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楚佑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僵。

  他衣袖抬起, 藏袖子里的手指张了又蜷,最后并未如他心意所想的那般去榄那个人入怀, 反倒是后退两步,做了一个推拒的姿态。

  简简单单两步而已。

  原本温情脉脉的氛围被打破, 满是尴尬和疏离,能将人逼得无处容身。

  楚佑垂眼低声道:“师兄,我不敢逾矩。”

  不敢逾矩。

  叶非折玩味地将这四个字品了一遍,心情几乎是漠然的。

  好一个不敢逾矩。

  那上一个世界里,楚佑诸般所作所为又是什么?

  “楚佑。”

  叶非折殊无波动唤了楚佑一声, 楚佑便看他,眸子黑黝黝的, 冽如冰雪,一眼望过去就觉冷戾而难以亲近。

  叶非折冲他展颜一笑,攒起的眼角似桃花潭粼粼的一弯水痕:“不敢就不敢, 何苦在我面前撒谎,拿规矩遮遮掩掩?”

  他本是惊人的美人,笑起来时更宛如神话里栩栩开了几千年永不凋谢的神花,哪怕隔着天上人间, 隔着奇诡险境,隔着生死深潭, 艳美花色也能叫人抛开一切,奋不顾身。

  楚佑压下心底微涌的热意, 声音淡淡, 答非所问道:“师兄说得没错, 我的确不敢。”

  不是不敢逾矩。

  而是不敢赌那所谓的命数天定。

  楚佑有什么不能够给叶非折?又怎么会吝啬在叶非折需要时,合宜地给他一个拥抱?

  然而叶非折了解楚佑在说谎,楚佑也了解叶非折拥抱后的意思。

  叶非折要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拥抱,更是隐藏于拥抱后的无声支撑,无言承诺。

  心里想的再多,转过的思绪再纷繁,楚佑说出口的依旧是寡淡无趣的几个字。

  这几个字他一个个说得很认真:“师兄,命数天定,何苦多做强求?”

  叶非折也不知道他在强求点什么。

  人家祸世都在那边心甘情愿认命了,必要时还愿意舍身取义救世,对仙魔两道对谁都好,皆大欢喜,皆大团圆。

  他有什么好不满?有什么好强求的?

  最终叶非折轻轻一声笑:“你说得都对。”

  多得体,多顾全大局?

  饶是叶非折自诩仙首,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案。

  “可从小到大,我想要做的事情,我一定要去做,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也一定要得到。”

  “这个世道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只要敢想敢做,最后我必定得到自己想要。”

  楚佑是为他着想不假。

  可惜楚佑还不够了解他。

  叶非折睨过楚佑:“就算是自作多情,我也偏要勉强这个自作多情。”

  叶非折知道,自他不要脸地将自己少年时那些执拗拿出来说事的时候,他已经输了。

  毕竟好汉不论当年勇,没谁撂狠话还要翻个旧账。

  但…输就输吧,叶非折想,反正他说的是实打实的话。

  比如说偏要勉强这个自作多情。

  说罢他第二次转身拂袖离去,不再搭理身后楚佑。

  楚佑慢慢地收回了手。

  刚刚有一瞬间,他是很想拉住叶非折,将叶非折顺势圈入怀中后,认认真真,尽十分真心告诉叶非折——

  不是自作多情。

  他也很想,很想好好地抱一下叶非折。

  可是那是叶非折。

  可以以骄矜得理所当然的姿态,说他想要的东西最后都能得到的叶非折。

  人和人之间要扮演的角色从来不一样。

  叶非折应当被世道,被天下所厚,快快活活过他最光耀,最意气的一生。

  而他应当隐忍。

  ******

  “走了一圈深渊,我倒是有些收获。”

  江墨斗放下手中茶,向叶非折道。

  对此,叶非折仅仅是撇他一眼,自己一言不发,一副爱说你说的架势。

  江墨斗清清嗓子道:“我发觉这一次的魔族动乱,并非是魔族自愿导致。”

  叶非折如今一听到魔族动乱、祸世、天道一类的词就心烦意乱,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茶杯,顺手折了两折袖子,免得被溅出茶水打湿:

  “如果你想说的是这次和祸世有关,不消你提醒,我全知道。”

  叶非折说着讥讽一笑:“我实在是烦透了那套今天你说,明天我说,后天他说的天下皆知戏码,轮番轮番地来我这里轰炸。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多好。”

  江墨斗敛起笑意,两人沉默之间,有着另一种形式的剑拔弩张。

  最终是江墨斗一叹,打破这个寂静氛围:“方渐鸿、绍孤光、怀霜涧、顾迟笔、临云鹤……这几个人中,我是与你最早相识的。”

  叶非折搪塞般地胡乱点了两下头。

  江墨斗说得没错。

  叶家虽说是隐世,到底有那么两门旧交在互相往来,好巧不巧,坠青天便是其中一门。

  他和江墨斗年幼相识,那会儿他未曾拜入玄山,自然不认识之后的几个人。

  江墨斗看着他,口吻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

  “早在我认识你时,你还没开始练剑,叶家家主愁得唉声叹气,长老们愁得头发一掉一把,和我师父诉苦不断。偏偏你就是有主意,说不学便是不学,说学就要学天底下最好的剑,谁也劝不动你,打动不了你。”

  叶非折依旧是随便应了两声。

  他也不明白,江墨斗翻这些呀自己都快忘记的陈年旧账出来是为了什么。

  江墨斗说:“那时候我便知道你一定是个麻烦缠身的人。”

  “心比天高的总是比脚踏实地的麻烦多,事事要尽善尽美的总比安之若素的麻烦多。不巧的是你两样全占,两样全做到了极致。”

  “那时候我便知道,单论麻烦,恐怕全天下没几个人比得上你麻烦。”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叶非折目光不善,嘴上却懒洋洋的,好像没精气神一般道:“所以我呢,劝江宗主离我最好远一点,免得被我身上的麻烦波及到了。”

  “不是这样说的,叶非折。”

  叶非折十次里有十次见江墨斗,都是面容严肃,不苟言笑,不是在训人,就是在训人的路上,独独这次神情可以称得上柔和:

  “当时我明知道你会麻烦缠身,还是选择和你做了朋友。”

  叶非折忽地一愣。

  那些少年的时光太过久远,久远得叶非折都快忘了,江墨斗在他记忆中也活成那个肃穆端方的坠青天宗主。

  但倘若仔细回想——

  他惹出的祸事不断,得罪的人无数,似乎也是江墨斗替他摆平的争端,背负的黑锅,顶下的师长问责。

  江墨斗道:“那我自是该将你这个朋友,和你身上的麻烦,一并接过来的。”

  “所以祸世的事,倘若不涉及到旁人,我乐得帮你瞒下来。”

  又是和顾迟笔大同小异的说法。

  “但一旦涉及——”

  江墨斗叹道:“叶非折,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顺遂如意?”

  叶非折说:“你会动手。”

  他是陈述的口气。

  江墨斗肯定道:“这次的就算了,下次的我一定会动手,哪怕你恨我。”

  “我不会恨你。”

  叶非折突兀道:“就跟我想保祸世,你也不会恨我是一个道理。”

  他抵唇,敛下眼睫,眉目犹如淬满雪和血的锋刃:“全凭本事,全看天意。”

  天意两个字尾音刚落时,远处便轰然传下了一阵雷响。

  叶非折和雷天生不对付,被坑了几次后几乎要被劈出心理阴影来,当即起身推开窗:“怎么回事?”

  江墨斗远没他反应那么大,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座位上:“应当是伯父要飞升了罢。”

  与此同时,叶非折看清了窗外情形。

  的的确确是叶家家主的飞升雷劫。

  他抓着窗沿一侧的手五指死死扣在窗沿上,扣得用力到发白。

  江墨斗见他如此,倒是诧异道:“诶,伯父论修为,功德圆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应该飞升了,不过是不放心你,所欲一直留在这里。如今你成了仙首,伯父最大的心愿了却,虽说深渊不是个飞升的好地方,倒也说得过去,你难道对伯父飞升契机一无所察吗?”

  此间世界与先前楚佑世界又不太一样。

  楚佑世界里有法则约束着,飞升之人只应有楚佑一个,飞升对于那个世界来说,自是比登天还难。

  然而此方世界规则完善,阴阳平衡,只要水到渠成,渡过雷劫便可飞升,叶非折的师长一辈便是因此飞升了一大批。

  江墨斗谈起飞升来,才会如家常便饭。

  说到这里,江墨斗很是唏嘘。

  真是人间不值得。

  谁又能想到,叶家家主作为一个老父亲,对叶非折如此的关怀备至,换来的却是对方的漠不关心,连他的飞升大事也一无所知呢?

  不过很快,江墨斗就停了自己漫无边际的联想。

  他看见叶非折侧首,半张脸似纸一样的苍白,出口声音干涩:“我不知道他会飞升。”

  至始至终,都不知道。

  他上辈子几百年里,叶家家主都没飞升过。

  江墨斗没去细究,单纯以为是叶非折舍不得,只道:“我们快些过去吧,免得错过时机。”

  两人赶到时,叶家家主已经渡完了心魔劫。

  修行向来是先修心,再觅道。

  心魔不斩,谈何得道。

  因此飞升第一关要过的便是心魔劫。

  得过了的迎接后面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劫,过不了的就此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仙首,江宗主。”

  深渊是魔王领地,方便他施展神通,因此他到的比几人更早,招呼过两人,又说道:

  “叶家家主已然度过了心魔劫,接下去的便是天雷劫。不过我看叶家家主积蓄很厚,天雷劫目的只是考验,而非致人死地,仙首也不必很担心。”

  叶非折嘴上嗯啊了几声,实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叶家家主能如此顺利过心魔劫,叶非折不是很意外。

  毕竟叶家家主少年天才,随后接任叶家家主,权柄在握,人生过得一帆风顺,除了独子过分闹腾糟心以外并没有什么值得成为他心魔的事。

  当然过得顺利。

  只是叶非折思及自身,试图回想他在天劫里遭遇过什么,心魔劫是什么内容,又是在第几道雷劫因为何等原因不支倒下时——

  发觉他对天劫内容一片空白,毫无印象。

  短短五年而已。

  更奇怪的是,叶非折之前没有特意去回想时,根本不觉得这一片空白有什么不对劲。

  叶家家主比较重要。

  叶非折强行令自己不去多想,将注意力尽数倾倒在叶家家主这儿。

  果然如魔王所说,八十一道天雷,叶家家主也都顺利无虞度过了。

  雷云散去,天幕放晴;仙乐骤响,百鸟来鸣。

  虹桥拔地而起,由平地至天际,一眼望去望到眼酸都望不见底,是雨过天晴,海市蜃楼也不能有的壮丽开阔景象。

  无一不是预示着叶家家主要顺利飞升在即。

  “阿折。”

  叶家家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独子。

  乘着仅剩的不多时机。他自然要抓紧和叶非折好好说道一番。

  等到看到叶非折时,叶家家主又觉得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昔日少年已经长成,长成连他也看不透深浅,手中剑和容貌一样惊人,一样负有盛名的仙首。

  该教的都教过,该做的也都做过,剩下能说的已经不多。

  他只能叹口气:“以后的日子里,爹就不能罩着你了。”

  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

  上一刻叶家家主还觉得自己儿子样样都好,自己无能为力,大可放心。

  下一刻这句话一说,叶家家主顿感辛酸,仿佛他走后,人人都会可劲欺负他儿子似的。

  于是叶家家主想了片刻,试探性问道:“还记得爹和你说过什么吗?”

  叶非折也想了片刻,试探性问道:“别炸玄山?”

  叶家家主:“????”

  这让他怎么能放心飞升???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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