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晚上街道燃放万千烟花,蜿蜒至海滨道,把半壁夜景装点成火树银花不夜天。
沙小弦爬到高处迎风而立,仰视远方夜空,双瞳映得盈盈盛光。冷双成在小丘下喊了半天,她都看得一动不动。
“沙宝,沙宝,你怎么了?”
风中的姿势岿然。
“再不说话我就爬上去了!”
闻言,雕塑般的身影才恢复常态。“真好看。”沙小弦低下头笑着说,“就是消散得比较快。”
冷双成带她来到下榻的酒店,打算陪她度过单身的最后一晚。她的面容仍是沉静,没流淌出任何负面情绪,到了临睡前,冷双成按着胸口说:“沙宝,我心跳好快,你的呢?”
沙小弦回过脸一笑:“都做妈妈的人了,还用心电感应这一套?”
冷双成拉拉她衣袖:“我两的生理周期是一样的,我能感觉到你不平静。”
她收了笑容,慢慢变得凝重:“是有件事搁在了心里。”
“说吧。”
余下六分钟,沙小弦表述了一桩隐秘:“上次回中国前,李铭远的爸爸找我谈过了一次。他以延长我和师父的签证时间为条件,要求我配合他磨砺李铭远。他说李铭远自小出身优渥,缺乏现实的历练,如果铭少爷能表现出独当一面,我们能战胜所有困难,他才承认这段有价值的感情。”
冷双成默默听了一会,再问道:“你就为这个担心?”
不同于妹妹的轻松,沙小弦面色沉着:“你不了解李铭远。他对事情有绝对的控制欲。如果他知道我爱上他的前提不纯粹,他一定会毁了这场婚姻。”
她的担忧有道理。因为故意接近他在前,还被爆出过动机不纯的绿卡事件,她的感情其实像是从枯涸的井中挖出的点滴,轻脆,小心翼翼。如果不是这么多的外力作用,她相信她还在迟钝地睡着。
“这么说,你当时答应了李部长的提议?”冷双成大吃一惊。
“没有完全同意。我只表示可以考虑。”沙小弦靠坐在沙发里,差不多闭上了眼睛,“你记得我给你发过E—mail吧?”
“三个问题的那个?”
“是的。我当时并没有骗你。”
冷双成打开手提,调出了那封邮件,上面清清楚楚表述着沙小弦的内心:现今程度不足以爱上李铭远;她曾经喜欢过白澈;她想定居新加坡。
沙小弦好像看穿了妹妹的疑惑,接着说:“我的签证2010年1月份到期,文叔当时还没消息。我知道一回中国,杨散就会找到我,所以我要多留条退路。结果我真的没猜错,杨散变得太痛苦了,我必须亲手结束这一切。”
“我主动靠近李铭远,顺应自己的心意去做。现在回想过来,才发现一步一步都是有外力推着我在走。我走得很慢,醒悟得很慢,到现在才知道害怕。”
“冷双成,你听懂了吧?”沙小弦慢慢地说,还算保持着眉目清隽,“后面的交往的确出自我本意,但李铭远只要了解了内幕,肯定会误会成这是交易。我怕的就是这个。”
事情的发展远远没有沙小弦想的这样简单。第二天的订婚礼如约来临。上午师父带阿汀已经离开了狮子洞,沙小弦赶到小院扑了个空。她惆怅地站在紫荆树下好半天,接到了一个意外电话:“沙宝,你来一趟机场旁的酒店。”
阿汀的声音过于沉重,她心里隐约升起一股不安。和冷双成匆忙赶往预定房间,推门一看,里面站着数道人影。
顾翊正装肃然,居前。身后依次是皮叔、店长爸爸、师父这几位影响力深远的亲朋。
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的人围在了一起,不可能变动脸色的顾翊打破了冷漠。冷双成走过去,想拉住老公的手,却被他带到沙发里坐下。
“听店长说。有点事。”顾翊温声相劝。
沙小弦眼色渐渐下沉。显然冷双成的预计完全正确:顾翊这一来,十有八九和杨散有关。
边缘店长相当于沙小弦的再生父母。他轻则不开口,一旦说了话,语气也是不容置疑的严肃:“沙宝,杨先生病危。”
沙小弦站着没动,眼睫却猛地抬起,刷出清栗。
他再强调:“命悬一线,很严重。只有你能救他。”
小皮的父亲,曾经收留过沙小弦的皮叔,慢慢走出来,伸出的手抖动得厉害:“沙宝,叔从来没求过你对不?现在叔求你一次行不行?你救救他吧,他受你拖连被人打成重伤啊!”
沙小弦面色再也不能保持镇定,环视左右悲戚的脸后,她大喊了一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口齿伶俐的店长爸爸托出了前因后果——
半年前,沙小弦和阿汀同在边缘打工,碰到一伙人为难阿汀,她当时就打发了头领,差点切断了他的脖子。后来这伙人受本家指使,去报复她和冷双成,又被她打伤了头目的弟弟。兄弟俩一直怀恨在心,纠集了以前手下到处寻她报仇,听说杨散是她未婚夫,喝酒壮胆后闯到了医院里。
杨散正在特加病房做理疗。对方既然踩过点才来,等的就是保镖离身的机会。义弟小皮挡不住三人围攻,只能抱住杨散不受经脉被砍。杨散的身体早就处于亚健康状态,制服了头领兄弟就昏迷过去。
“他的心跳很低。”店长软靡坐进沙发,撑住头说,“像上次车祸那样,没什么生命迹象。而且我猜想,他已经知道你订婚消息了。每次打电话问他病情,他说不了两三句就客气挂断,好像不愿意我们为他担心。”
“手术单上需要家属签字。白家叔伯到场了,都求医生尽力使他清醒。如果他能看到你,接下来的手术说不定能挺过去。”
沙小弦听得很明白了。她的归去关系到另一个男人的性命。
没人再开口,房间里死静。除了叹息的冷双成,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表态。一双双意蕴不同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那里面带了千斤重的期待。
“一定要今天走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刮擦出凝涩。
一直没说话的师父站了出来:“随你,不强求。杨散的手术不是一天两天拖着了。”
沙小弦的身体轻轻颤抖。她背起不受控制的双手,竭力在身后伸展了手指:“李铭远……”
顾翊来时就定了七张机票,回去的却是六个人。师父盯住沙小弦说:“今天你只能顾及一面。现在上飞机就把电话给我,我要你完全脱离李铭远。”
沙小弦的手摸进外套口袋,她迎上师父坚决的目光,交出了Grasso Steel,并直直看向阿汀。阿汀犹豫一下,还是走了出来:“你们先走吧,我陪文叔下次一起过去。”
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冷双成回头看看沙小弦的脸,突然捶了捶膝盖,拉住顾翊的袖子:“有点累。坐一下好吗?”
顾翊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坐定:“你是在给沙小弦反悔的机会吧?”
他没有说错。
五时已到,候机区稀稀拉拉坐着站着一些人,更重要的是,背投电视正在直播新加坡名府订婚宴。现场家朋满座,来的客人非富即贵。众多优雅名士入列,正中那抹挺拔身影映入了观众视线。
李铭远单独站在主台上,像是绚丽背景与渐起波动的宾客席的分割线,黑色礼服深沉得扎眼,也帅的扎眼。所有人左右观盼,唯独他安静站着,神色寂然,不见一丝慌乱。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尽管脸上没露出微笑。
沙小弦透过镜头外看他。从相识熟稔的外形上,她能看出作为男人的担当。很多时候不需要言说,沉稳的气势就能证明一切。
机场有围观者大声讨论,引得同场登机的外国人也抑制不住好奇:“Who is the man?What’s wrong with him?”
“李家的铭少爷。今天订婚,新娘好像没出场。”
好事者七嘴八舌:“被骗了?”
“可能是。”
“这么好的条件也弃场?那女人是傻子吧?”
沙小弦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突然一把拉住冷双成的手,盯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说:“阿汀肯定没及时赶到,我亲自去一趟。”
皮叔插了一句:“海滨路到机场车全部堵了……”
师父探身过来,眼神冰凉地看着她们:“你现在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优先选择
2010年1月8日下午四时三十分,天淘沙海滨酒店。
一里外的车道就铺满了鲜花地毯,音乐喷泉声势震天,奏响的全是恢宏乐章。无论是植株、装饰还是酒店侍应生,从上到下被置换一新。
特别设计的礼堂里宾客满座,四处都布满了记者与摄影师。大家低声交谈,耐心等待这场盛世华宴。
里里外外的情况李铭远了若指掌。他站在休息室的监视仪前抽烟,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我就知道不该放她出门。”长达一小时的驻足等待中,他也就这样对范疆说了一句。
今天的铭少爷极为英俊不凡。玫瑰金袖扣、纯手工定制的西服、打理得当的短发,一切昭示着年轻而张扬的魅力。可他的身影和侧脸都是寂然的,看不出丝毫喜怒哀乐。
范疆说:“铭少爷好像有点不一样……”
李铭远抬头,稍稍动了动嘴角:“哪里不一样?”
雷打不动的扈从神色松缓:“……很有家主风范。”
李铭远按熄了烟,并没有过多表示。“范疆,其实我笑不出来。”
寂静。
过了会,铁人又说:“沙小姐的电话可能没电了。也可能她正在赶来。”
李铭远扬起眉峰,黑深深的眼珠沉笃若定,直接对上了面前:“今天是什么日子?能有这么多可能吗?我等到五点,看她到底来不来。”
观念之中,没人能勉强到沙小弦,除非出自她的意愿。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范疆懂,他不再说什么,陪着身边一起寂静。
房间一角,鎏金衣架上还陈列着淡紫色的新娘礼服,长而精致,收腰上点缀着淡雅万代兰,随风翩跹飞起。
这款CHRISTOS和新郎西服本是同对情侣装,造型简约时尚,还是依据李铭远的要求制订的。如今也只剩下华美的空裳在飘荡……
五时一过,礼花如约倾散,李铭远独身走过红地毯,神色恬淡。面对窃窃私语的人群与李家长辈惊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感谢各位来宾莅临订婚宴。不过很可惜地告诉各位,我太太身体不适,临时改变了主意,这场婚约只能延期。”
底下一片哗然,镁光灯喀嚓喀嚓起伏闪亮,现场陷入了胶着状态。
今天至少有四个频道在同步转播这场订婚仪式,现在只有赫赫声名的铭少爷出面申述,犀利点的记者早就提出了疑问:“请问稍后能见到您的未婚妻吗?”
李铭远扬手压下骚乱:“不要打扰她。”
“那这场仪式延续到什么时候进行?”
李铭远语声矜淡:“容后再商议。”再吩咐手下安排众人就坐,迅速上酒水压阵。
李父悄悄走到他身后,直接说:“你今天一定要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铭远笑对众人,不回头:“爸,撑完了全场回去再说。”
李明耀声音降冷:“这是现场直播,你以为李家能丢得起这个脸?太放肆了!”
李铭远马上回过头,对准父亲一字一句强调:“沙小弦是我的人,要丢也是丢我的脸,和李家荣誉无关。你现在就可以公开说我退出家族。”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会静寂。
最后,李明耀走出来,和儿子并肩站在一起,同声说:“大家请静一静。各位既然来了,就是我李明耀的朋友,请务必用过晚餐再离席。”
老家主都出面肃清场面了,底下人当然知道好歹。大家徐徐走向偏厅落座,礼堂里留出大半个空间。可是还有个记者举起了DV机,声音响亮地说:“铭少爷,我这里有段录制的视频,刚好可以展现准新娘风采。”
底下人听闻有新情况,纷纷聚集:“真的吗?我们从来没拍到铭少爷未婚妻正面。”
“这条新闻有挖掘价值。”
“……”
李铭远看了看又渐渐聚起的媒体,扫视范疆一眼。范疆领命而去。过了会,他走回来附耳说道:“杜沙沙提供的带子,我已经买下来了。”
李铭远保持着沉稳之色,有效地镇住了渐起的动乱。他的身上压抑着一圈冷漠,范疆只得继续躬身禀报:“杜沙沙引沙小姐出手救顾太太那次,沙小姐跑过了几个红灯,被拍了下来。”
“嗯。”
铭少爷冷淡应了声,随从硬着头皮说完:“网上已经出了相关帖子,声称沙小姐辱没李家门风。”
李铭远转脸冷冷一顿:“约见那家网站CEO,封杀所有转帖,违者法办。”
一下午连爆两场风暴,李家长辈走完了过场,迅速离席。李铭远在场面上平息了骚乱,眼底也掩饰不住倦意。他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静静等着Grasso Steel拨进来解释。
可是屏显万籁寂静。
不知到了什么时间,身后夜空突然传来嘭咚爆破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数字控制的烟花又按时升起。
李铭远拉开领带,慢慢走了出去。远处,高高矗立的电子屏幕恍如惊天巨人,牢牢盘踞在海岸线那边,漫天吐炫出杂色条纹,像极了各种妩媚的焰火。
他抬头仰视,迎着万丈不变的光辉,昨天站在商业街顶楼的誓言犹在耳畔,今晚落差给他的,只是喧嚣到极点的璀璨,然后只剩下了黑暗。
他并不傻。他的第一场爱恋就如同这场浮世烟花,拼尽了全力去盛开,从来不计后果,也不问退路。可是如今的局势出乎他的想象:沙小弦无形拒绝了婚宴,她对他始终存在欺骗。
昨天,她问他要原版手机,他就不动声色找到了答案——老电话里,存了一段父亲和她的对话。初次听完所有内容,他震惊得杵在了原地。
父亲沉着的声音说:“沙小姐,请你配合我做件事,我可以延续你们的签证时间。如果发展得好,你的绿卡也能办下来。”
沙小弦的声音也是平稳:“别找我。我快回中国了。”
“你不考虑换种身份生活?就像你希望的那样?”
这个提议显然击中了冷漠的人。她中间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父亲提出了他自己的要求:“铭远需要一场有价值的婚姻。你必须想办法爱上他,让他克服不婚的恐惧,给他一个全新的未来。”
“……对不起,我办不到。”这次的拒绝同样干脆。
父亲可能吃惊了,声音有点迟疑:“为什么?”
录音里又出现短暂空白,想必经过考虑,她才慎重开口:“铭少爷的作风与我期望的标准相差甚远。”
那时的她,始终把他当成是“铭少爷”,面对着父亲,她的语声带了微微的尊敬:“铭少爷抽烟,我讨厌抽烟的男人;他放狗惊吓过豆豆,豆豆的左心瓣机律到现在还没稳合;他有些目无王法,囚禁我审讯我不在话下;他嘲笑过我无耻,我很难和这样的男人走到一起……”
每件事,都吻合了以前对她的伤害和误会。李铭远听得手指发颤。他没想到剥开掉小白脸平时可恨的笑,背后对他的评价竟是这样低。
最令他窒息的是最后她的回答:“……李部长的提议我考虑下。我能走了吗?”
也就是说,从那以后,她最终还是答应了。只是他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起配合着展开了计划。
每次提及订婚,她的反应很平静;
询问在担心什么,她的眼睛总是垂起,睫毛瑟然一动。
标准的沙小弦式反应,现在回想过来,李铭远完全懂了。
不过他不相信。
站在流离生光的烟火下,他不相信朝夕相伴的人是假的。无论她怎么做,他都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他等她的解释。
可是他等来了选择和分离。
夜风清凉吹起。李铭远极目注视漫天喧嚣,又降下眼线,正对前方缓慢走来的人影。
沙小弦走得很慢,身上穿着上午出门的俏丽衣裙,与明亮夜景一比,她的脸色还是雪白无暇,而且深邃的面目在清晰浮现,和着薄薄的一层汗。李铭远等着她走过来,冷淡看着,不说一句话。
她动了动嘴唇:“……李铭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