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记忆
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仿佛一张破旧的风箱,吱扭作响。
宋语山心里一阵抽紧,她曾经是他的阶下囚,却住在最好的房间,享用最珍贵的食物,此时命运轮转,两人位置置换,他却只能如同草芥一般躺在冰冷的地上,任凭周围的灰尘渐渐填满他逐渐流失的生机。
可是,他的那张脸上却丝毫不见绝望和困苦,反倒是一种看淡生死后的超然,宋语山甚至怀疑若是他此时有力气,定还会走过来摸一下她的头,开上几句不正经的玩笑。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也该是这个样子。
宋语山咬着下唇,转过头去不看他,将那阵莫名的愧疚压下。是啊,她有什么好愧疚的呢,这一切不都是古樾咎由自取吗,他曾经完全有机会逃掉的……
况且,他救过她、礼待她,而宋语山也同样救过他、帮过他。
扯平了,是互不亏欠的才对。
“宋姑娘……”罗战小心翼翼地喊她。
宋语山歉意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看过了,走吧。回头你……罢了,没什么。”
她欲言又止,古樾分明醒着,她却真的只是“看了一眼”。罗战莫名其妙,两人正要关门,后面破风箱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宋语山。”
这一次的声音清亮了许多,像是特意要把这三个念得字正腔圆一般。
关门的动作顿住。
木板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宋语山皱眉回头,见那人正不要命地坐直身体,靠在一边的墙上费劲地喘气,嘴角却仍噙着笑意。
宋语山深吸一口气,道;“不要装可怜,我不会对你心软的。傅沉想听你说什么你应该知道吧?若是早些交待,还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她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凉薄而坚定。
古樾终于喘匀了那口气,说道:“我不知道。”
宋语山皱眉看他,古樾又道:“他想听我说什么,我不知道。不如你来问我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他一句话说下来脸色都变得青白,然而脊背却不肯服输一般挺得笔直。
罗战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些别的意味,挡在两人中间,道:“姑娘,这事儿还是交给将军吧……”
宋语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仍在思量。
“你确定吗?”古樾自暴自弃地吐出一口血沫,道:“我这具破身子,说不定你一转身,我就死了。”
他面色惨白,嘴唇殷红,所吐之言亦是令人极不舒服。
宋语山不易察觉地倒吸口气,她完全回过身来,直视着他,说道:“好啊,我问你,你密匣之中的信,是从何处传来?”
古樾缓缓地点着头,看着罗战说道:“让不相干的人出去,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你别太过分了!”罗战这个□□桶又成功地被人点着了,一句话吼出来震得宋语山脑仁疼。
古樾似乎受到了波及,不急不缓地咳嗽起来。
“你在门口等我。我就站在此处,有事马上喊你。”宋语山道,见罗战不肯答应,干脆直接动手把他推出门外,将门一把关上。
她没有催促古樾,耐心地等他咳完,听他说道:“密信,从贵国太子处而来。”
这个答案她已经知道,不过是以此作为一个体面的开场罢了,她接着又问:“为何在你手中?”
古樾想都没想,乖乖答道:“他四年前是自愿,如今并不情愿,我手里若是没有这些信作为威胁,他如何肯帮我。”
宋语山冷哼一声,道:“你这个人看上去一副君子模样,原来惯常做这等威胁之事。”
古樾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不过,也不至于把四年前所有的信都带在身边吧?”宋语山从方才几句话中得到灵感,互相想到某种可能性,试探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在威胁谁?到底,是想防着谁?”
古樾目光深沉地看向她,他的眼中承载了许多秘密,却被他一层一层包裹缠绕得结结实实,旁人休想窥探。
然而或许是身体的疼痛使他的精神都产生了裂缝,于是某种情绪趁机而入,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激起一阵涟漪。
“我最该防的人是你。”古樾缓缓说道。
“是吗?”宋语山双手抱在胸前,道:“那倒是要感谢国师对我如此不设防,让我有幸窥见贵国的风起云涌。”
看到古樾的反应,她几乎能够确定自己的猜测。
四年前与太子秘密传信的是现在的百厌国主,这些密信若是一旦昭告天下,百厌群臣看到,知晓他们君主当年是依靠此等卑劣手段赢得的短暂胜利,他们还会认可这位国主吗?即便表面上认可,背地里恐怕也忍不住详戳他的脊梁骨吧。更何况现在这位国主,登基多年却无半个子嗣,已然勾引得一些人动了不安分的心思。
因此,这些密信——国主见不得光的历史——本应是尘埃落定后首先被销毁的东西,却出现在国师的手里,而这位国师,更是连出兵打仗都要将东西时刻待在身边,只能说明在他心里,将密信放在国内显然比带上战场更加危险。
暂且不论他是如何将密信拿到手的,但他在威胁谁,已经昭然若揭。
还真是个将威胁之道贯彻到极致的人。
“国师,我记得,你好像是在你们国主登基后不久被任命的吧?”
古樾叹了口气,道:“是真是假又与你有何干系?傅沉留下我的命,难不成就是为了打探我们百厌过去的那一点秘辛?”
“国师,你忘了,现在问你话的人是我,不是傅沉。”宋语山没有被他牵着鼻子走,她正待再言,却听古樾道:“你对他,倒真是死心塌地。”
宋语山一愣,想不出他这又是什么套路。
“说起来,他也不过比我早遇见了你几个月而已,况且,他最初对你还极不客气吧?”
“你连这都知道?”宋语山微微诧异。
古樾继续说道:“所以,你怎么就知道你所看见的傅沉就是真正的傅沉呢?他难道就是坦坦荡荡之人么?他的过去,你又了解多少?聪明如你,若是来日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可千万想想樾哥此时给你的提醒,到时候,莫要钻了牛角尖。”
宋语山神思一动,古樾这种埋钉子的行为差点让她着了道,然而,她定了定神,说道:“不好意思了,我从小便认识他。他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旁人来提点我。”
古樾皱眉,直言道:“多年前他是多么风光的一个人,那时天底下的年轻姑娘恐怕都要说上一句认识他吧?你又有何不同,况且你记得他,他又不是一直都记得你,谁人不知傅沉重病难医,他看中的是你的什么,不必我说出来吧?”
“傅沉又不是鱼,如何就记不得我?我看你倒像是病急乱投医,有挑拨我和傅沉的闲工夫,不如想写更为实际的。”
古樾闻言,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慢慢地躺回到木板上,手臂挡着眼睛,说道:“我要休息了,再多说上几句,真的要变死人了。”
宋语山没有再勉强,她推开门的一瞬间,从“吱扭”声之中,恍惚听闻墙角弱弱地传出一句“小傻子……”
而外面罗战像只壁虎一样贴在门上,门开的一瞬间差点扑到宋语山身上,堪堪收住身体,而宋语山向后退了一步,疑惑地看向古樾,不确定方才那个声音究竟是真的,还是她自己的幻觉。
宋语山离开之前,在廊下伫立了许久,她一直都不太看得懂古樾这个人,尤其是他对自己的态度,更加难以捉摸。初次见时,宋语山还以为他是个自来熟,不论是谁都会生出旧友般的热络,可是当他恢复身份后,在众人面前展现出来的又是一种傲气和疏离。
这或许是上位者的保护色吧,但令宋语山困惑不解的,是这样一个人,对她却格外纵容,以及那看向自己的眼神,这眼神专注深沉,却又空无一物,就好像他的目光只是穿过宋语山的眼眸,看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即便古樾打着“心悦她”的名头,但她仍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幌子,是他遮掩某个东西的道具罢了。
宋语山轻轻地摇头,侧身对罗战说道:“给他拿两床棉被进去吧,这么虚弱的一个人,好像喘一口气都要舍去半条命的,可别回头冻死了。”
罗战没敢吭声,行了个礼算是应下了。
这一日,太子并未出现在安庆,到了傍晚傅沉才得到消息,原来是他们路上耽搁了下来,到底哪日能到暂不可知。
至于耽搁的原因,则是那位尊贵的太子殿下,由于水土不服,病倒了,说什么也不肯再赶路。
当真算得上是有史以来最为任性的监军了,只怕到时候傅沉这边仗都打完了,他那儿依旧在病榻上哼哼唧唧。
宋语山听傅沉说完此事后却拍手称快,直言希望太子殿下多病几日,最好一病不起,干脆利落。
傅沉听后不置可否,他下令左右侍从暂且退下,待屋内只剩他二人后,说道:“按你的安排,他应当已经知道国师和密信的事情了,这时声称病倒,恐怕没这么简单。”
宋语山点头,傅沉派去办事的人定然靠谱,命令是“拐着弯让太子知晓百厌国师被活捉,却咬口不说某件重要之物的下落”,那么就不会多说,也不会少。
“不应该啊,我若是他,听到这消息,肯定急死了,恨不得马上就过来跟你要人,然后亲手处理掉。”
“没错,”傅沉解下佩剑和战甲扔在一边,想了想又道:“不过不能用推测正常人的方式推测他,也有可能就只是被吓得病了,甚至病得难以行走。”
宋语山道:“他若是想来,爬也能爬过来。要我说,就怕他又是在动什么歪主意了。”
傅沉道:“任他去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半旬时间,我看他能翻出什么水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