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53
致音慢慢地,整个人又安静下来。
她像一座死火山,静在原地,但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她就好像又会烧起来。
胡英渡看致音的反应,大致也明白致音应该是终于承认了当年那段痛苦往事了。
他开始在电脑播放一些照片。
致音收藏的卡夫卡九卷本作品集,致音自己创作填写的歌曲,还播放了致音的音乐播放列表。
最后他播了一首致音写的歌,是致音高考出事住院后在医院的监控视频里截取出来的一个音频片段。
她声线清淡,温柔,宁静地唱着「她从不涂口红」。
她会唱歌,而且唱得很好。
「她从不涂口红」这首歌,就是她亲手填词作曲的。
歌声落幕,胡英渡问致音:“致音,为什么你能看见周也?”
“……”
“因为周也的痛苦是你的痛苦,因为周也的孤单是你的孤单。”
“……”
“致音,如果我们都看不见周也,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这个叫什么?”
致音摇摇头,看着胡英渡的眼睛清澈又干净。
胡英渡有些不忍地说,“那是致音病了。”
致音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不是你们病了?”
胡英渡先是一愣,后缓缓摇头,“因为周也本来就是看不见的。我们看不见,所以我们正常;而致音看见了看不见的东西,致音就病了。”
致音看着胡英渡,眼底无光。
胡英渡说:“致音,我们一起努力,把病治好,好不好?”
一周后。
致音的状况依旧不明朗,她常常还会拿着手机,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给周也打电话。
有时候她拿着电话会笑,有时候她拿着电话急躁发狂。医生好几次拿走她的手机,但她一旦见不到手机,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灵魂一样,别人跟她说什么,谈什么,她都跟再一次聋了一样,什么都听不到了。所以每次拿走致音的手机,都会以失败而告终。
吴念慈在致音进诊疗室后就大病一场,连续三天发烧到三十九度,气色大不如前。她每回在医生规定的时间里见致音的时候,总是会化个浓妆来遮盖脸上的苍白,每回都笑眯眯地陪致音聊天,让致音感觉自己一点也不孤单。
有回吴念慈去的时候,致音坐在床边,一个人无声地在掉眼泪,她看见吴念慈进来,慌慌张张地抹了把眼泪,然后换了个轻快的语调,说:“妈妈你来了啊。”
吴念慈微微一愣。
致音似乎怕她担心自己一样,跟吴念慈说:“妈妈,你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我只是做了个梦,我梦见了好几个人,他们很喜欢唱摇滚,而且唱的很好听,他们去日本实现梦想了。这个梦做的跟真的一样,我只是有点走不出来。妈妈,我会很好的。”
从致音说了这段话之后,吴念慈就再也没有去见过致音。
胡英渡去问吴念慈,为什么不看致音了,吴念慈极度伤心地说,“不是我不想见她。是我不想让她多想我。她太累了,太懂事了,脑子清醒的时候,见到我,就会努力把她的难过藏起来,不敢给我看,不敢让我担心。我不想她这样。”
胡英渡竟一句话也安慰不出。
吴念慈接着说,“我有时候想,她要是朝我发泄,骂我,念我,说我以前怎么怎么待她不好,她心里其实都会好受些,不用一个人都担着。可是她不是这种人,她老是把东西都扛在自己肩上,什么都自己受着。”
“我见不得她这样,我宁可我见不着她,也不要她见到我就故作坚强。”
吴念慈不见致音后,致音的情况竟真的明朗了一些。
陆修远倒是还经常去看看致音,致音跟陆修远前尘纠葛不多,致音很多话倒是更愿意和陆修远说。
因为致音不能出去,所以陆修远经常会带一些外面的小玩意回来给致音。有回陆修远给了致音一套世界数学未解之谜,然后对致音说:“我知道你无聊,这个绝对适合你。”
本来科室的护士还笑话陆修远呢,追女生怎么能用这种东西呢,偏偏致音竟是很吃这一套,每天埋头在数学题里无法自拔,连带着精神状态都好了不少,甚至有几天主动地没有再提起周也。
陆修远问致音:“为什么这么喜欢数学?”
致音当时正在解一个三维几何证明题,没听清他的话,就问他,“你说什么啊?”
“为什么喜欢数学?”
“以为答案唯一啊。数学是整个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
“……文科狗可不懂你说的这话啊。”
致音被他逗笑,很认真地说,“你想啊,数学这东西,是不是好就好在,很讲过程,而且答案唯一。很纯粹,不讲花哨的东西,你知道方法,你想出过程,你就很可能得到最正确的结果。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嘛?”
陆修远笑了,“嗯。这很致音。”
后续陆修远又给致音带了很多数学书来,致音投入一件事情里,就能容易集中精力,连医生拿走了她的手机也没有再发脾气。
眼见致音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上来,胡英渡都忍不住感慨,“啧啧,没想到我一个精神科医生还没你的办法厉害。看来你可以考虑考虑转行了。哈哈哈,我这科室第一个欢迎你。”
陆修远哈哈大笑。
致音的情况再次恶化,是有回两个护士在她门外聊天。
聊天的内容是有个护士说:“我前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段子,当时硬生生看出了眼泪。”
“我去,别夸张好不好。”
“啊,那算了,我不说了。”
“说不说!”
“说说说!说还不行嘛!就是啊,有个歌手爱上一个耳聋的女人,朋友问他那么爱音乐为什么会爱一个聋子,那个歌手就说啊——”
“说什么?”
“说自从我爱上她,我看世上所有其他女人,都觉得她们多了一副耳朵。”
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段子,但是偏偏在致音耳朵里就是不一样的。她忽然像发疯了一样砸病房里的东西,护士听见动静,刚打开病房门要安抚她,却被她激烈地推到在地,后她一个人像是要冲锋陷阵一样,冲出了病房。
胡英渡在致音跑出病房一分钟后得知了消息,马上打电话给陆修远和吴念慈,喊他们两人去找致音。
因为特意在致音身上装过定位追踪器,所以致音去的方向,他们很好跟踪。
致音去的是青州国际机场。
胡英渡心想不好,致音怕是从来没有真的在心里承认过周也是不存在的,做数学题不过只是转移了致音的注意力,但是致音的心始终还在周也身上。
她还是不愿意看清最真实的事实。
胡英渡到的时候,偌大的机场人来人往,他刚想跑两步往显示器上致音停着的位置跑,才刚转头的瞬间,他就看见了致音。
致音对着身前的空气喃喃自语,又是强装笑容,又是故作坚强,过了一会,她的目光慢慢融入到了一片人流中。
她的目光是流动的,却始终流动在空气里。就好像在追逐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
须臾,她忽然双手倒立,围在嘴巴边上成喇叭状,然后对着空气悲痛大呼:“周也!不要走!我不要你走!我不想一个人!我不敢一个人!”
她喊声响亮沉痛,路过的人纷纷给她行注目礼。可她恍若未觉,依旧高喊着:“周也,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我想跟你在一起。全世界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周也,不要走好不好!”
胡英渡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致音追着一个无须有的人,像脱了缰的野马,风一样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喊挽留周也:“周也!我不要你走,我真的不要你走!”
她就这么一直喊,一直跑,一直追,但是永远都追不到她想追的那个背影。
致音追着周也的时候,有那么一时半刻,想起很久之前,她和梁昕玥在上中文系的选修课。
那个教授是个芥川龙之介的狂热爱好者,那节课上教授讲了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梁昕玥指着密密麻麻的课本,问她——
孤独地追求顶级艺术的人会落得怎么个下场?”
当时她不解,梁昕玥肃着脸,郑重其事地说:“良秀什么下场,周也就什么下场。良秀他女儿什么下场,你就什么下场!”
良秀是那堂课讲的《地狱变》里的主角,是个行为古怪、长相丑陋的画师。良秀的女儿被火烧的时候,良秀在去救女儿的途中,忽然改变主意,转身拿回画笔,亲眼看着女儿被烧死,画了一幅堪称艺术传奇,能永垂不朽的《地狱变》。
梁昕玥说:“就算周也真的能喜欢上你,他活得这么乱,你会被波及,会被伤害,有一天说不定也会像良秀的女儿一样被歹人烧了,周也指不定眼睁睁看着你被烧死,然后拿着吉他唱歌。”
有一天说不定也会像良秀的女儿一样被歹人烧了,周也指不定眼睁睁看着你被烧死,然后拿着吉他唱歌。
有一天就算她已经完全离开他了,只能赖着他存活了,周也也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哭得泣不成声,然后拿着吉他唱着歌,慢慢走向远方。
这就是她爱的那个周也。
他唱歌,他追梦,所以他自由。他从她的想象里走来,却就此走向了整个世界。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甚至她想象中的他也不是她的。从始至终,只有那些为他熬过夜的,走过的路,追过的风和哭过的眼泪,才是完完整整属于她的。
他救过她,爱过她,但从始至终不属于她。
致音追的累了,忽然两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她慢慢扬起了头,迎向摇摇欲坠的夕阳光。
十一月的机场,透过玻璃窗,尘埃仆仆,光斑陆离。
致音空灵的嗓音轻声唱出了一首无人问津的歌谣——————————————
“周也,我给你自由。
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不打扰,是我从此以后最末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则很长、时不时会更新的完结感言
完结感言内附个人碎碎念和整个故事前因后果的相关解释。(新更新2018/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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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10
番外已更在微博。这回重新爬上来,修了下51章下面贴的全文解析,然后贴到下面(下文较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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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这个故事
精神分裂症的临床症状很多,其中一种是出现严重的幻觉,包括幻视幻听。致音所看见的一切与周也有关,都是虚像。都是大梦一场。(所谓主角:大梦想家,即周也(摇滚梦)和致音都是大梦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