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陈云亮将褐色皮面的菜单合住,抬起头坐正了身体。
视线里是冯语饱满白皙的脸庞,她短发在耳朵旁拢住,淡薄的眉毛修得很细很整洁;冯语慢悠悠地举起杯子喝茶,她穿了一件蓝色格子大衣,宽松的裤子下面,肚子鼓成了圆圆的球。
“你最好能把你儿子带走,别再和冯谧联系,也别和我联系,”冯语冷笑了一声,她的薄眼皮掀起来,瞳仁在眼镜片后面泛着冷光,她嘲弄道,“我和宁北早就名存实亡了,现在他跟谁我都不顺眼,就跟冯谧一起最配。”
女人一只手捂在有孕的腹部,她从包里拽出一个信封,扔在了桌上。
“这是?”
“你放在我家牛奶箱里的钱,还给你。”
陈云亮清了清喉咙,他现在脑子很胀,喉咙里泛着难言的苦味,仿佛那些组织和粘膜都粘连在一起了,他说:“你觉得他们配,可破碎的是我的婚姻,你说什么风凉话。”
他一口气吸进去,穿过了疼痛着的呼吸道,又在胸前颤抖着打旋儿。
“配,”冯语坐直了身体,可球一样的肚子让她有些笨拙,她瞪大了眼睛,说,“婊0子和狗,最配。”
陈云亮满心的疑虑,他握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然后急促地呼吸,盯住了冯语的眼睛;他问:“妈知道吗?”
“我现在有我自己的孩子,有财产和自由,我出国,或者去其他城市,我都三十多了,冯谧她怕我妈,我不怕。更何况闯祸的可不是我。”冯语言语中带着嗤笑,努力表现着自己对妹妹长久以来的不屑。
很久之前,陈云亮就知道冯语不是个温和而重情义的人,可此时此刻,他才见证了家人之间与亲密相反的相处论道;他观看着冯语一系列毒辣入骨的辱骂,内心居然浮现起一种奇异的快感,他对冯谧的爱情,正在高温的培养皿里悄然翻涌,发生质变。
“我何德何能,和亲妹妹睡同一个男人,”冯语大概是想啐一口表示不屑,可面对餐厅里的干洁地面,她还是忍住了,又喝了口茶,继续说,“宁北在外面养着的那几个,奶0子多大我都清楚。”
燃尽了,陈云亮觉得自己是平铺在地上的一摊灰,他把脸埋进臂弯里,很久都不能回神,冯语并不能成为他的军师,冯谧选择了想象之外的生活,一切在几个月之内剧变,让陈云亮束手无策,他太阳穴处刺痛,似乎被石头的尖锐棱角敲打。
冯谧仍旧是大学校园里温和懵懂的少女,是晚归时候在餐桌前忙碌的妻子,是陈云亮眼里云一样的存在。这时候,陈云亮有了一种面对消亡的错觉,它比改变更可怕,因为陈云亮心慌,他觉得冯谧似乎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
之后,陈云亮花了一周时间,处理全部的事情;冬雨之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斜射在泛着水光的停机坪上,陈云亮带着陈晨,登上了去北京的航班。
飞机引擎的噪声响彻耳畔,眼罩下面是疲惫红肿的眼睛,陈云亮握紧了孩子的小手,在一片黑暗中,他完成了几天里第一次真正的睡眠。
林建安过了戏校的春招。
这是个欢欣与意外掺杂的消息,当尘埃落定的一刻,陈萍仍旧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很久前,她没想过儿子会站上戏台,没想过林建安的顽皮任性里隐藏的是魄力。饭桌上,大家看着这个机灵又不安稳的小子,竟然没谁敢开头说点什么。
林海很少下厨,他端着盆汤出来,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必须给林建安奖励。”
“奖励一盆排骨海带汤?”林建宁咬着筷子,眼睛扫过桌上的盘子,然后夹了一块鸡腿,塞进林建安的饭碗里,说,“今天准许你放松一下,以后就得吃苦了。”
“建宁姐,我以后可是一个月回来一次。”
“怎么着?要不我抱着你哭一场呗。”林建宁把筷子放下,她握着手机,头也不抬,冷冰冰地说道。
夏玉兰早给林建安准备了一笔入学的经费,她还没把钱拿出来,就心口一酸,眼泪糊住了视线,她说:“安安,那边不舒服了就跟家里说,你从小没出过远门。”
“我知道啊,奶奶,这些我都知道。”林建安顾不上啃鸡腿了,家人的情绪切换迅猛,让他有些无措。
陈萍看林建宁伸了半天的手,于是将盛青菜的盘子移了过去,她说:“也得吃肉哈,别又瞎减肥。”
“减肥又丢谁脸了?我可不想臃肿到什么都穿不了,”泄愤似的,林建宁夹了一大口炒青菜,她接过林海盛给她的汤,说,“谢谢您。”
林海笑了一声,说:“嘿,真够客气的,是我家丫头么。”
“行,谁爱管你,”陈萍这话是冲林建宁说的,她又转脸瞟了夏玉兰一眼,无奈地说,“妈,这儿还没走呢,您激动什么呀,吃饭吃饭。”
林思阳把椅子移过去,握住了夏玉兰的肩膀,他一点点,帮妈妈擦眼泪,笑着说:“学校条件可好了,不会委屈的,这不是还有我们呢么?有时间就过去看他,火车一个站的功夫,可近了。”
“你别,我不是——没有,我行了,吃饭吧,吃吧。”夏玉兰抓住了小儿子的手,强颜欢笑着,然后坐正了,她伸出手,顺便整理着林思阳的衣领,然后自己把眼泪擦掉。
“建安,我已经给爷爷发微信了,他肯定会准备一个大红包给你,他明天就从姑奶奶家回来。”林建宁的话总容易掌控全局,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真的严肃又强势;话音没落,所有人都将脸转向了这边。
林建宁继续说:“我已经在朋友圈公布了林建安同学的好消息,我碎嘴的舅妈、无赖的表叔,都很困惑,他们觉得咱家人脑子进水了大概。建安,你不蒸馒头争口气,将来要成一代名家,打他们的脸。”
所有人在瞬间静默下来,林建安甚至有些发憷,他看了妈妈一眼,然后冲着林建宁,郑重地点头。
“没事儿,建安,轻松学就行,你还小,咱不逼自己。”是夏玉兰的声音。
“奶奶,咱要是准备搞个能上公司年会的特长,咱就不考戏校了。”林建宁顺手,把带塑胶壳的手机丢在了桌面上,她严肃认真地看向夏玉兰。
夏玉兰愣住了,她脸上的表情一秒就好转,最终叹了口气,说:“我就说说,你们年轻人爱拼。”
“奶奶,”林建宁势必磕着不放,她抿着嘴巴,放缓了声音,说,“您要知道,我不是为了和您作对,您和我爷爷,还有我妈、我爸……能保护他一辈子么?会唱两句的人多了去了,但人得往高处看。”
“是是是,得往高处看。”夏玉兰重复着她的话,于是也没再发表什么意见,她自知说不过伶牙俐齿的孙女,因此隐隐认输了。
这种分歧算不上芥蒂,毕竟是完全互信和爱戴的家人。有时候,亲密能使人畅所欲言,因为亲密等于谅解。
林海规划起来,他说:“等过完年,林建安去学校的时候,咱们和你姑姑他们,一起去吃点好的。谁想吃什么,提前想好哈。”
林建宁嚼着东西的嘴巴突然停住了,她看了所有人一眼,突然问:“你们觉得我姑姑的男朋友怎么样?”
“挺好的,合适。”陈萍说着,脸上就绽开轻松的笑意,这些日子里,她时刻为林秀欣喜着。
夏玉兰喝了口汤,她把菜夹进碗里,抬起有些松弛的眼皮,说:“林秀,我管不了,她自己高兴就行。丫头,你就和你姑姑你俩一模一样的性格。”
“是么?”林建宁勾起一边的嘴角,笑出了声,她说,“不像啊,我姑姑是个单纯的人,心软,善良;可我不是这样。”
陈萍,干脆利落地吐字,说:“那以后你也善良一些!”
除了劝慰妈妈,林思阳剩下的时间里都心不在焉,他进入了一种恐慌的倒计时状态,他准备向邓一朵完全坦白了。
距离情人节不到十二小时。
白路坐在后台的梳妆镜前,被三两个戴口罩的造型师摆弄,他摇晃着一头湿漉漉的金棕色头发,漆黑的眸底含了水,轻盈又浓烈;他整个人,被一套复古双排扣西装包裹着,修长的腿舒展开来,转半个圈,在地面上站稳。
“我瘦了七斤。”和身边的一位模特熟识,白路掐着腰间的西装布料,悄声说。
他的笑容,总有明媚和神秘掺杂,有时候,甚至给人一种灵动无害的感觉。
那位男模不明白白路话的意图,他迟疑着,回答:“我体重一个月没变了。”
白路的助理,心情并没有那么愉快,他的神经是一根紧绷的弦,此刻,视线里一切都消失了,他明晰地看见白路晃神一秒,眼睛突然往上翻,然后,在跌倒的前一秒恢复。
白路脸颊苍白。
“你当心一点,这几天休息不好。”原因是经过美化的,助理不敢在整场秀开始前给他过分消极的心理暗示。
白路笑得轻松释然,他看起来精力充沛,说:“没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