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1
郭云天最后说道:“昨夜子时一刻,贾抱朴摇响铜铃,驱动药人庄丁搬动昏迷的宾客,将他们塞进边院地道入口,下面有袁木守着。贾抱朴带着丁疱去前面厅里布置,我负责将宾客头发剃下。每次剃了一个,就顺着地道水流推走一个,看着他们朝着袁木飘去。我早就知道袁木会干什么,心里长怀愧疚,所以提前吞了山庄里的水,打算一死来谢罪天下。现在我的时辰到了,小狐请你们回避下吧,让我安静一会,念两段经文,洗刷我生前业障。”
说着,他紧紧闭着嘴,面容上抑制不住一股死灰颜色,显得萧索难耐。
句狐怔了怔,道:“袁木在地道里——”
谢一轻轻接道:“做人皮灯笼。”
句狐打了个寒战,当先走出去,头也不回。谢一抓起郭云天身边的小木匣,打开一看,果然是三粒碧色药丸,向他拜了拜,才走了出去。
院落外阳光明媚,花朵盛开。
句狐深深吸了一口气,谢一将一粒药丸递给他,说道:“快吃吧,贾抱朴给老爷子的解药,应该假不了。”
句狐伸手接过,咕咚一声吞了。
谢一又道:“贾抱朴虽然说话真真假假,让人摸不到底,但对老爷子应该是不错的,他们毕竟是八拜之交,没必要再给老爷子孙儿孙媳假药来坑害他们。”
句狐冷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中的毒和郭家人一样?”
谢一道:“老爷子临终前特地摆出三粒解药,就是暗示公子等人的毒症和他儿孙辈一样。”
句狐奇道:“他为什么要暗示?”
谢一叹:“因为不方便说。”
句狐冷淡地挑了挑眉,以示不解。
谢一道:“公子当真以为,郭老爷子胁迫贾抱朴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句狐反问:“难道不是?”
谢一摇头:“不是,是老爷子自愿的。”
句狐震惊。他号称为百事通,知晓众家典故,听到这句话后,自然应该震惊。因为他发现,事情的发展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向跑去,谢一每次语出惊人,似乎都比他看得深远。
不管怎么样,他都有些不服气。
句狐的怀疑显露在脸上,谢一看了说道:“公子不觉得老爷子太容易妥协了吗?他明明知道袁木先生是贾抱朴的人,还放心将孩子交给他托管,这中间的牵连,值得深思呀。”
句狐慢慢说道:“你的意思是指,老爷子根本就是存心要把山庄变成鬼庄,埋下这一桩桩血案,而不是在执行贾抱朴威逼下来的计划?”
谢一点头:“正是。”
句狐追问:“何以见得。”
谢一突然支吾了起来,脸红着不说话。句狐再逼问,身后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盘问。
句狐回头,看到一脸青灰的袁木抱着女童郭果走了出来。郭果伏在他的肩头似乎睡着了,小袄红彤彤,映着小脸也是红彤彤的。
袁木径直走到谢一跟前,对着她施了个大礼。
谢一连忙还礼。
袁木道:“无论谢姑娘信不信,我们做这些,并非无奈而是势在必行。”
谢一道:“为什么?”
袁木道:“只要能掀起武林中的动乱,即使要我们死一百次,我们也甘愿。”
谢一想了想,道:“难道是为了遮人耳目?”
袁木叹道:“谢姑娘聪慧。”他将郭果递给谢一,摸了摸孩子的头,再叹息一声,转身走向屋内。“果子一个月来喝的是外面拖运进来的水,并未中毒,老爷子甘心为贾抱朴驱使,我枉杀数百武林人,无法在江湖立足,当即追随老爷子去了。”
过了片刻,宅院燃起大火,风一吹,烧得熊熊惨烈。
句狐拉着谢一躲到假山后,亲眼看着所有屋子化为乌有,最后只留下了石屋残骸,和内中两具并排坐立的尸体。
句狐道:“不过一盏茶时间就烧光了,这屋子里怕是早就埋了燃料。”
谢一也震惊说道:“老爷子和袁先生真的是抱着必死之心。”
句狐走到废墟前,仔细瞧了瞧那两具尸体,过后说道:“是他们无误。”再回头看着谢一,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断定老爷子是甘愿犯下血案,不是被贾抱朴逼迫的?”
谢一抱着女童郭果走在前面,道:“你曾经说过二十年前贾抱朴与其余三人结拜,现在山庄出了事,我们只见到其中的三人,唯独少了一个不曾露面。”
句狐沉顿不语。
谢一继续道:“结拜中的最后一人修谬先生号称通晓百事,公子你也是此中高手,能不能告诉我,修谬先生和你有什么关系?”
句狐低声说:“修谬是我师兄。”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陪在了叶沉渊左右。”
谢一转过身,看着句狐道:“既然修谬先生近侍叶公子,神医贾抱朴句句不离为先主报仇,由此是不是可以推断,贾、丁、郭、修四人其实都是弘毅太子的家臣?他们三十年后聚在一起,发动幽灵山庄的计划,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不就是为了转移皇帝的注意,好使他们的小主人退避到海外?”
句狐叹气:“这个我真的不知。”
谢一表示不相信。
句狐再次叹气:“我自小就与师兄不亲近,六岁起就在江湖里飘荡,做了戏子。师兄觉得我有辱师门之威,早就和我断绝了往来。”
谢一道:“哦,原来是不亲近。”
句狐闭嘴。
谢一再道:“这场屠杀涉及到大大小小四十个门派,只要是能说出名号的,都有弟子折损在这里。当今华朝皇帝在马背上取得天下,那些禁军统领十有八九出身于江湖。现在贾抱朴施计将所有门派一网打尽,乱了统领的根基,他们势必不安,要求皇帝彻查此事。皇帝经过三十年的皇权浸渍,我不相信他还能容得下这些草莽出身的老臣,依照他前面对付李复的手段,他一定假借这个机会查案,暗中将那些统领全部清除。这样,留下来的都是正规血统的军士,皇帝睡觉也会安心。等他再想着去追查叶公子下落时,那贾抱朴说不得又做些翻云覆雨的手段,搅动皇城人心惶惶。甚至,他还可以反口污蔑皇帝容不得江湖人,唆使门派其余弟子反抗帝军,暗中祸乱了中原。如果此时,有人出面平息动乱,诛杀贾抱朴,那他是不是可以聚集民心,使天下志士团集在他周围?所以说,无论贾抱朴怎么做,对于他想报效的人,是百利而无一害。刚才公子也听见了,袁木先生是怎么说的,他说‘我们做这些,并非无奈而是势在必行’,由此可见,他们准备好久了,也准备足够了,仅仅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机会一到,为了他们的主人,即使眼看着要牵连众多无辜人士,他们也不会回头了。而那个主人,一定要隐藏得很深,不能让外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的出现,是奠基着众人的尸骸走出来的。公子你说,放眼整个华朝,谁还能有这个资格让让郭老爷子、丁疱师傅、袁木先生前后争先赴死,能让三百多名庄丁乖乖吃下药丸而不反抗?如果他本人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谁会甘愿臣服在他脚下?”
句狐惊立原地,叹道:“你很可怕,能知一而推三,还好我不是你的敌人。”
谢一道:“我是南翎国人,与你们华朝无关。你自然也不是我的敌人。”她寂然走向焚烧了的石屋地基,轻声说道:“这天下,只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