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翌日一早起了大雾,无数的白色水汽漂浮在空中,让人看不清四野,只觉天地之大,我之渺小。
越一翎起身的时候,主屋那边静悄悄的,越三娘和双禾仍未醒。
他打定主意不想让娘和双禾担心,便什么也没说,只想悄悄把事情了结了。
于是他轻声穿了衣物,简单洗漱一下就往隔壁大宅院去了。
到了隔壁,他敲了有四五声门,宅门就开了,门内裴筠一身白色的习武装扮,头发高高地束在身后。
裴筠开了门看了他一眼,就一声不吭地回到院子间继续练刀。
越一翎将门阖上,一转头就见她挥刀间雾气被劈开,雾气流水一般追逐缠绕着她的刀影,气势及其凌厉,招式却十分灵巧,单手凌空斜斜地正劈下去,腰肢一摆,借助刀的去势便能反手完成回手劈,气贯长虹,刀在她手里宛若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二者浑然天成。
他没有打扰她,自己静悄悄地去了厨房。
在裴筠没搬过来前,这座宅子空了十余年,一直是周边孩子们的玩乐场,他对这座宅子的了解可比裴筠清楚多了。
越一翎本来只是不指望有什么食材,在家抓了一把米来,又带了一碟腌萝卜,打算煮一点白粥,配上腌萝卜就算是一顿早饭了,结果一开厨房门,他就愣住了。
厨房里一片狼藉,地上摔了许多东西,柴也七七八八散落着,而正中间的长桌上,有一床被子拱成茧样。
他犹豫着一步退出,还是出声打断了裴筠:“那个……她怎么睡在这里?”
裴筠闻声顿下挥刀的动作:“谁?”
“你家妹妹。”
裴筠快走过来,经过越一翎身边的时候带起微风,空气里涌来一股淡淡的甜味,他嗅了嗅,没闻出什么东西,只觉得很香。
她三两步走到厨房中央的桌子前。
桌子上,顾青怡裹得只露一个头,似乎睡得不怎么好,脸色有些难看。
“青怡?”裴筠反握着刀,用刀柄抵了抵桌上的人。
裹着被子的顾青怡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哼了两声。
“青怡。”裴筠又叫道。
顾青怡又很配合地哼了两声,过了一会儿,她才睁开惺忪睡眼,瞪着屋梁看了几秒,眼神聚焦了。
她支起身子,揉着眼睛,声音哑得不行:“裴筠……早。”
“你怎么睡在这儿?”
“啊、啊……咳咳。”顾青怡清了清嗓子,一脸难受,越一翎当即反应过来,她这是染了风寒了。
清了许久的嗓子,声音恢复了一点,顾青怡才开口说话,脸有些扭曲:“昨夜快把我冻死了!”
“你你你今日去采办不要忘了买火盆子!”她愤愤地脱开被子,吓得越一翎当即别过头出门去了,就听顾青怡说:“你瞧我!我穿了所有衣裳,裹了被子还是冷!我只好到厨房来,蹭着灶里未熄的一点火才挨过了今夜!这南方真是要冻死人。”
裴筠:“你不是南方人吗?”
“我……”顾青怡百口莫辩:“我又不禁冻!平日都有人做好了准备伺候我,我也没有一个人过过,我是南方人怎么了,南方人就要禁冻吗,就你最北成了吧!”
“我确实是北方人。”裴筠把她的被子给她拉上,笑着说。
“整个大梁十二城的人对于你来说全是南方人。”顾青怡哼哼唧唧。
“好了,你先回屋去,待会饭做好了我去叫你,到时候到前边来吃点热的。”
“我听你声音怕是要染上风寒,今晚得喝点药。”
一听说要吃药,顾青怡脸色更白了。
等她慢吞吞地回屋去了,越一翎才进了厨房,他放下了米袋子,打开水缸盖子,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二位生活自理能力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姑娘家,居然把水缸加满了。
其实细想来这也无可厚非,就裴筠来说,常年生活在极旱之地,水对于她怕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看重自然会下意识地在意,她恨不得身边一切器皿都装满水。
越一翎洗净了米,升起火,他在这忙忙碌碌的期间,裴筠就一直倚着厨房门,闭着眼睛抱着刀。
越一翎没说什么,手脚麻利地做事情,心里却绷得紧紧的,他想只要自己有半点可疑行为,裴筠可能就会一刀劈过来。
这样绷了没多久,他就觉得背后汗涔涔的,不由暗暗苦笑。
裴筠咳了一声。
越一翎惊弓之鸟一般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去看她。
倚在门口的人却并不在看他,只是眉眼间微微有些倦意。
越一翎留意到湿冷的汗水把她的头发黏在额角,细看之下她的衣服似乎也让雾沾湿了。
他登时明白过来,昨夜受凉的可能不止顾青怡一人,裴筠生在燥热干旱的北方,怕是更加不适应这儿的湿寒天气,起这么早练刀是为了驱寒。
裴筠正恹恹地,只觉得浑身上下气力不足,有些难受,就听越一翎跟她说话:“你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
“不必守在这儿,我不会下毒的。”
“不用。”
她开口拒绝,结果对方很溜地接了下一句。
“那你帮我烧火吧。”越一翎道。
裴筠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支使自己十分不悦。
但是对方理直气壮的拎着勺子跟她说:“我忙不过来了。”
裴筠又把眼神投向烧得旺旺的炉灶,顿了几秒,慢吞吞走向灶前。
越一翎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其实有什么忙不过来的,煮个粥而已,从前双禾小的时候,娘出去做活,越一翎一边哄双禾一边做饭都能忙得过来。越一翎无非耍点小聪明,想让她暖一暖身子。
他瞥见灶边除了他递来的猪腿,还有几个萝卜,一个鸡蛋,便先煮了鸡蛋,又煮了软乎乎的米粥,再把蛋切开,一碗放了半个,蛋是溏心的,切开以后嫩汪汪的,好看极了,他将腌萝卜摆上桌以后,总算是把饭做完了。
越一翎回身看向灶前支着下颌懒洋洋烧火的人,她额前的碎发让火烘干了,脸色也好了许多,看起来莫名有几分乖巧。
裴筠掀起眼皮看过去:“好了?”
越一翎嗯了一声。
裴筠看出他心情不错,说实话,她现在心情也不赖,便点点头:“留下来一起吃?”
越一翎让她这假心假意的邀请逗得有些无语,面上没敢表露,只道:“你家一共两个碗。”
装萝卜的碟子还是我从家带来的,中午我得拿回去。
裴筠笑笑,送客的话说得温和极了:“不送。”
越一翎回去的时候,天光大亮,驱散了好些雾气,只剩淡淡一层宛若薄绡笼着天地。
他一推家门,就见双禾正在院子里漱口,含着盐水看向他时,贼兮兮地笑得可爱极了。
双禾仰起头“咕噜噜”地漱口。
吐掉盐水,双禾挺起小胸脯,抬手很仗义地“空空”捶了两下,又意味深长地笑指了一下越一翎。
阿兄放心,虽然你一大早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偷鸡摸狗伤风败俗令人振奋的事情去了,但这事我绝不告诉娘。
越一翎:“……双禾想吃点什么?我刚从前边集市回来。”
“咦,那阿兄给我买了什么?”双禾很配合地凑脑袋过去看他空空的两手:“我很想吃冰糖葫芦,还有席婆婆做的梅花糕。”
小丫头眼里写满了:我才不信你的鬼话,阿兄你就装吧,双禾我尽量配合。
门帘声动,越三娘出来了。
她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孩子,惊异道:“太阳从南边出来了,你们两个都起得这么早?”
“娘!”双禾甜笑,正要过去,却让越一翎一把搂了过去。
“双禾说她梦到糖葫芦了,馋醒了来闹我,叫我去给她买。”
双禾猛一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阿兄,什么时候我哪有你骗人!
越三娘端着盆出来打了点井水,爱怜地捏了捏双禾的小脸蛋儿,笑了:“哦呦……我家小丫头嘴馋了,不过也好些日子没给双禾买些零嘴了。”
待吃了饭,双禾细作接头似的,用小小的手指头戳戳越一翎的手臂,示意他该交代了。
把脏水泼给她,就算有零嘴儿,也得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友军出卖。
双禾拽着越一翎去他屋里,门一阖上,越一翎喝点水压压惊,打算用准备好的说辞糊弄她,结果双禾转了两圈,就兴奋地回头问:“一大早出门!还悄悄地,你是不是见我嫂子去了!”
越一翎喝着水一口呛出来,咳了半天。
什么嫂子?小阎王还差不多!
“你快说,你干嘛去了,是不是见嫂子了?谁?我认得吗?”
“没有……”越一翎脑子彻底失灵,他怎么也没想到双禾会提嫂子,于是他把之前吃饭时想的所有理由都忘了,说起话来口不择言:“其实是我出去开小灶了,是我馋了,我去前边川流塘……”
越一翎喜欢吃鱼。
他经常去川流塘钓鱼。
这个季节河川结冰,有个鬼鱼,开什么小灶?
双禾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他。
越一翎略一沉思,痛心疾首地开口:“……凿冰吃了。”
“……”双禾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阿兄啊,你吃冰图什么呀,冰里的鱼味儿吗?再有一个月就开春了,你怎么这样急……”
越三娘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有些诡异的气氛。
“一翎你来!首饰盒里拿点碎钱,上街去给双禾买点零嘴儿。”
双禾开心得一蹦三尺高,瞬间什么也不想了。
越一翎逃也似的出了门,刚苦笑着呼了一口气,转头看见了一身白袄裙的裴筠,披着黑色鹤氅关了门。
裴筠一眼朝他看过来。
“上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