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领导人提出二十世纪末生产总值翻番的目标已经实现,新的时期国家又提出十年之内国民生产总值要再翻一番,这是个激荡人心的时代。根据经济学的“七十定律”,每年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达到百分之七的话十年就能翻一番,中国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世界舞台。
这些大的目标具体到每一个省市,最重要的是加速城镇化的进程,加快农村富余劳动力的转移。招商引资、投资设厂成了各级政府最紧迫的工作。具体到每一个人,追求好的生活是每个人的愿景,只要人手不闲下来,就能增加收入,又为国家社会创造财富。十年翻一番,是依靠每个人的辛勤劳动来实现的。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阐述“无形的手”时,论述了追求个人利益能够促进社会利益。经济的发展,国家的崛起跟每个人的劳动息息相关。我们常羡慕台面上那些光环人物,说他们做了多少多少贡献,我们当然不能否认他们的贡献,但更不应该忽视广大的劳动者,正是底层最庞大的劳动群体打下的基石,那几个光环人物才能站在顶端。
中国像一艘扬帆起航的轮船,只有底层踏实了,船吃水深了,才能更好地远航,也更加地经得起风浪。
进入新世纪,城市建设的步伐骤然加快,城郊结合部大多数建筑都写上了大大的“拆”字。挖土机喧吼着“开疆扩土”,把旧宅夷为了平地,不久之后一栋栋的高楼拔地而起。城市化的进程改变了城郊的面貌,也改变了很多人记忆中的故乡。
正是大规模城市建设,大规模的引资办厂,乡村大量的富余劳动力找到了另外的谋生之路,多少人就此参与到了城市化进程的伟大建设之中。城市在人们挥洒的汗水中日渐繁荣,人们扛着时代的巨轮负重前行着。
高春兰来深圳已经几个月了。几个月来,流水线忙碌、枯燥的工作几乎让人忘了人生还有憧憬跟乐趣,日复一日,青春的朝气跟光彩都被流水线上的产品带走了。上白班时早晨太阳升起来进厂区,晚上下班出来厂区已是灯火昏暗。上夜班,吃过晚饭在夜幕中进去,下班出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对他们来说,虽然有白斑、夜班的说法,但他们的生活基本上已不分白天黑夜。反正厂房里灯火通亮,是白天还是晚上又有什么关系,厂房以外的生活又不属于他们。
高春兰因暂住证被罚掉两百五十块钱,每天八个小时班后,其他工人再加五个小时班,她加六个小时班,这样每天多上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块三毛七,她花了快六个月终于把罚掉的两百五十块钱补回来了。六个月后重新恢复到每天加班五小时,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工厂里的日子,眼前是一成不变的流水线,耳边是不停的轰鸣声,刚进厂的基本上受不了,但受不了又如何,时间长了总会让你习惯的。
对高春兰来说,她心里把账算得清清楚楚:正常上班八小时十一块钱一天,加班费一块三毛七一小时,每个月加一百五十个小时班,月底可拿到将近五百四十块钱,十个月就是五千四。那时候弟弟的学费就差不多了。工厂里食堂是收钱打饭,但月底的时候会按每天四块钱的伙食费给予补贴。米饭五毛钱一份,素菜有五毛的,有一块的,荤菜则一律是两块。高春兰掐着指头算着,早餐五毛钱两个馒头,中午多是打两个素菜,晚上常是打一个素菜,喝一大碗免费汤。一天的预算不超过四块钱。她想着如果每个月从牙缝里把每天四块钱的补贴省一点出来,如果一天省一块,一个月就是三十,一年就是三百六了。
每次吃饭,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一天工作十三个小时,如果吃不好,怎么有力气在流水线边站十三个小时。对大多数工人,一天四块钱的伙食补贴根本不够,食堂大菜盆里的肉块馋人。即使这样,舍得花钱的人也只敢打一个荤菜,再吃不饱喝汤去吧,免费汤倒是喝不完的。
每天吃饭,食堂里总充斥着各种抱怨声。但众人即使再不满意,每个人的餐盘里都不会有剩菜剩饭。不好吃?往下咽就是,吃饭只是为了生存,为了保持干活的体力。
高春兰每次打好饭都坐在靠边的桌子上吃。长期吃素菜,劳动负荷又那么大,人消瘦了。让人难受的是看到菜盆里零星的肉块,总想去打一份,但理智控制下的脚步每次都是走开了。一份荤菜两块钱了!
同寝室的人谈不上什么交流,高春兰每次打完饭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在这个时间段,常常有个看起来比她大的女工隔着张桌子相对坐着。尽管她们没说一句话,但眼神的交流使她们成为了熟人。
一天中午高春兰低头吃着饭,斜对面一个人坐了下来。她抬头一看,正是经常隔着桌子坐她对面的那个人。
女同事笑呵呵坐下来,高春兰倒不知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
“你天天吃这伙食?吃这么清淡身体吃得消吗?”女同事边说边咬着馒头。
“够了,我饭量不大。”高春兰轻松地说着。
“你不上班那可能够了,一天站十三个小时怎么受得了!这厂子别看月底每天补四块钱伙食费,但也真是吝啬!厂里是没出事才敢这样。
我以前进的一个厂里也是不包吃,月底补贴点钱,来厂里打工的基本都是些苦孩子,为了省钱,他们都舍不得吃,结果一个初中刚刚毕业的女
孩上班时昏倒了。小姑娘在外面做事,一定要吃饱,不要把身体搞垮了。”
高春兰听着,她没做表示,只是淡淡地笑着。
女同事说完后起身了,再走过来时手里拿着个鸡腿。
“给你的,你吃。”说完放到了高春兰饭盒里。
高春兰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位同事请她吃鸡腿!真是出乎意料,想不到在这淡漠的人群中会有这样的一份关爱,她猛然感到一阵鼻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好了?有人对她好,她一下子不知所措!
“你慢慢吃吧,我先走了,小姑娘要学会照顾自己。”高春兰看着同事的背影出了食堂。
在这冰凉的世界里还有个人关注你,高春兰鼻腔火辣辣的。但这不是流泪的场合,她用纸巾揩着盈眶的泪水,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以后,高春兰跟这个女同事常在食堂相遇。她们搭起了话,高春兰知道这位女同事叫张小月,甘肃人,出来打工七八年了。看起来比她大了一轮,实际上也才二十四岁。以后,如果没有碰上小月姐,高春兰还是只打素菜吃,但只要跟小月姐一起,她也会打上一份荤菜。慢慢地,两个人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友谊。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明天休息一天。高春兰从厂房里走出来,暂时解脱了。半个月的劳动盼来这一天,疲倦写在脸上,纵使如此,这难得的一天休息还是让人的脸面稍微舒展开了。
明天干什么?高春兰根本顾不上去考虑明天干什么,下班后吃了饭只想好好睡一觉,睡足了再说。
她打好菜正准备吃,张小月端着饭盒走了过来。
小月姐还没坐下来就指着她的菜说:“你吃这么省?”边说边把她打的一份好菜往高春兰饭碗里夹。
“明天准备干嘛?”张小月问着。
“没什么打算,人生地不熟的,睡足了可能在周围转转吧。”
“你看过海吗?”
“没。”高春兰只在书本上看到过海。
“明天我想去海边散散心,要不我们一块儿去?”
看海!高春兰当然知道深圳靠海,但“海”这个字在她心里很遥远。来深圳这么久,她还没有心情跟余暇想到去看海。
“好啊,我还没见过海了。”
“那好,明天早上七点出发。你起得来吗?我到门口等你。”张小月找到了同伴,显得有点兴奋。
“不过你不要对深圳的海期望有多高,我们主要是去散散心。对了,你有暂住证吗?”
“有。”
“那好,明天记得带上暂住证。我们外地人不带暂住证在外面走,抓到就要罚款。”
第二天一早,高春兰、张小月上了公交车,半个小时后到了海边。
清晨,海面上的薄雾还未散去,轮船跟远山看起来朦朦胧胧。大海不像之前想象得一望无际,不知道是心情低落还是怎么的,高春兰并没有第一次见到大海的兴奋。
两人相跟着走在松软的沙滩上听着海涛。
“你看,海水浑黄浑黄的,大概是污染严重。”张小月指着打上来的波浪。
高春兰凝望着海的远处点了点头。
“春兰,你才十七八岁吧,你怎么一个人来深圳打工?”张小月盘弄着捡起的贝壳说着。
“家里经济困难,没办法。”高春兰不想多说,她又问道,“小月姐,你怎么出来打工,你出来几年了?”
“我出来□□了年。今年二十四,想起来十六岁就进厂了。这□□年没日没夜地上班,我累了,岁月的痕迹过早地爬上了面容。像你第一次叫我大姐,虽然我才二十四,我自己也没有觉得诧异,我是没有二十四岁的光彩,显老。你看我们厂里很多十四五岁的小孩子,本来该是父母呵护的年龄,可他们就出来讨生活了,独自承担风雨,他们到我这个年纪恐怕也会是一张显老的脸。哎,不说这个了,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跟你说,我今年过年回家后不再来深圳了。”
“小月姐要回家?”
“嗯,年底回家。”
“春兰,我把你当朋友,我真想把我的故事找个人说说,不说说心里不痛快。今天你就当我的听众吧,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我都要塞给你。”
“ 好了,小月姐你尽管说,你有故事就都讲给我听听,我很好奇。”
“我家在甘肃农村,在当地算小康之家。我有个姐姐,但我们感情并不好。那个时候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行,但农村第一个孩子要是女孩的话还可以生二胎。我爸妈把姐当掌上明珠,怀着我的时候当然希望是个男孩,但我让他们失望了。从我记事的年纪起,我姐吃得比我好,穿得比我好,有了争执总是我的错,我从小在歧视跟轻蔑中长大。这一方面摧残了我的心灵,一方面也强健了我的心灵。像我还敢一个人来深圳,我姐那点威风只能在家里使使。哎,不过说回来,要不是计划生育政策,这么多年,我爸妈也不会把没生个男孩的气发在我身上吧。”
张小月停下来一会儿回过头说道:“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怎么会了,小月姐。”
“五年前我姐出嫁,我爸妈疼爱她,把一辈子的积蓄都给她办了嫁妆。结果轮到我订婚时,他们跟我说什么也拿不出来,要不你就直接嫁过去,你自己要面子,要嫁妆的话自己去挣。于是办了订婚酒的当晚,我没跟任何人说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张小月声音哽咽起来,泪水盈眶。高春兰赶忙掏出纸巾递给她。
“让你见笑了。那天下午我跟未婚夫说我父母没给我准备嫁妆,我
问他怎么办?本来以为他会安慰我,谁知道他说没有嫁妆那他家就不给聘礼。呵呵,我一听就急了,掉过头就走了。现在我问我自己爱不爱他,我想还是有点爱的,不然为什么还会想到他了?现在算起来五年过去了,五年来我每年存五千块钱,也有两万多了。你知道,两万在我们那算大钱,我要回去结婚了。”
说完,满是泪渍的脸舒展开来,像是雨过天晴,然而又马上乌云密布了。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是以我自己感情的深浅来推测别人,我是想着既然我会想他,他应该也会想我吧……谁知道了,说不好他早结婚了。”
张小月瞟一眼高春兰,高春兰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听着。