈欢吵架那次,自己喊道:“为什么不离婚?!”

  沈欢拽着何似的衣领,近乎咆哮道:“你一个小孩你懂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为了给你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环境!离了婚,你就是单亲家庭,一听单亲家庭,哪个女孩子还会和你在一起?还有房贷车贷,谁还?我还还是你还?”

  “难道单亲家庭就没人要了吗?难道单亲家庭就还不起贷款了吗?这种所谓的父母双全的家庭环境我宁愿不要!”

  何似怒从心头起,气的双目发赤,下意识的要找一个宣泄怒火的出口,一脚踹爆了沈欢床边的玻璃衣柜。

  何似本来就不爱穿拖鞋,这么一踹,不知道玻璃碎片是割到了哪个血管,刹那间血管破裂,血猛的一下飚了出来。

  奇怪。

  流血的时候竟然感觉不到痛。

  是脚上没有传递痛觉的神经突触吗?还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沈欢愣在那里。

  血越流越多,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流那么多血。

  深棕色的实木地板几乎被血泡满,竟然分不出是血的颜色深还是地板的颜色深。

  沈欢慌乱的给何似穿上拖鞋,自己去找药箱。

  何似想要拉住沈欢,一脚踩下去拖鞋里的血瞬间溢满了出来。

  真的是太奇怪了。

  还有高二转学之后,和何文远打的满嘴是血也是。

  每次争吵都是以流血的方式告终。

  一定是自己的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似快在这激烈怒骂、争吵、哭喊声中昏昏欲睡过去。

  房间的门突然开了,走廊的灯顺着缝隙打在地板上。

  沈欢哭腔明显的道:“何似,爸爸妈妈不吵了,来陪妈妈看看春晚吧。”

水芝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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