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吕之梁让我想清楚,说这一走,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说的我又怎么可能没想过?可有时很多事总是越拖越是难以抉择,累了自己也苦了别人。不如快刀斩乱麻,还能痛快点。
对墨焱我一直很矛盾,既舍不得她,又明白总有一天她是要回北海的。她是公主,她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一条鲛人,也不能一辈子生活在陆地上。
我知道她会离开我,但我总想让这一天慢点来,再慢点来。等她长大些,等她懂事些,就这样,不知不觉拖到了第十个年头。
如果灵泽不出现,我估计还能再拖几年。
可如今,眼见墨焱与灵泽一日日亲密,一切仿佛是孟章神君冥冥中做出的安排。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必须要放手了。
也不是没想过一辈子瞒着墨焱,让她永远只做我的小女儿。每当体内魔气作恶时,这股念头就会特别强烈。
可那是墨焱,我自龙蛋孵化,从小养到大的小龙,灵泽的女儿,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样自私地毁她前程。
与吕之梁订好了,等过几日,我便以送灵泽回家的借口,让墨焱随他们一起出发。
小丫头从未远离龙虎山,听到能出去玩一定很开心,恐怕是想都不想就跟着走了。等他们到了北海,大巫医自有办法治好灵泽的痴症,紫云英也有的是法子哄住墨焱留在龙宫。
两三年一过,她年纪小,很快就能忘了我。
若忘不了,回头来找,我那时也早已离开龙虎山,她想找也找不着了。
吕之梁走前长叹口气,说看不出我能这样狠得下心,怎么说呢,可能是遇到太多心狠的人,不知不觉也沾染上了一些习气吧。
傍晚,到了吃饭的时候,墨焱仍未回来。我怕她玩疯了不知道时间,派刘叔去寻。结果半个时辰过去,刘叔也再没回来。
春婶与刘奶奶隔一阵就去大门外看一看,看了十几回,门外始终安安静静。
“怎么还没回来啊……”元宝咬着筷子道,“菜都凉啦。”
我眼皮直跳,总觉得有事发生。
“我去找找。”
走了两步,似有感应,一回头,果真看到灵泽起身要跟。
“别跟着我。”我指着凳子,“坐回去。”
灵泽僵持片刻,大概是看我面色越来越沉,只得不甘不愿坐回凳子上。
蛤蟆精留下的痕迹还很鲜明,我跟着一路寻找,在天色彻底暗下来前,寻到了山里一处洞穴附近。
龙虎山除了宝灵观和墨庄也有别的住户,这座洞穴便是山里熊瞎子的巢穴。
我怕墨焱惊扰猛兽,总是让她避开这带,如今看来小丫头阳奉阴违,根本没听我的。
走得近了,洞穴里的火光透出来,隐隐绰绰,带着人影,鼻端还能闻到阵阵肉香。
我幻出栖霞握在手中,小心翼翼靠近洞口。
“我警告你,你最好放开我,不然我爹来了,当心他对你不客气!”
骤然响起的尖声咆哮属于墨焱,听到她没事我的心稍稍放下,五指却因她话里的内容更加收紧。
“殿下,我与你解释过了,您是北海公主,是北海王的女儿,只是小时候被人拐走了,这才流落陆上。您口中的爹不过是个无耻的人贩子,驱使的也尽是蟾蜍蛇蚁这类丑恶之辈,您可别被他们蒙骗了啊!”
“你才无耻!你骂谁呢你,你有本事给我松开,看我不咬死你。什么殿下公主,我看你就是个疯子!”
“我是不是疯子,等您回北海见到太子殿下就明白了。”
与墨焱对话的声音十分年轻,像个少年,我并不熟悉。吕之梁说最近有许多海族上岸,对方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他本想来寻灵泽,没成想撞上了墨焱。
当初一卵双胎,他口中“太子”,必定就是敖宴了。且不说墨焱长得颇似灵泽,就是与北海太子差不多年岁,又长得一样这两点,也足够对方确定墨焱身份。
我还想骗一骗墨焱,将她骗到北海,也好不面对她的诸多质问,想不到世事难料,并不如我意。
计划看来又要生变了……
“谁!”
我只是稍一晃神,对方便发现了我的存在。
迎面劲风袭来,我险险避过,回身便见洞口站着一名铁甲少年,浓眉大眼,凶神恶煞。
“偷偷摸摸做什么?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他打量我,双手防备地挡在胸前,是一对大钳的模样。
我有些诧异:“鲟虎?”
一看那对钳子,我便猜出他的原身。
他闻言眼一眯,更添警觉:“你和那癞蛤蟆一伙儿的?”
我抿抿唇,垂下刀尖:“我便是你口中的人贩子,但……”
我还想进一步解释,这鲟虎少年却是个急肠子,听了前半句就不准备再听后半句。
“好啊,我正要去找你!”
他一钳当头砸下来,我连忙用刀去挡,震得手都发麻,整个身体都被砸得向下沉了沉。
若栖霞不是神兵,恐怕早已折断。
他一钳不中,毫不停歇地又抡起一钳。我心念微动,足尖轻点,往后连跃几步,栖霞化作十数柄一模一样的长刀,从四面八方射向对方。
少年大钳如同铁锤,将袭向他的栖霞尽数锤飞。
打斗非我强项,栖霞虽然厉害,但到底是别人的本命兵器,我用的时日尚短,并不能发挥它全部的威力。
短短时间我鬓角便出了层细汗,少年力大无比,没被他锤飞的长刀只要被他钳住,一个用力就会化为光尘,我再要化出,就要耗费更多的灵力。
少年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我念及他是北海的人,对墨焱也没有坏心,到底没下死手,只是用刀背去砍他的手臂,想叫他失去战力。
“唔……”他身形一晃,吃痛地垂下了受伤的那只手,另一手正好钳住一柄栖霞。
我攻势稍缓,想要试着与他再次沟通。谁想这时,幽暗茂密的树林深处忽地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影随即出现在我与少年之间。
“还有帮手!”少年看也不看,将手上长刀狠狠投掷过去。
灵泽拨开遮住头脸的柳条,看到我时眼里都是笑意,丝毫不知道危险即将到来。
“不要!”
慌乱之中,我甚至想不起来怎么收回栖霞,脑海一片空白地便飞身扑向了他。
长刀轻而易举刺进肩胛,剧痛叫我一下咬住了唇。
我甚至有种错觉,好像能听到刀刃斩断我骨头,切开我血肉的声音。
太疼了,疼得瞬间叫我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
戳在自己身上,难道要比戳在这傻龙身上好吗?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受了伤,灵力不稳,再招不出栖霞,肩上那柄自然也消散而去。
我软软靠着灵泽,气恼道:“你这傻子,都让你不要来了,害我白白受这一刀……”
说着我整个人往下滑,灵泽慌忙搂住我,扶着我缓缓坐到地上。
“……对不起。”他手掌贴着我的脸,眉头紧紧蹙着,蓝眼睛里都是心疼着急。
“疼,疼吗?”
他那样温柔地看着我,深情款款,情意绵绵,仿佛……我真的对他很重要。
这样的脸,这样的声音,我恍惚间就像回到了十年前,他还骗着我的那时候。
其实……
他傻了也挺好。
“疼……”我享受着他掌心的温度,闭了闭眼,“不过,没有刻引雷咒的时候疼。”
颊边微凉的指尖一动,我抬眼看向灵泽,不远处这时候却响起一声惊惧到极点,仿佛天要塌下来的大叫。
“陛,陛下?!”
鲟虎少年抖着声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末将该死,差点误伤了您,求陛下饶恕!”那架势,与春婶觉得我要吃了他们时差不多了。
鲟虎少年战战兢兢,灵泽却不理他,只手按在我伤口上,按得紧紧的,力气大到我伤口都疼了。
“行了,我没事,扶我起来吧。”
就着灵泽的搀扶站起身,掌心运起灵力抚过肩膀,止住流出的鲜血,虽说行动间还有些疼痛,但应该问题不大。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向仍旧跪在地上的少年。
他方才还威风凛凛,要给我颜色看看,此时却抖若筛糠,望着我的眼神震惊又不解。
“……蒋虎。”虽说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他还是老实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如果你想知道真相,不若心平气和下来,随我一同回到家里,我再慢慢说给你听。”
他看了眼灵泽,愣愣点头,乖了不是一星半点。
我在洞穴里找到了墨焱,她被绳子绑着,像只蝉蛹一样蜷缩在角落,嘴里还被塞上了布团。
一解绑,她便眼泪汪汪扑进我怀里,大声揭露着蒋虎的恶行。
“他把毛毛给杀了,还问我吃不吃!他不是人!”
地上篝火旁铺着一整块完整的熊皮,火上还架着几块香味扑鼻的烤肉,噗呲噗呲冒着油花,颜色金黄诱人。根据小丫头的话语推测,这应该就是洞穴的原主人,墨焱口中的棕熊“毛毛”了。
可怜的毛毛。
蛤蟆精在洞穴更深处叫我找到,他被捆得更厉害些,几乎是从头捆到尾,不留一点缝隙。在他身旁,是一堆渗着血水的小土堆,蒋虎说他将棕熊的内脏埋在里面。
我没问他把蛤蟆精丢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也没问他之后想做什么,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去了蛤蟆精身上的绳子,将他拍醒,蛤蟆精睡眼惺忪醒来,砸吧着嘴看起来睡了个好觉。
“……主人?”他迷茫与我对视片刻,神情一变,猛地坐起,“那小兔崽子人呢?跟爷爷再战三百回合,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身形隐没在篝火阴影里的少年忽然开口:“这儿呢。”
他跨前一步,昂着下巴,并不惧蛤蟆精的挑衅。
刘福大惊失色,往我边上缩了缩:“主人,就是这小子,他……他抓了小姐,还把我打晕了!看着人模人样的,一肚子坏水啊!”
我被他吵得头疼:“行了,都是误会,回去再说。”
墨焱今日跑到那洞穴附近,本想找棕熊毛毛玩耍,却要命地正好瞧见蒋虎对毛毛剥皮抽筋的血腥画面。小丫头深受刺激,一声大喝便上去找蒋虎拼命。
蒋虎蒙头蒙脑被锤了一通,抬眼一瞧,开口就叫“公主”。这下换墨焱怔愣,以为自己遇到了疯子。
两人你追我赶缠斗片刻,墨焱最终因年幼不敌蒋虎,被他追上捆了结实。傍晚时,我派出的蛤蟆精循着气味找到洞穴附近,大大咧咧便要闯进去救人,被蒋虎三下五除二打晕丢进了洞穴深处。
“事情就是这样的。”蒋虎老老实实跪坐在矮桌后,青涩的脸庞上一片严肃。
春婶与元宝进进出出上着菜,不时小心翼翼偷瞄两眼蒋虎。
墨焱一天没吃过东西,这会儿狼吞虎咽吃着饭,两颊都鼓囊囊的。她往嘴里塞两口饭,就要狠狠瞪一眼对面的少年。
蒋虎不是没感受到她的瞪视,眼神漂移,颇为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就是不敢看她。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我这边的情况……有些复杂,吃饭完再与你说。”
他忙不迭道:“自然自然。”
我拿起筷子准备吃饭,身旁一大勺鱼肉便倒进了碗里,都是挑过刺,能够直接入口的。
往旁边一看,灵泽冲我露出一抹笑来:“你受伤了……我帮你。”
我默默将碗里的鱼肉挑出来,又重新归到勺子里。
“我不爱吃鱼。”
灵泽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无心做了坏事的表情,声音变得很轻:“对不起……”
我不去看他,专注用饭。一只手是不太方便,但好在伤的不是我的惯用手,凑活着吃个饭还成。
吃完饭,我让墨焱带着灵泽先下去,留下与蒋虎单独谈话。
“说什么嘛,我也想听。”说虽这样说,墨焱还是听话地拉着灵泽,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小丫头并没有对灵泽的突然长大表现得太惊讶,似乎被雷劈后受伤变小,在她看来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我总觉得她该知道些什么,只是不在我面前显露,毕竟如今灵泽与她站在一起,那相似的容貌,任谁都不会怀疑他们有血缘关系。
我与蒋虎聊到夜半,骗他说墨焱是十年前在海滩边捡到的,自己并不知晓她的身世。又将灵泽受伤坠入龙虎山被墨焱拾到的过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和他说了,包括他之前变成少年的事。
蒋虎说他是紫云英麾下副将,这次被紫云英委以重任上岸寻找灵泽行踪。北海许多人都觉得灵泽死了,被天雷劈得尸骨无存,又或者被阿罗藏所杀,只有紫云英和太子不信,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过几日,我会让我的朋友,龙虎山宝灵观的鹤清真人送你们一道回北海。”我看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说道,“墨焱也一起。她是北海公主,她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蒋虎松了口气,起身朝我深深一拜,转身出了门。
我在灯下枯坐良久,直到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门上投映出的人影高大挺拔,除了灵泽不作他想。
“什么事?”
门外的身影忐忑地开口:“春婶……让我送药。”
我蹙了蹙眉,之前我是有让春婶送药,可这药怎么让灵泽送来了?
“进来。”
灵泽推开门,手里捏着个小盒子,在门外略显无措的站了会儿,见我没赶他也没骂他,这才大着胆子进来。
他拿着盒子走到我面前,踌躇着开口:“上……上药。”说着手指不安地来回揉捏着那只小瓷盒。
要是我这会儿拒绝他,他估计能把盒子给捏裂了。
叹一口气,我解下外袍,扯下里衣,露出一半的肩头给他。
表面的伤其实已经结痂愈合了,不涂药也行,但若涂了春婶的药,明天伤口就能好。当初灵泽受那么重的伤,也是涂这药好的。
冰凉的膏体轻柔地涂抹上我的肌肤,我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下,看了眼**,闭眼开始默念清心咒。
灵泽涂得很慢,也很细致,等我念过一轮,他才刚刚涂好。那也不过是道寸长的口子,真不知道他在墨迹什么。
“好了是吧,好了我唔……”我刚要穿衣服,肩头突然被一抹柔软的触感温柔地碰触。
我很快意识到那是灵泽的双唇,瞬间整个人都僵硬在了那里,头脑一片空白。
“哥哥……”他从后面抱住我,呼吸间,灼热的气息尽数喷吐在我的肩头,“我喜欢你,好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