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真美
这一夜,偌大的梁国军营里无人安眠。有人惊心,有人苦恼,还有人独坐沉吟不知倦,也不知心向何方。他手中的茶盏搁了又拿,拿了又放,半晌后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抬头望远处山岳,眼前恍若又是那一年冬,碧空残月之下,清霜石崖之上,那临风舞剑的女子,身是弱柳扶风,姿却傲然挺拔,翻飞剑花,四溢流光,如梦一场。
“苏姑娘请留步。”他突然开口,不知朝着哪个方向。
身后不远处有人蓦然停步,走上前来,正是苏落:“公子找我?”
他没说话,朝营地外走去,示意她跟来。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不知走了多远才停下来。
“公子怎敢将后背留给我?”她这一问,平日里的单纯与笑意全无,像换了个人。
他回过身,略有些奇异道:“苏姑娘何出此言?绥王的口谕里,难道还有除去我这一说?”
“你应知我不姓苏。”
“你的名字、样貌、声音、故事,没有一样是真的。既是演戏,演到底又何妨?”
她一笑:“好一个名不虚传的梁国世子,幸而主子意不在你。不过……我有些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你来这里的第一天。”
她心中讶异,神色却仍是从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太聪明,你的滴水不漏,便是你最大的破绽。”
“为何不拦我?”
“留着你,才能知道你的目的。”
她突然笑了,笑中略带轻蔑,说了一句旁人听不大懂的话:“我当你喜欢她。”
他眯起眼没有说话,又听她继续道:“看来是我会错了意,喜欢一个人,又怎会拿她冒险,哪怕只是万分之一。也对,如你这般之人,是绝不允许自己有软肋的吧。”
容烨仍是没有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耳边仿佛响起另一个声音,那是素来恪守军纪的君项寒第一次不顾君臣身份顶撞他。
他说:“恕末将直言,您是太自信,还是根本不将她的命当命?”
苏落见他这副模样,话锋一转,继续问:“我还有一事不解,拓跋思烈是主子的心腹之患,可除掉他对你而言并无益处,为何要帮我?”
“益处是什么?”他侧头看她,“这世上只为益处做事的人,最后大多成为别人的‘益处’。博弈之人,赢是目的,至于中间怎么走,有何要紧?”
“那么杀了我,和放走我,哪个是你的下一步棋?”
他一笑:“同一个将死之人夜半闲谈,我怕是没有这样的兴致。”
她点点头:“看来我可以走了。”说完转身便欲离开。
“等天亮吧。”他眯起眼,看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把戏演完再走。”
她停下来,复又回身,不解地望着他,然后听见他说:“跟她道个别,以苏落的身份。”
“为何不道出真相?她不是一直很内疚吗?告诉她那都是假的,不是更好?”
他沉默良久,等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开口:“她的人生已经有太多变故,往后的日子,能简单些便简单些吧。”
她半回身,看着夜色中负手而立的男子微微有些发怔,河畔的风吹起他的鬓发,而他身姿挺拔,心若磐石。无往而不胜的梁国世子,终于还是有了软肋吗?
那么,今日你放过我,但望不会有一日,成为我的对手。
第二日一早,君初瑶刚出营帐,便见苏落背着包袱前来辞行:“君姑娘,我是来同你道别的,公子肯放我走了。”
她有些讶异,战事还未了,容烨竟会提前放人,愣了片刻后道:“你要回苏家村?今后一个人,打算怎么办?”
“先守孝三年吧,其余的我还未想好,到时候兴许开个医馆,兴许云游四海。”
君初瑶拍拍她的肩:“你能想开便是好的。今日一别,可能无缘再见……”说到这儿她笑了笑,“不,还是不要再见的好。一路平安。”
苏落点点头,刚要离去,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容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先前你问我的那位叫‘月华’的姑娘,我想起来了,她是祁国的公主,你昏迷那几日来过这。你若是喜欢公子,可要小心她。”她说完轻笑一声,转身离去,经过容烨身边时脚步滞了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正如君初瑶所言,有些人,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苏落是走了,君初瑶却懵了,连容烨走近都没发现,等反应过来,他人已到跟前。她突然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尴尬地笑笑:“世子早啊。”然后一溜烟跑了,这回愣在原地的人,换成了容烨。
君初瑶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满脑子都是苏落临走前说的话。先前她的确梦见过一个叫“月华”的女子,当时也隐约觉得那不是单纯的梦境,可想来想去,记忆中实在没有这样一个人,时间久了也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如今被苏落这么一提,越发好奇起来,可昨夜她趁容烨不在帐中盗走了那幅画,现在心虚得很,别提问了,就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躲在帐中一天,想着夜深人静了总算是能出去透透气了,可刚一掀帐帘,又见容烨。她咽了咽口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准备若无其事地放下帐帘退回去,容烨却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按住了她的手:“躲了一天了,不嫌累?”
“世子说什么呢……”她挤出一个笑脸,“我哪有……”
“我知道画是你拿的。”
她摸摸鼻子:“世子英明。不过……那画我烧了,你就是想要,我也变不出来了。你若生气,罚便是。”
“那便罚你陪我赏月吧。”
她一懵,道是自己听错了,什么样的月色非得找人一起赏?探头一看天,朦朦胧胧一轮残月,这有什么可赏的?
正纳闷,又听他道:“对了,去换身衣服,我虽不在意美丑,但好歹得是女子。”
君初瑶一口血瘀在心间,想吐又吐不出来,敢情她穿了男儿装,在他眼里便不是女子了?她一脸“你给我等着”的神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换完了衣服出来,出来后又觉得哪儿不对,她这么心急证明自己做什么?
一出营地大门,君初瑶便望着天煞风景道:“又不是十五,这残月有何可赏的?”
“我倒觉得残月好。”他说着天上月,眼却望着远方,“正如事事圆满之人反倒更难如意一般,望着满月,便要为它终有一日的残缺而担惊受怕,但望着残月,却只会想到它圆满的模样。”
她微微有些愣神,觉得此话不无道理,不过嘴上却没承认,存心找茬道:“残月美,也需有美人相陪。我听闻祁国那位月华公主颇有几分姿色,又同世子交好,世子何不找她作陪?良辰美景,才子佳人,想必别有一番风情。”
他倒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这个,愣了愣,而后笑道:“你在吃醋?”
君初瑶看着他干瞪了半天眼,从前也在书上看过些风月之事,约莫是听过这个词的,可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不知此时在躬行。
容烨在河岸边的草坡上躺下来,懒洋洋瞟她一眼:“不过你说的也有理,明日我便让人去请她来,今夜只好将就将就了。”
只好?将就将就?这世上还能有比他梁国世子更无耻之人吗?她转身就要走,忽然被拽住,这一回头,正见容烨一手枕着头,一手扣着她的手腕,笑得无辜:“我说笑的。”
见过他大敌当前气定神闲的模样,见过他步步算计游刃有余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刻这般,眉宇间戾气全消,毫无防备地对着她笑。
她微微怔了怔,只觉这画面美好。
这么想着,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着河面上的波光,又听他娓娓道:“她是祁国的公主,也是西昭国夷桑一族之后,略懂些巫蛊幻术,先前你昏迷不醒,我是请她来给你治伤的。”
她心思单纯,很快便不再介怀,注意力全然放到了他的话上,不解道:“夷桑一族不是不准同外族通婚的吗?更何况对方还是王室中人。”
“凡事都有例外,梁国的律法,可也没说女子能出征。”
她摸摸鼻子:“这倒也是。”正说着,河岸边一簇藤紫色的花迎着风映入眼帘,她忽然起身上前,蹲下去细细看了看,惊喜道:“还真是呀。”
容烨跟着她走上前去,见她手中拈了一折纤细的花枝,其上缀以朵朵细小的藤紫色四叶花,色泽自花心向外渐渐变浅,花瓣边缘在月色里隐隐透着圈圈光晕,非琼非璧,却似玉般光洁透亮。
“这是玉流花,我以为韶国才有,不想竟能在这儿见到。你知道吗?从前我母……”她脸上的笑意滞了滞,“我……我听人说,在韶国民间有一种习俗,未出嫁的少女每到生辰便要戴上娘亲亲手编成的玉流花簪,寓意玉洁冰清,不染纤尘。”她看着手中的花,有些恍惚,“听闻嘉懿公主很喜欢玉流花,韶王宫花朝殿后那一片玉流花海便是她亲手所植,后来……”她神色黯然,半晌后笑了笑,“后来它们大概也随着那场大火,变成了灰烬吧。”
她自顾自地说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容烨低着头,一副并未在听的模样,刚要生气,突然见他递来一截花枝,虽与从前所见不同,却赫然是花簪模样。
“我未见过玉流花簪,随手编的。”他轻描淡写道。
她一瞬间百感交集,刚要伸手去拿,却又见他收了回去:“坐下来。”她在河岸边坐下,感觉到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将花簪戴在了她头上。
她心中一动,这双手,为她沾染过敌人的鲜血,也为她绾过发。
“生辰快乐。”他如是说。
君初瑶愣了愣:“今日是……?”
“二月二十七。”他一笑,“你都不记自己生辰?”
她摇摇头,一时没来得及疑问他如何知晓自己的生辰,答道:“从前记着,是因为那是我遇见爹爹的日子,爹爹不在以后,便干脆忘了。”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所以你不是罚我来陪你赏月的?”
他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在草坡上躺下来道:“这天下想陪我赏月的女子,可不比嘉懿公主种的玉流花少,你若觉得我是在罚你,走便是。”
她没说话,在心里白了他一眼,然后在离他半丈之遥的地方躺下,也用手枕着头,看起天上星辰来。
风拂过面,吹醒一地的春草,恍若是杨柳碧波,流水桃花,是莺啼燕语,桂馥兰香,是这世上一切美好,如诗也如画。
画中人无酒自醉,直到很多年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夜月白风清,仍觉无比珍贵。
“初瑶。”
她蓦然侧首,却见他眯眼望着天,好似根本未曾叫过她的名字,直到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的时候,他才转头看向她,眼底含笑:“夜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