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人心
子虞闹了一次脾气,皇帝便亲口允诺了云麾将军的赐婚,这仿佛又成了玉嫔当下盛宠的佐证。自北苑击鞠场归来,皇后一下子变得委顿起来。宫人们发现,皇帝也不再踏足交泰官,人心思动,不禁暗自揣测,难道是变天的前兆?
宫中的风向多变,子虞无暇顾及,近来操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皇帝赐给罗云翦一座府宅,位于庆城东北龙首原上,临近皇城,高墙深院,气象森严,素来就是世家贵族的居地。只因为久无人居住,多处都需要修葺。虽然有皇帝厚赐,子虞担心哥哥没有家底,支持偌大一个家会捉襟见肘,于是将往常皇子馈赠的金银拿出,又被罗云翦婉拒,“娘娘在宫中慎行谨步才有今日,岂能留下这样的话柄。”
有了宅子,自然应该有一位妻子。
罗云翦想要的婚姻,是能缔结一个有力的同盟,借由婚事,编制一张能够依靠的权网。翁婿、连襟。妻舅,都应该是网中的丝线,他们会成为他与妹妹的隐形力量,在需要的时候充当盾牌,丢弃的时候充当踏板。
子虞为这个人选伤透了脑筋。私心里,她希望未来的嫂子温柔贤淑,不仅背景能在仕途上帮哥哥一把,在内院也能体贴照顾他。
想要两全其美,难度自然就不小。
正好这段时间想要来步寿官套交情的人不少。子虞与女官、命妇在来往中打听消息。一整个夏天,就在这样交际中过去了。在这样千挑万选、细心琢磨中,这个人选终于初现端倪。
那是郇国公的蒋祟义的六女,蒋玉菁。
郇国公虽然有爵无官,但子女却个个有出息。两个儿子分别在兵部和国子监任职,余下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处境极好。唯一未嫁的女儿,据说娥眉皓齿,德行佳美。
眼看中秋将至,正好趁宫中赐宴,可以请郇国公夫人前来,子虞拿定主意。
等她从琐事中脱身出来,才发现,秋色已经很浓了,净空辽阔,草木萧索。只有她去年精心移栽的几盆玉堂金马、芳溪秋雨犹自盛开,她起了兴致,带着宫女们到御花园中赏花。
一路顺着漫石甬道走,姹紫嫣红也开了不少的花朵。往西,走过竹桥,有一曲延清溪,零落的树叶顺溪流走,夹岸怪石嶙峋,萱草丛丛。
子虞觉得景色极好,择了一块清净的地方闲坐。
坐了没多久,竹桥对面的石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远远看去是一个年轻的宦官。他躲在石山后张望,行迹鬼祟。
于虞命宫女前去查看。
宫女一脸仓皇地领着人走回来,待看清对方,子虞惊讶不已,“殿下怎么这样打扮?”
睿绎穿的并不是宦官的衣服,只是一件灰色的圆领袍杉。不仔细看,便容易混淆过去。他泰然自若地笑道:“娘娘今日好兴致。”
于虞好笑地瞅着他,“殿下是在躲人吧?”
没有绕过这个话题,睿绎摇头笑了笑,索性就坐在子虞对面的石上,吁了口气,“原来娘娘都知道了。”
子虞自然知道,官里早已传遍,那还是发生在六月时,镇军大将军窦衍奉旨携女进京。原本就是带着女儿前来相看,窦衍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觐见。当时睿绎坠马受伤来愈,整日躺在榻上。窦衍请求皇帝要见三殿下一面,皇帝允了。
这—面并不愉快。窦衍武将出身,见到睿绎病恹恹的样子,深为女儿的未来担优。
睿绎也感到烦恼,未来的岳丈性子鲁直,刚正不阿,讲起道理来长篇大话,让人生厌。
窦衍回家后思索了一夜,第二日向皇帝自荐为三皇子师,教授武艺健体。他态度坚决,大有皇帝不答应,就长跪在永延宫外的架势。这种性子是帝王都会感到头疼的那种。于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入宫一次教授睿绎武艺。
“冷落未来岳丈不是明智之举。”子虞取笑道。
睿绎闻言,满不在乎的脸上也不禁有些怅叹。子虞连忙转移话题,“窦家的小姐如何?”
“见过一面。”睿绎平静无波地回道。
没有赞誉,就是不满意。子虞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费尽心思得来的,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她眸含秋水,柔欲醉人,心头不禁颤了一颤,脱口说道:“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子虞笑道:“哪样的?”
睿绎接不上话,是模样不好,还是性格不好,他心里也没有具体印象,只是第一次见面时,心里隐约浮现一个念头,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具体是什么样,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第一次在寿安殿,宫女为她奉茶,她摔了茶瓯。”他说了另一件让他不满的事。
子虞怔了怔,“怎么会?”
睿绎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的表情平静如水,子虞微微不安,有心开解,又找不到好的说辞。
竹桥那边远远传来寻人的呼声。睿绎倏然站起身,捋捋袍角,急匆匆告辞离去。
子虞回官后总放心不下达件事。
婚事是她帮睿绎从皇帝那里求来,若是得个凄凉的结局,不知会落下什么样的埋怨宫人很快打听到来前因后果。
这是一个在宫中并不稀奇的故事,睿绎的宫中有一个宫女,叫知怡。文嫒在世时就安排知怡在睿绎身边照顾饮食起居,深受母子两人的宠信。窦衍带女儿入宫的那日,她也随睿绎一起去了寿安殿,并为自己未来的女主人奉茶。
窦小姐兴许在入宫前就打听了睿绎的情况,没有给这个最亲近睿绎的宫女好脸色,故意打翻了她奉的茶。
子虞听了之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记得,三殿下因为宠信一个宫女,被皇后娘娘责罚?”
歆儿道:“正是这个知怡。宫里都说,三殿下开府后,后苑必有她一席之地。”
子虞又问,“为人如何?”
“是文嫒娘娘留下的旧人,殿下的宫中大都听她调度,井井有条,宫人大都说她贤能。”
子虞沉默不语。
秀蝉见了,揣摩起她的心思,“难道娘娘觉得有什么不对?”
子虞缓缓说道:“只是觉得不合常理,窦家的小姐,第一次入宫就对殿下亲近的人发难,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歆儿闻言不禁笑了,“或许和窦将军一样,是个火暴的直性子。”
子虞敛容道:“这么多入宫觐见的命妇,还真没见过一个行事如此恣意的。”
秀蝉和歆儿对视了一眼,大约有点明白子虞的意思,。娘娘是说,并非是窦小姐蓄意立威?”
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子虞从不把话说满,缓缓一笑道:“再看看吧。”
过了几天,殷美人来子虞的宫中闲话。子虞知道她另有消息来源,仔细打听了知怡和窦小姐的为人。与歆儿猜想的截然相反,大概是因为父亲性子太过厉害,窦小姐是个文静腼腆的人,在京中显贵中交往,极容易羞涩脸红。
子虞心中有了底,过了两日将睿绎请来。
“有一场好戏请殿下来观赏’可无论演得好还是演砸了,殿下都不可出声。”子虞笑着同他说。
睿绎不知他的意图,乖觉地回道:“一切都听娘娘的吩咐。”子虞不放心。再三和他确认,“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殿下不能现身出声,事后我会和你交代明白。”睿绎笑着点头,“好,好,娘娘说了算。”
宫人们摆出漆画屏风,睿绎就坐在后面。
子虞在胡床上坐了没有多久,秀蝉就引着一个穿浅绿衣裙的宫女进殿来。
那宫女脸庞白净,秀丽端庄,一边跪地行礼一边说:“含元宫知怡叩见娘娘。”
子虞道:“你就是知怡?听说含元宫由你打理得很好?”
知恰谦恭道:“本是奴婢的本分,娘娘过奖了。”
子虞浅笑道:“抬起头,我不喜欢和看不到表情的人说话。”
知怡立刻听话地抬头,正好是让子虞能看到的角度,举止有度,大方利落。子虞看着她觉得眼熟,想了片刻,开口说道:“听说窦家小姐入宫时,打翻了你献的茶?”
知怡怔忪了一下,立刻说:“不,不,那茶是我打翻的。”
“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子虞道,“都说是窦小姐故意这么做。”
“他人穿凿附会、不明详情才会这么说,都是奴婢的错,头一次见窦小姐,一时紧张才会手足无措。”知怡急忙辩驳,脸色雪白,眼中有盈盈泪泽。
子虞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慢慢说道:“婚事已定,日后完婚后三殿下要离宫开府,身边需要妥帖服侍的人。我听说窦将军对你不满,以后你就不用跟随三殿下了,留在宫中任职吧。”
知怡愣了一霎,猛地仰头,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哆嗦道:“可……可是殿下的身边一直是我打理的,开府之后,身边若是没有用惯的人……”
“偌大的皇宫,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能服侍的?”子虞轻慢地一笑,“好了,你下去吧。”
秀蝉上前欲扶起知怡,却被她一把推开,高声喊道:“娘娘,我有隐情。”
子虞闻言,蹙了下眉头,“哦?”
“确有隐情,”知怡跪行两步,落下眼泪,颤着声音说道,“若不是窦小姐突然把手松了,奴婢决不会打翻茶瓯,请娘娘明鉴。”说完,她开始小声地哭泣。
幽静的大殿里回荡着她的哭声,清晰而分明,她哭了好一阵,不见任何回应,心里急得如擂鼓一般,不禁抬头看去。
子虞高坐殿上,姿态安适,目光居高临下,仿佛看戏一般。她顿时觉得两颊不受控制地臊红,双唇抖索,“娘娘……”
“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子虞轻言细语地说道,“你刚才说是自己打翻,现在又说是窦小姐的错,我该信哪一种?”
知怡心慌意乱,伏低了身体,“窦小姐是未来王妃,奴婢卑贱之身,岂能在背后排揎。请娘娘体谅奴婢的苦衷。”
子虞哂道:“这么说来,宫人那些穿凿附会的言论,并非空穴来风了?”
“绝不是奴婢说的。”知怡泣道。
子虞冷冷一哼,“莫非你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还是你觉得自己的手段足够高明?”知怡惊恐地瞪大眼,鼻翼翕动。子虞坐直了身体,脸色冰冷,“你自己打翻茶瓯,回头来对宫人说是窦小姐故意为之,宫人人云亦云,传到殿下的耳中,对新王妃心添嫌隙。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你还要我说出来吗?”
知恰如遭雷殛,连连叩首,“我没有说过,确实没有说过,娘娘若是不信,可召宫人前来问询。”
子虞嗤之以鼻,“何须你说出口,只需要透露些许暗示,故事就会自然成形。宫中生活了多年,恐怕这个方法你已经驾轻就熟。”
“啊……”知怡满眼惊惶,喉中挤压出不明所以的悲呜,整个身体瘫软在地,“我,我不是……”
子虞见状冷笑,“多说多错,你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知怡已经神魂失守,挣扎着跪直身体,哀声哭泣,“娘娘,是我错了,求娘娘责罚。”砰砰砰地叩头,不过片刻,额头已经一片红紫。
子虞转头向屏风后望了一眼,睿绎的半张侧脸,线条生硬,唇抿成一条线.面色冷峻。她不禁叹了口气,看着知怡狼狈的模样,生出怜悯,冷淡地笑了一下.“责罚什么,说到底不过一碗茶,回去吧。”
心怡不敢置信,还要叩头,被秀蝉一把拉住,“娘娘都许你走了,还留着做什么?”知怡茫然地应声,脚步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全无来时的风度,一直走到步寿宫外,感到死里逃生,微微缓过气,这才发现衣衫已被冷汗侵透。
宫女们撤去屏风,窗格上透入一缕缕金色的日光,映在他的脸上,淡淡黑色琥珀般的双眸,显得有些无神,隐藏着震惊、失望、疑惑等沉沉的思绪。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睿绎侧过脸,不可置信地问。
子虞柔声说:“她是你身边最亲信的人,她不想失去这个地位。”
睿绎神色漠然,“所以就对我撒了谎?”
“她没有对你说过谎话,不是吗?”子虞笑笑,“由始至终,将事情告诉你的都是别人,她做得很高明,无人可以指责,也没有证据可以检验,如果她能再坚强一些,刚才咬牙不认,我也拿她没有办法。”
“娘娘,”睿绎黯然道,“为什么你能把背叛说得如此轻松?”
“我已经历太多,殿下。比较起来,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唯一被伤害的,是你的新王妃,又怎么能称之为背叛呢?”子虞平静地说道。
睿绎定定的看着她,忽然讽刺地一笑,“看来,娘娘比我更了解她。”
“知事难,知人更难,”子虞道,“尤其是宫中的人,要想了解他们,就不能相信他们的言辞,因为他们的言辞,即使是刀剑上也含着蜜糖,你要看他们周围的事,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我曾经以为,”睿绎失望地说,“她是我母亲留下的人,会对我忠心耿耿。”
“他们都是人。”子虞略到怜意地看着他,这一刻让她感到一种怀念,仿佛是她第一次窥视宫廷面纱下真相的心情,她转过头,目光越过他,看向皇宫更远的地方,“是人都会有私心,不仅是私心,还有野心、坏心、真心,殿下,人的心是很宽广的,到底藏了多少心,恐怕连自己都无法知道。”
睿绎的婚期很快被定了下来,钦天监连夜算出最好的日子,定在来年的四月,剩下有半年多的时间,正合适准备一场婚嫁。
皇帝对此感到满意,中秋宫宴也变得非常热闹。
有被皇帝邀请的窦将军父女,还有被子虞邀请的郇国公夫妇。目的明确的宴会气氛融洽,连皇后微恙缺席也被人刻意忽略。
因为生病而无法出席的人,皇后是第二个。
还有一个是年迈的倪相。这位三朝老臣忽然在一个秋寒的早晨昏倒在地,醒来后,唇角抽搐,半个身体无法动弹。宰相夫人立刻进宫求见了皇后,皇帝闻讯后派了三位太医出官问诊。三位太医恰巧出自不同学派,诊断后的结果也各不相同。有说“内伤积损”,也有主张“中风偏枯”。唯一能达成共识的,是对病情很不看好。
倪相作为宣王的姻亲、太子的老师,一直以来都是皇后在朝堂最大的依靠。突然之间,倪相重病,皇后圣前失宠,延平郡王至今还在养伤,中秋宫宴上突然冒出了这么多新面孔。宣王突然觉得,二十年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局面。为此,他脸上的阴霾始终未散。
太子夫妇到来,对后座上缺少皇后的身影,太子表现得闷闷不乐。而太子妃赵曦观察了局面后,举杯向子虞敬酒,趁众人热闹,她笑盈盈地说道:“娘娘的智慧让人赞叹,短短时间内的成就让人望尘莫及。”
子虞含笑饮酒,对她的祝词不置可否。
酒宴过后,子虞命人打昕郇国公夫妇的意思。两人虽然有所犹豫,还是答应了联姻的要求。
子虞高兴极了,连宣王和太子夫妇带来的少许不快,都被抛诸脑后。
女官悄悄在她耳边提醒,“娘娘高兴也该注意酒量,小心后劲。”子虞果然觉得两颊火烫,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向皇帝告罪后,她离席休息,宫人们在殿后的花园内摆设了玉座茵褥,正好供子虞醒酒休息之余,可以欣赏月色。
白天天气晴好,晚间夜色如墨,银盘似的月亮高挂其中,宁静而孤独。远远看去,月光镀得砖瓦生辉,粼粼如龙鳞。楼阁高殿上灯火通明,琼楼玉宇一般,好似传说中的瑶台。
子虞喝了一杯茶,胸口飘忽的酒意淡了许多,通往前殿的道上一阵脚步响,睿绎头戴玉冠,身着锦衣紫袍地走来。
“娘娘在这儿。”他笑笑,一股浓烈的酒气随他张口袭来。
子虞直皱眉,对宫人道:“取醒酒的茶汤来。”
睿绎看着宫人忙碌,笑得一脸纵意,“娘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子虞唬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宴席上的窦家小姐。她朝近旁的官人扫视一眼,宫人们立刻乖觉,装作没有听到退出一段距离。
“她的背景,她的家世,包括她的来到,都是我所希望的,”睿绎摇头晃脑地轻喃,“可为什么,一点都不高兴呢?”他嘟起嘴,像个孩子一般。
子虞好气又好笑,“明天该罚你的内侍,没有拦着你纵酒。”
“我可没有醉,”睿绎嘟哝,拍拍自己的脸颊,“你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宫女取来醒酒汤,睿绎皱着眉头不肯喝,离他近的,都被他狠狠推开,嘴里还嚷:“让开,让开,你们挡住了月光。”子虞命人,“拉住他的肩膀,一定要喝。”折腾了好一阵,才让睿绎喝了两口,他顿时就安静下来,坐着一动不动。
子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谨防出事。
过了半晌,他转过脸来,嘿嘿一笑,“上次娘娘和我说过人的心。我想不明白,你帮了我,用的是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